~~*彩雲國物語*~~ 第十一卷 青嵐拂月草

那個女人絕對不是誰都會回頭看的美人。
平凡的五官、雀斑薄薄地散落在楔形的鼻子旁邊。就在她自己也在乎這一點,但依然在萬千鮮花搖曳的春天的原野上輕輕一笑:「不過,我喜歡站在太陽底下的感覺。」
「你說我像一個太陽色的煎雞蛋?呵呵,跟雪那先生說的話一模一樣呢。」
舉止端莊、但稍帶輕浮。為人不算文靜,但也不算能言善辯。只要她待在身邊,就會讓人感覺到溫暖;只要看到她那富有吸引力的和善笑容,自己也會不知不覺隨之微笑。
就連最小的弟弟的笛聲,她也會拍著手,笑呵呵地聽著。雖然她並不是什麼絕世美女,但絕對是無法觸及的女人。
即使自己身為他們的弟弟,也搞不清楚那三胞胎誰是誰,但是那個女人卻從來都沒有弄錯過。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最初根本來應該要成為父親愛妾的她相遇、並把她帶走了的那個長兄挑出來。
所謂命運的相遇,我想大概就是說他們兩個人吧。
所以楸瑛逃離了,逃離了她、逃離了長兄、逃離了自己的心、逃離了那段戀情……

* * *

——好像在十六、七歲的冬天裏。
雖然還沒有成為仕官,但偶爾也會代理兄長出仕朝廷。
之所以經常出現在後宮,有時為了從女官手裏得到陛下和公子的消息,有時也是為了解悶。所以經常連相會的約定也因自己的心情而擱下不管了。
那個夜裏,對愛上自己的那個宮女失去興趣,而決定棄之不顧。
相反,想尋求一個安靜的地方,而楸瑛不知不覺地走到後宮,突然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飄落下來。仰望夜空,笑眯眯地看著雪花簌簌飄落的冬天。
「……下雪嗎……」
可能是因為飄落的細雪和燈籠的原因,令美麗的庭院泛起了微弱的白光。
楸瑛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四周的景色,一邊拐向走廊的方向——此時,他止住了腳步。
不知道是哪個女官在積滿雪花的庭院裏獨自起舞。
單手拿著扇子、靜靜地、一心一意地跳著令人矚目的「想遙戀」——就是永遠實現不了的單戀的舞蹈。
……直到她翻起了白皙的纖手,一把扇子像劍一般猛然飛過來為止,楸瑛才發現自己一直愣站在這裏。他一手接住了飛來的扇子,同時聽到一個凜然響起的尖銳聲音:「……是誰?」
楸瑛不知為何沒有想逃走的想法。不,應該說是凍僵的雙腳根本無法動彈。以完全不像是女官的動作出現在楸瑛面前的,是一位使人聯想到百合般純白、優雅、高貴的美女。大概二十歲左右——也許比自己稍微年長一些。
他皺著眉頭對他不逃走的事情一臉不解——接著就驚慌失措地瞪大眼睛。
「……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悲傷的事?」
這時候,楸瑛才察覺到自己已經留下了眼淚。
他當然焦急了起來,於是慌忙把剛才接住的扇子打開,掩蓋著自己的臉龐。這個動作完全看不出日後被人們稱頌的優雅、風流的氣度。
「……請、請不要看我……」
沒想到他一張開嘴說話,非但掩飾不了自己的窘態,反而讓他羞愧地想馬上死掉算了。
並且,剛才的舞蹈在大腦裏不斷回轉,流下的眼淚也令視線一片模糊。
楸瑛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有把身子靠在旁邊的欄杆上。
雪花漫天飛舞。楸瑛第一次愛上的人,卻愛著跟雪有著同樣名字的人。即使多努力,楸瑛也不可能有超越那個哥哥的一天。不是,應該說沒有打算超越他。楸瑛自己也為擁有這樣的一個哥哥、為自己能給哥哥哪怕是一點點的支持而感到驕傲。
雖然深愛的兩個人非常幸福,但楸瑛看著他們卻會覺得很痛苦。所以就只有逃避。
就好像太陽色的煎雞蛋一樣的人。雖然她並不是特別美麗,卻比任何人都要特別。
無論怎樣深愛著、深愛著、深愛著她……那個人也永遠也不會成為自己的人。
……在那之後,楸瑛不知道為什麼被趕到她那溫暖的寢室裏面。
她的寢室和一般的女官不同,沒有奢侈的日用器具和華麗的裝飾品。就唯獨花瓶裏面插了一枝花。楸瑛心想這枝花肯定是她自己所栽種的。在這個房間裏,拼命用扇子擋住面龐的楸瑛,就這樣被趕到屏風對面的臥鋪。
她溫柔地遞給大量的沸石(注:用棉被等等包住燒熱的石頭,作為身體取暖使用)、和毛巾。
「上衣就拿過來給我吧。然後你就睡一睡,睡這張床也沒問題的。」
「咦?」
「袖口好像有點綻開了,我會幫你補的。是對對你扔扇子的補償。對不起啊。」
楸瑛看了一下,確實是破了。雖然一件衣服弄破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楸瑛還地把上衣遞了給她。換好衣服之後,抱著沸石、圍著毛巾、沒有睡在臥鋪上,就直接坐在屏風的旁邊。聽到「喀嗒喀嗒」打開擺放在屏風後面的裁縫箱的聲音。楸瑛一直注視著緊握的扇子,不經意間手腳也慢慢暖和起來,整個人的意識開始迷迷糊糊。
睡意朦朧的楸瑛,稀裏糊塗的低喃著。
「……我明明深愛著她,但是我一看著她幸福的模樣,內心就痛苦不堪。」
「是嗎,我覺得是幸福哦。比起看見對方痛苦的臉要好得多了。」
「這是詭辯,根本就不幸福。如果到我變成老頭的時候還是這樣的話,我要怎麼辦!」
她像蝴蝶振翅一樣微微一笑。
「你是在幸福中長大的呢,覺得百分白的幸福是理所當然的。」
我呢,她繼續說。淡淡的聲音包含著回憶深深的溫柔的,更顯得可憐。
看著她跳的「想遙戀」,然後呆呆的哭泣著的楸瑛,無論是她還是楸瑛都已經察覺了。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幸福,有時候也覺得難以置信。因為害怕失去,我只要一個就夠了,只要愛著他就夠了。僅僅是對我微微一笑,我的心就會變得緊張。我害怕幸福,因為沒有人對我說過,我有資格獲得幸福。現在我也很害怕,到底”我”會不會被允許獲得喜歡別人的幸福呢……?如果是夢的話,在夢醒的時候,我一定會無法活下去。」
令人著迷的溫柔聲音,一點也不是為了楸瑛。
全部都是為了他所愛的人。這一切總讓人覺得不甘心。
「我深愛著他,我比任何人更加深愛著他。對於什麼都沒有的我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快要睡覺的楸瑛,聽了之後有點生氣。就算一點也好,為什麼不能朝我看看呢?
「……我不這樣認為。所以我逃走了,所以我只是一味的逃走。」
「那不是很好嗎?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經歷形形色色不同的事情。」
她淡然一笑,她能告訴楸瑛的事情,就只有這些。

——第二天,醒來的楸瑛看到房間裏只留下大量的沸石和緊握著的扇子、和折疊好的上衣。僅從這種情況下看來,就知道昨晚並不是在做夢,不禁感到一陣安心。
他無法告訴任何人,雖然在掩飾自己的方面變得越來越拿手,然而不斷的逃避卻讓他走進了死胡同。
「那不是很好嗎?」
這麼多年沉澱在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淚水一同融化而去。
之後,在國試中及第的楸瑛,在後宮再次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把楸瑛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雖然有點灰心,但能夠這麼徹底地忘記這個無情的自己,說實在的,也讓他鬆了口氣。總之對所有人都非常尊敬、知道那完美無缺的女官會用這種輕鬆口吻的人,一定就只有自己了。
而且,她依舊思念著那個人。楸瑛……也對此覺得很高興。
楸瑛多次都覺得自己對她多管閒事,她一心一意繼續思念的那個人,誰也不能動搖這個思念。
這位姐姐對楸瑛來說,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及。
而且,在她的心裏面,永遠都埋藏了這份不會實現的思念。
對楸瑛來說,她既是自己的嫂子,又是她自己。透過她楸瑛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哪怕是一點點也好,希望她能回頭看著自己。不,希望她不要屈從。因為這完全對立的兩個願望,楸瑛不自覺地去招惹她,每次都惹怒她。
——對她從不討好自己而感到安心,同時也有一點不甘。
楸瑛時不時也會拿出那時候的扇子來,會想起她說過的話。
「我愛他,比任何人都愛他。對什麼都沒有的我來說,那已經是足夠的”幸福”了……」
這句只聽過一遍的、向著另一個男人說的溫柔話語,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迴響在心坎上。


序章

「一夫一妻制固然如此,但是我同樣也反對藍家的女兒入宮。」門下省長,旺季皺起了眉頭。
「藍家絕對不會毫無目的地把女兒送過來的。在明白原因之前,對於自投羅網似的行為還是不要做比較好吧。」
劉輝打從心底地感謝旺季,如果旺季反對的話,那此事就可以暫時擱置不管。
當他滿懷喜悅地望向旺季的時候,卻碰上了旺季那銳利的眼神。那是一種不帶有任何負面感情的眼神,仿佛在審視劉輝的覺悟一般。旺季靜靜地吐了一口氣。
「陛下,我有件事情想問你,為什麼如此信任彩七家?」
「……旺季大人?」
「哪怕是一次也好,那兩家難道曾經竭盡全力為你和國家做過任何事嗎?藍家只是現在還沒撤回藍家官吏,紅家光是為了當家就輕易停止了貴陽的機能。」
劉輝歎了口氣。
「你御賜了”花菖蒲”的兩人最近也輕而易舉從您的身旁離開。內情之類的跟下面的官員沒有關係。因為”花”不在的關係,現在臣下對你的信賴也直線下降,這件事你當然也知道吧。」
「…………」
「即使如此,陛下的眼中還是只存在著具備強大勢力的彩七家嗎?為什麼你一點也不相信我們其他的貴族?我們的諫言和忠告,至今為止你都沒有理會過。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那兩位年輕的親信決定,從一開始就把門下省擋在門外。你知道那對我們的自尊心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讓我們覺得自己多麼懊悔嗎?我們貴族跟彩七家不一樣,如果不被國王信賴的話,就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啊——」
劉輝不由得啞然失聲。
旺季站了起來,看向悠舜。
「你任用了沒有任何勢力背景的鄭尚書令的時候,我們的確實感到很高興。但是,請你要記得,要跟彩七家——尤其是紅藍兩家相對抗的話,你還是太過年輕了,您對紅藍兩家知道得太少了,根據時間和場合操縱國王,先是利用、然後捨棄、最後背叛——你想必不會是在知道這一切的前提下才把他們任於重職的吧。現在的陛下根本就沒有取勝的可能。你是國王,要為這個國家的一切裁定是非黑白,肩負著萬民的幸福。一次的判斷失誤也許就會招來嚴重的災禍。……到時候再後悔的話就太遲了。」
那的確是一句毫無虛假的真摯話語。
旺季說完這番話,就離開了宰相會議室。
那的確是一個真正的現實,劉輝不禁皺起了臉,完全無法反駁。
——他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

有一匹馬向著貴陽的方向飛奔,發出「啪噠啪噠」輕快的馬蹄聲。馬上人焦急地騎著出色的駿馬,原來騎馬的人物是完全和馬不相稱的少女。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孩,可能是因為長期旅行的關係,重視實用性的輕便旅行裝備上都稍微沾了污穢。雖然頭髮和臉都沾滿了砂埃污垢,但她本人好像完全不在乎。仔細看上去,眉清目秀、五官均稱諧調,但由於不注重容貌打扮的原因,所以看起來比較平凡。
少女猛然拉著韁繩,止住馬匹,離紫州還有一段的距離。到達目的地王都即使是她如何有騎馬的本事,也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少女粗略的看了一下四周。只看到漂亮的街道上,什麼人也沒有——
「……跟蹤我的人到底是何方人士?」
過了一會,從周圍出現了一些透著險惡的男人們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的出現了。
少女的眼睛開始變得危險,抓住韁繩的同時,聽見了隨信慵懶的聲音。
「啊——啊。這麼多人圍困一個女孩子,真是太差勁了~」
少女嚇了一跳——完全沒有感覺到,徒步從這裡出現男子看到少女也吃了一驚。
「噢啊?!小姐?!不……雖然很像……」
頓時,少女眼睛放出光芒,看了一下男人。滿臉鬍子、左聯有一個和棍子一樣大的十字傷的男人——
少女馬上翻轉了旅行裝備,立即拉著韁繩,踢了一下馬腹。
「路過的正義朋友,謝謝你在危難之中救了我!再見。」
看到以飛快的速度逃離現場的少女,燕青不禁啞然。她的一舉一動真的很像小姐啊!
「咦咦,喂!不過,我什麼都沒有做啊——」
像影一樣的男人們不管燕青的存在,全力追趕少女,但燕青一閃眼就把男人們收拾得乾乾淨淨。
騎馬逃走的少女,為了估計一下距離,回頭看了一下燕青和男人們,不禁大吃一驚。
雖然只是從遠處望去,但看到那些男人們的舉動——少女頗感意外。然後向馬打了一下鞭子,急需向目的地前進。
「難道……不過……這件事情有必要向楸瑛哥稟報。」

***
禦史台的長官——擔任御史大夫葵皇毅對堆積如山似的文件都看了一遍,然後給與裁決。這裡所有的絕大多數都是陳清或和判決有關的,和監察的職務關聯,也和禦史台的判決有關,執行法律的刑部,負責監察的禦史台和擁有最高審判權的大理寺,這三部署互相協議,就好像是做同一件工作的樣子。
皇毅在批閱書函的時候基本上都不露聲色,但是他那淺色的眼眸偶爾也會停頓片刻。雖然他經常都是獨自一人工作,不過就算有人在旁邊偷看他批閱書函,也幾乎不會有人能看出他到底覺得哪里不對勁。如果說能看出的話,也就只有在事件已經處理妥當的時候了。比如引起皇毅注意的五金店的陳情發展為假金幣案那件事,以及鹽中混入白沙的問題牽涉到官吏拘捕的事件,都是在案情浮出水面之後才引起人們的注意。
皇毅的視線今天也停頓了好幾次。在其中的好幾份書函上,他都蓋上了「不受理」的印章。這樣子葬送在他手上、被埋進黑暗深淵的事件幾乎不會有人知道。
他把視線停在幾封書函上,稍微皺起了眉頭。在反復讀了幾次,神情就變得更嚴肅了。
(……這件事情真棘手啊。要怎麼辦呢……)
這個時候,有下人進來通告有客人到訪。
皇毅毫無表情的雙眸依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只是稍微動了一下眼球。
「請客人到隔壁房間。」
皇毅把重要的文件放入附有鑰匙的抽屜裏,然後站起來。皇毅一走進專為重要客人而設的房間,剛才被指引進來的強壯男人站起來行個禮。皇毅請那個男人坐下,接著自己也坐下來。論官位來說,當然是皇毅略高一點,但因為對方是長輩,所以對他還是用敬語。
「真的是稀客啊,孟兵部侍郎。」
掌握著武官任命權的兵部次官•孟兵部侍郎微微一笑。但皇毅看到他沉穩的眼神裏,流露出絲毫焦慮感。
「我們進入正題吧!」
面對著說話乾脆俐落的年輕大官,孟侍郎依舊苦笑了一下——蛋這個苦笑是含有感激之情的。孟侍郎也恭敬不如從命,直接進入正題了。
「葵大夫……雖然你或許已經知道了,最近有兇手在各地暗中活動。」
皇毅毫無表情的保持沉默。他是否知道此事,孟侍郎從他的表情很難察覺得到。無可奈何之下,唯有把話題繼續。
「關於這件事情,我已經得到了幾個確切的消息。雖然還有一些是暫時還不能說……希望這些消息能幫上你的忙吧。」
皇毅稍微皺了一下眉頭,孟侍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藍家公主的性命也許會有危險。」

***
——哢鏘、哢鏘、好像是擰螺絲的聲音。
那是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她一直都對這個聲音心存恐懼。
因為那個聲音就像在對她說——你不可以得到幸福,你並沒有那樣的資格。
——總有一天,這聲音一定會消失。
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如果能帶著和自己所愛的人們的記憶,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靜靜的離去,這對自己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
明明知道這樣,卻一直久久拖延不決,這正是起因于她的天真和軟弱——
同時她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原因,額頭上也不由得迸起了青筋。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那跟屁蟲男人總是像算準了似的——)
「珠翠小姐,像白百合一樣的手根本不適合拿起那種鋒利的短道啊。為了種海棠?那種事你就命令我去做好了。為了你,我一直都會在這裏的啊。」
「在這樣的深更半夜,你要外出嗎?我陪你一起去吧。」
「珠翠小姐!新來的侍女就要遭藍將軍毒手了!請馬上來——咦?怎麼了,珠翠小姐!你要離開嗎!?要是珠翠小姐不在的話,有誰來擊退藍將軍啊!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這樣的辭呈我只能撕掉扔進垃圾箱了!嘿!」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那個男人總是在礙我的事。
可是,現在的話,就沒有人妨礙我了。
自己已經被一族裏的人發現。那個聲音恐怕很快就要停止了——不得不停止下來。
(在那之前——)
就有自己來拉下帷幕吧。懷著對所愛的人們的愛,攜帶者對自己來說不想配的幸福記憶。
只要趁自己還是自己的時候,用這把錐子刺穿喉嚨,一切就結束了。快——
「……珠翠,你在嗎?能陪我說說話嗎?」
從門的那一邊傳來王輕輕的聲音,珠翠的手停了下來。
「珠翠?……珠翠?你應該在吧。我可以進來嗎?……你、你是在什麼生氣嗎?」
聽了那半帶有遇的聲音反復呼喚著自己的名字,珠翠不由得掉下了眼淚。
害怕寂寞的王,一直把自己當作依靠,當作心靈的支柱。這一點珠翠是知道的。
一起刺繡,一起彈二胡。在提起秀麗和邵可,以及楸瑛和絳攸的時候,國王那平時總是忍耐著什麼似的表情,也會稍微鬆弛下來,在這個本來可以從國王身份中解放出來的內宮裏,劉輝能隨意透露心聲的談話物件,也就只剩下珠翠一個了。
類似姐姐的感覺,恐怕就是指這種情況吧。
即使對珠翠來說,跟國王共度的時光,也特別悠閒和溫馨。
(再、再過一會兒……如果只是再過一會兒的話……)
自己應該還有一點時間。
在這個聲音停止之前,自己也還可以留在他的身邊。
珠翠把顫抖的手裏拿著的錐子放回了抽屜裏。然後馬上整理好化妝,做好打扮。
「很抱歉,陛下,我現在就給你開門。」
國王似乎馬上鬆了一口氣。珠翠推開門扉——
哢鏘——……
就像在耳邊敲響了鐘一樣,那毛骨悚然的巨大聲音,令珠翠的腦袋變成一片空白。
(咦——?)
門扉被打開了一邊,王在感到不解的同時也順手打開了另一邊。
「其實今天我帶上一個同伴,你可別說出去哦。他就叫璃櫻——」
——璃櫻。
宛如磁石一般,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讓珠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少年所吸引。
幽深得幾乎讓人暈眩的烏木色雙眸,那是——
(啊啊……)
哢鏘——在珠翠的心中想起了一個絕望的聲音,然後……停止了。

***

霄太師今晚也登上了平時跟宋和茶三人一起聚會的高樓。
月亮的陰晴圓缺,霄太師也已經目睹了無數的歲月。
曾幾何時,茶鴛洵說他喜歡像細線般的弦月,因為那樣的月亮很美麗。宋隼凱說喜歡像大福餅一樣的滿月,因為看起來很好吃。在他們問到「你呢?」的時候,霄太師卻「啊?」的發出驚訝的聲音,抬起了頭。
對這種到了夜晚就會自己升起來,自動發生圓缺變化的自然現象,還有什麼戲不喜歡的?
當他說出「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的時候,兩人就馬上笑他「不識風流」。就連宋也取笑自己,這一點讓他非常惱火。於是自那以後,他就變得經常觀賞月亮了。
……明明已經像觀賞月亮的圓缺一樣,看盡了人間的出生與死亡,可是到底為什麼呢?
那時候,的確是覺得共同度過的時光會一直持續到永遠。
那簡直就像人類一樣。
然後,霄太師回過頭來。
骨碌骨碌……兩個毛求般的物體滾了過來。
「……雖說是借助了黃葉的力量,也虧你們能進到貴陽來。真是像宋一樣的固執呢。」
……就算把這兩隻東西帶在身邊,紅秀麗的命運也不會改變。恐怕反而會加速吧。
但是即使如此,黃葉還是實現了願望。那麼自己也應該替他實現吧。
因為即使那個姑娘自身的命運不會改變,也有可能為她所期望的未來提供一點幫助。

單手拿著酒瓶上高樓的宋太傅,不由得對跟著霄太師跑的黑白兩團毛球感到不可思議。
「喂,我說霄啊。那兩團毛茸茸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難道是羽羽大人的前世?」
「少開玩笑了,宋!你快把它們抓起來!用酒來引它們好了!混蛋,竟然這樣踐踏我的好意。你們算什麼!我要把你們整得貼貼服服!」
「真的?幹得不錯嘛,我來庇護你們,過來吧,小黑,小白。」
於是,那黑白的兩個毛球馬上就滾到了宋太傅的腳邊,然後跳上了他那健壯的雙肩。他們就好像在嘲笑霄太師似的在那裏跳來跳去。
霄太師馬上青筋暴現。
「……哼,宋。如果顧念你我友情的話,就馬上把它們交出來。我要把它們扔進窩裏煮熟,然後把烤出來的汁水流到河裏去,再把剩下的剁成碎片製成醃肉喂給畜牲吃掉!」
「我看你才是大惡人吧。接下了這種人丟下的爛攤子,悠舜也真是夠辛苦的。」
宋太傅一邊隨手撫摸著兩肩上的毛球,一邊笑道。
「真沒想到會從你的嘴裏說出”友情”這個詞啊。」
「……!你是傻瓜嗎!那只是你聽錯!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老傢伙連耳朵也不靈光,真是麻煩。」
「是嗎?我還帶了很少見的超級好酒來呢。算了,我就帶著回去吧,再見。」
「等一下!」
結果,霄太師只有一邊用殺人似的目光狠狠瞪著那兩團毛球,一邊喝酒。
兩團毛球卻一臉悠哉遊哉(在霄太師安來時這樣)的舔著宋太傅給它們的美酒。
「噢噢,我很喜歡啊。這小黑和小白我手下也沒問題啊。」
「……給它們起了小黑小白這種名字的人,恐怕找遍世上也只有你一個了。」
霄太師仿佛嚼啐了苦蟲似的,狠狠地蹬著兩團毛球和宋太傅。
「……哼,那樣也好。反正它們也會隨便到處轉的。暫時就由你看管吧。」
同時也可以保護宋,為他驅魔避邪——這些話霄太師是撕裂嘴巴也說不出口的。

第一章 紅秀麗嶄新的日常生活

這個時候,在邵可的府第裏發出氣勢磅礴的聲響。
「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嗶噠!!伴隨著這個淒慘聲音,被搓圓的麵粉團被豪爽的甩在砧板上。
「那個可惡的清雅!我要把你弄成這樣子、這樣子、這樣子、這樣子——!!」
咚咚咚!!精湛的拳擊不斷的擊落在麵粉團上。然後把麵粉團翻轉過來繼續使勁往砧板上甩,還用面棒死勁地狠狠毆打它。眼看麵粉團慢慢就開始變薄了。
從門口處悄悄瞥了一眼的靜蘭和邵可都不禁倒吞了一下口水……好可怕。
「小、小姐的技術真精湛啊……那個拳頭的切入方向、毫無多餘動作的面棒揮打技巧,簡直可以堪稱一絕……」
如果用面棒進行較量的話,恐怕就算是燕青只能跟她戰成平手呢。靜蘭在心裏想道。
「嗯……就算是我的現役時代也會嚇得臉色大變啊……」
「啊?」
「啊,不,沒什麼。哎呀……清雅的效果還真厲害呢。」
那勢如鬼神的憤怒連擊,以及「噢呀!嚓啊!!」等等充滿格鬥家味道的豪邁吆喝聲,讓邵可覺得自己的女兒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遠似的,內心不禁湧起一絲悲傷。
「不過,那個才是真正的秀麗啊。」
在自己想要的東西在沒有到手之前,人是不會怎麼煩惱的。在得到之後才會更頭疼。所以苦惱、失敗、因力量不足而感到沮喪,這些事都是理所當然的。那並不是什麼壞事,而是為了不斷地前進而必須經歷的過程。即使多麼痛苦、多麼難受。也必須抬起頭來跨越困難的壁壘,否則就遲早會在焦躁中失去自己的夢想。因為一直緊抓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與其站在牆壁面前灰心喪氣,倒不如鼓起怒氣和幹勁,並將其轉化為力量,努力爬過牆去。
「她變得這麼有精神,真的太好了。對吧,靜蘭?」
「……是、是嗎……可是我覺得小姐好像越來越偏離常軌了……」
「沒這回事。這不是很可愛嘛!本來紅家就是嘴巴和性格都很糟糕的家族,反而秀麗是一個例外啊。現在這樣我就放心了。太好了,這樣看上去也比較像是黎深的侄女。」
「…………難道那是值得開心的事嗎…………」
「我覺得秀麗一點都沒有變啊。從以前開始她就是個愛發脾氣的人。我也經常會被她訓斥。而且怪病騷動的時候也是那樣吧。秀麗到最後也沒有接受”沒辦法”這個結論。」
從以前開始,秀麗就是一個不會說「沒辦法」的女兒。也許她發覺這句話就是代表了放棄,是一句讓人無法往前邁步的話語。
「那樣就行了。如果不生氣就代表認輸了。不管對任何人、對任何事情都是這樣。」
以前的秀麗是經常會發怒的。但是成為官吏後,這一點就稍微發生了變化。
成為了夢寐以求的官吏,為了得到人們的認同,秀麗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拼命和忍耐。而且她最初的官位是州牧,這是一個肩負重責的職位,因此她也盡自己的全力地把這份工作做到最好。——同時也是為了否定「不需要什麼女官吏」這個主張。
所以秀麗總是像一根繃緊的繩索一樣。在茶州為她放鬆這根繩索的人就是燕青和影月。
但如果不能單憑自己做到這一點的話,就無法繼續向前邁進。在壓抑著自己的情況下,是無法發揮出本來自己擁有的所有力量的。
在這時候出現的陸清雅這個存在,正好點燃了秀麗的心中的怒火。
「看著吧。接下來才是秀麗發揮真正本領的時候啊。」
在這樣子擺弄了一會兒之後,秀麗這次又取了一把很堅厚的魚菜刀。
秀麗的手指在刀尖上滑動了一下,那女鬼般的雙眼裏閃出了恐怖的光芒。
「哼……你給我走著瞧吧,自以為是的清雅。我總有一天要像魚一樣把你那個能說會道的嘴和你擺上砧板做料理。對,就是這樣!哇嚓——!」
秀麗氣勢洶洶,一刀就把魚頭一分為二了。
那種刀法簡直無法挑剔,精彩絕倫,就像真正的女鬼一樣。
即使是邵可也稍微有點想逃避顯示了。
「……什麼”哇嚓”的吆喝聲,現在已經沒有人叫了吧……」
「……老爺,問題並不是在這裏啊。那樣子真的沒問題嗎?」
「靜蘭,你可不要小看我啊。無論是什麼樣的女兒,我都有自信能衷心地愛護她。」
「老爺,就算你巧妙的轉移到別的問題上,我也不會被你騙過去的。我不是在問你關於愛不愛的問題,而是問你關於小姐的事情。你要看著我的眼睛,好好回答才行。」
邵可不由得在心底伸了伸舌頭。真不愧是靜蘭,我明明打算隨便說點話來蒙混過關,可是事情一旦涉及秀麗的話,他就會發揮出比納豆還強上好幾倍的粘性,一直追問到底。即使面對邵可也不會退讓。
在狠狠地出了一番惡氣之後,秀麗突然回過神來。
「哎呀,父親、井欄,早上好。早飯請再等一會兒吧!」
那開朗燦爛的笑容,就跟平常的秀麗無異。但是——
「我很快就會出完氣的,呵呵。因為我想懷著清爽的心情開始今天的工作呀。」
菜刀在陽光下閃動了一下,那陣光芒很詭異地把秀麗的表情隱藏了起來。
「好!我今天也要痛痛快快的幹一場!」
那並不是不久前的那種故作精神的話語。這一點靜蘭也覺得很高興。但是——
——靜蘭卻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迎來害怕小姐的一天。

***

「哇——今天也很豐富啊。」
蘇芳打開秀麗拿給他的「便當」一看,頓時驚呆了。木盒裏面堆滿了春捲、燒賣、餃子和燒餅。這些全都是用早上的麵粉團做成的。從這裏就可以看出,秀麗想拿著什麼東西胡亂敲打一番的欲望是何等強烈了。
「狸狸!現在還沒到午餐時間耶,你讀書讀完了嗎?」
身邊堆滿了大量法律相關書籍的秀麗大聲喝道。
分派給秀麗的,是禦史台裏的一個最小的房間和禦史台的職位,還有榛蘇芳這個見習官員。而且這裏的採光也有點糟糕,在臨近夏天的現在還有一種潮濕的感覺。
即使如此,這個休息兼午睡的兩用房間對秀麗來說,也許不是一個令人心煩的地方。因為地方狹窄,所以拿起東西來都非常方便,延伸到天花板的大書架也設計得恰到好處。秀麗和蘇芳一起把這個房間打掃好、通通風、把東西擺放得便於使用、還找來一朵花作為裝飾。這樣一來,秀麗馬上喜歡上了這個新的小住處。
「雖然讀過了,但很難記住啊——而且啊,你到底怎樣搜羅到這麼多法律資料回來的?你到底是什麼人啊?是什麼樣的小姐?」
「我只是普通人啦。只是因為要參加國試,我才學這些東西的。因為這是為官者必定要懂得的知識嘛。」
依靠家裏的財力當上官吏的蘇芳不禁瞪大了雙眼……這麼說來,為了在國試中取得及第的成績,就非得把蘇芳現在苦心淒慘地閱讀的這幾十本厚厚的書籍全部塞進腦袋裏嗎?
「而且在作為州牧被派往茶州赴任的時候,因為茶州的審判官司很多,為了對應哪些問題,我還讓人找來了面向實踐的書籍。而且大家只要有空就會來教我。」
「……這麼說,那個叫杜影月的傢伙也……」
「嗯,影月的狀元及第可不是平白得來的。他把律令、司法、兵法等方面都全部網羅在內了。」
「兵法?」
「沒錯。以前有名的文官不是既能在戰場第一線指揮頭陣,也能擔任軍師的嗎?」
「說起來的確是這樣。為什麼?明明有將軍在啊?」
「那是因為多數戰事都是因為軍隊叛亂引起的啦。那樣的話也就只能讓文官坐上將軍的職位了。而且如果文官不理解兵法,完全把國防交給軍隊的話,是非常危險的。」
蘇芳對此一臉不解。
「……為什麼?如果是文官的話,就算不懂也沒什麼關係吧?」
一陣沉默之後,從堆積成山的書籍裏面,傳出一個蓋上書本的聲音。但是卻沒有聽到歎息。無論蘇芳怎樣展露出他什麼都不懂的一面,秀麗也從來沒有歎過一口氣。
「狸狸,我現在要叫你一段非常有名的兵法格言。內容非常簡單,所以你不要忘記。
“凡用兵之法,
全國為上,破國次之;
全軍為上,破軍次之;
全旅為上,破旅次之;
全卒為上,破卒次之;
全伍為上,破五次之。
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是不是好像在那裏聽過啦?好,那你把這段話譯出來看看?」
的確,這好像真的在什麼地方聽人講過。仔細想想看吧。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文章——
「所謂戰爭,就是讓敵國在無傷的狀態下投降為上策,發動戰爭而勝屬下策。敵軍無傷投降為最善,發動戰爭而勝是下策。軍團、大隊、小隊也是同樣道理。所以百戰百勝並非最善之策,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優秀的戰術……沒錯吧?」
蘇芳的話意譯非常通俗易懂。秀麗看著他的臉,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沒錯。我先說明了,這可不是紙上談兵。以前有名的將軍和軍師都曾多次實踐過這些理論。用智慧去征服天下是統治的常道。如果輕易引起戰爭,在加重人民負擔的前提下增加軍備的話,那就是最無能的領導者。但是如果把國防完全委任於軍隊的話,想要不戰而勝就會很困難了。由於職業性質上的原因,他們其中會有人認為以武力戰勝敵人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使在文官之中也存在。」
蘇芳回憶起秀麗在怪病騷動的時候拒絕派兵的事情,那時候她才十八歲。
雖然那的確是很了不起的事,但是不管怎麼說也太早了吧。對普通少女都會經歷的戀愛和娛樂毫不理會,捨棄了如糖果般甜蜜的少女時光,把全副精力都傾注在政事上。無論怎麼想著都是異常的。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在她周圍的大人們也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秀麗。怎麼他們不覺得奇怪呢?在人生中不斷的奔跑、奔跑、在奔跑——就好像在燃盡之前燒得特別旺盛的蠟燭一樣。
她在心底裏面到底在想著什麼啊——最近蘇芳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所以,正因為身為文官,所以更必須精通兵法。那並不是為了使用它,而是為了思考如何才能不用它。身為文官就不需要對軍事負上任何責任,這種想法是大錯特錯的。」
「……這樣的話,你覺得理想的指導者是怎樣的一個人?」
秀麗眨了眨眼睛。最近的蘇芳經常會問這樣的問題。
「這個嘛……你知道繼承蒼玄王之位的蒼周王嗎?」
「……?好像有聽說過——」
「在繼承蒼玄王的王位,平定國家之後,他就向貧苦人民發放食糧和財物,把所有的武器熔掉鑄成農具和斧頭,把兵車交給農民以作耕種用途,把所有的軍馬和牛解放出來,解除士兵的兵役讓他們回家,向天下宣告從今以後不再打仗。」
「……難道你打算在這個時代實施這個做法?」
「當然不是。我是說蒼周王是懷著不打仗而治理好國家的決心坐上王位的,強調的是他的治世態度。實際上在他的治世下並沒有發生過一次戰爭。所以他的存在感才會比軍神•蒼玄王稍遜一籌。不過我卻很喜歡。要引發戰爭非常簡單,但是戰勝參半,很難徹底平息。百年的和平就更是難上加難了。正因為如此,能夠做到這樣的人,才是最有才能的為政者。我並不是說要做和蒼周王一樣的事情,而是應該像他一樣,必須在具備以智慧而非武力衛國的覺悟之後再實行國政。否則的話,和平是絕對不會持續的。」
秀麗不會說一些很難懂的話。所以蘇芳也相當喜歡聽她說話。
正當蘇芳準備要發話的時候,突然在門口那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哎呀,這還真的是非常精妙的高論,也就是又名”廢話”的東西了。」
瞬間,秀麗的額頭上青筋暴現,蘇芳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妙了。
完全不加以掩飾的清雅,裝出一副尊大無比的模樣大步走進了房間。
蘇芳意識到大戰就要一觸即發,所以識趣地往後退了幾步。雖然兩人都比蘇芳年輕,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當中間人。畢竟庶民在遇到災害的時候,也就只能躲到桌子底下避難了。
秀麗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盯著清雅,那是蘇芳和靜蘭從來都沒看到過的恐怖表情。
「沒人叫你過來啊,清雅。你應該不會是走錯房間了吧?偷聽別人說話是世上最卑鄙的行為。你給我快點滾出去,最好永遠在我的視線裏消失。」
「對長輩說話要帶點尊敬之意,應該稱呼我為”清雅大人”。能夠直呼我名字的人可不多哦,新人。」
「哼,是你自己說”叫我清雅就行了”的嘛。竟然說話不算話,傳聞中的陸清雅也真是個小氣鬼呢。不過,我當然也不會因為名字這種小事說著說那。現在我可以到處跟人說”清雅大人什麼的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呀,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反而高興得很呢。」
在蘇芳的眼中,確實是看到了房間內迸發出「嗶嗶啪啪」的藍色火花。明明是初夏,恐怕房間裏的氣溫卻突然急劇下降。就算花瓶裏的花葉上結起來冰霜,恐怕蘇芳也不會覺得奇怪吧。
(好、好可怕……雖然清雅也一樣,不過小姐也不遑多讓,這才更讓人害怕。)
他似乎真的想要收回以前把秀麗稱為「天真小姑娘」的評價了。
雖然只要習慣下來的話也許能從正面跟清雅對抗,可是他沒想到秀麗竟然能這麼快適應,而且還跟他展開激烈的叫駡戰。
(還有,為什麼清雅也總是故意來這裏找碴啊……)
到目前為止,秀麗也從來沒有自己主動去找清雅吵架。雖說被找上門來的話他就一定會奉陪到底,不過總是到處散播火種的人卻是清雅。
(而且還露出一副高興的表情來登門欺負人……在人格上也太有問題了吧。)
當然,過著屈服於地位尊貴者的人生的蘇芳當然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口。
清雅似乎完全不介意,而是用優雅的姿態拉過手邊的椅子坐了下來。他托著腮幫,嘴角微翹地笑了起來。正如蘇芳所說,那是一張「高興」的臉,秀麗也實在從來沒見過跟這種自信而傲慢的把人看扁似的笑容如此相配的男人。而且他最有魅力的表情就是這副模樣,由此就可以知道陸清雅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哎呀,好孩子也變得能言善辯了嘛。」
「全拜你的所賜。我好像沒有請你坐下來吧。看到你這麼閑,真讓人羡慕呢。」
「這就無能之徒的口頭禪啦。肯定是被以前偷懶欠下的債弄得昏頭轉向了吧。偏偏就是那樣的人整天擺出一副”工作很忙”的架子。那只不過是不懂合理安排自己的工作而已嘛。空暇這東西其實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全都看自己的努力。我先說明了,我可比其他的任何人幹的工作都要多啊。當然也比你多了。等你能幹得比我多再跟我說這種話吧。」
雖然秀麗對他的囂張口吻滿腹怒氣,但只是一直死盯著清雅,沒有做出任何辯駁。雖然她絕對不認為他說的話全都正確,但是清雅做的工作比任何人都多這一點也的確是事實。要是不跨過這一道門檻,自己就無法對這件事作出反駁。
清雅看著秀麗的表情,不禁大笑起來。跟這種雖然天真卻不是傻瓜的人作對還真是有趣。而且,清雅其實很喜歡看到秀麗真正生氣的眼神。比起以前那種造作的笑容,現在這種表情要好多了。
清雅發現了放在桌子上的木飯盒,就好像自己的東西一樣把它打了開來,抓起裏面的春捲和餃子往嘴裏塞。蘇芳拼命地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什麼都不說的躲在室內一角裝出讀書的樣子。
果然不出所料,秀麗發現之後馬上滿臉氣憤地從桌子站了起來。
「喂喂,清雅!你幹嘛隨便吃人家的東西!那可不是為你做的東西!」
「你說什麼啊。這是”因為我而做”的東西吧?」
秀麗馬上就察覺到了他的話中含義,不由得蹙起眉頭。深呼吸了三下,然後咚的一聲坐回到椅子上。
「啊,是嗎。就是說你連我今天早上做早飯的情況也全部調查清楚了嗎。」
「那當然了。」
「哼,你愛調查就調查個夠好了。反正我家裏也沒有什麼害怕被查到的東西。」
剛想把紅蘿蔔也抓起來吃的清雅忽然停下了手,在嘴裏露出淺淺的微笑。
「……哎呀,你是這麼想的嗎。」
聽了這句別有深意的話,秀麗不由得驚訝得抬起頭來。蘇芳也同樣有所反應。的確,那個竹筍家臣並不是普通人。有人相信秀麗一家人是普通人才是不可思議的事呢。
「……怎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隨你猜吧。不過關於你的話也的確是什麼都查不到啦。我聽說你家後庭是菜田,你在夏天把蘿蔔的時候用力過度撞倒了腦袋啊。我當時還大笑了一場呢。」
「你、你你你你吵死人了!」
清雅用舌頭舔了舔拇指上粘到的汁液。看起來就好像在吃掉秀麗之前的舔舌頭動作一樣。
「但是,你的確是很難對付。就算收了多少高額俸祿,你也毫不猶豫地把那筆錢全部扔到道寺、診療所和茶州之類的地方,而且還代那狸貓一家墊付賠償,弄得一直貧窮不堪。」
蘇芳瞥了清雅一眼,可是並沒有說什麼。
「調查一下你的附近傳聞,卻聽到個個都眾口一詞地說你勤勞有器量,是個努力的善良姑娘。問他們有什麼在意的事,他們也還是異口同聲地說”很擔心秀麗錯過婚嫁時期和紅老爺被人詐騙”。」
「…………後半句的話我也很擔心。」
「我才真的是大吃一驚呢。能自然而然地做到這種事的人是在很難從雞蛋裏挑骨頭。而且我根本沒想到會有發自內心地做這種事啊。無論在什麼方面你都是讓我心裏不爽的女人。」
「那還真是謝謝了。這是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讓高興的一句話。」
「嘿嘿,我會慢慢來的。……反正現在的目標也並不是你。」
後半句的嘀咕聲自然是壓低到修理聽不見的程度。
「談話就到此為止了——午休之後就到皇毅大人那裏報到吧。」
清雅的聲音發生了質的變化。那冷淡而不由分說的口吻,是絕不允許拒絕的絕對命令。
在離開房間的瞬間,清雅回頭看了一眼秀麗。
「對了對了,你調查我身邊情況也無所謂,不過結果也只會跟其他人一樣徒勞無功。還是老老實實工作更有意義。你可別期待通曉監察工作的我會犯錯哦?」
「但是也有人說過”善泳者溺”哦?」
清雅眼睛一亮,嘴唇上帶著他特有的傲慢笑容。要不是在這種狀況下的話,這個淒豔的笑容簡直就像接受了命中註定的女性的表白一樣。
「你就只管讓我溺一次水看看吧。」
仿佛在說「我正期待著那個時候」似的,清雅轉過身子,悠然離去了。
(哇……剛才這種「男人和女人的戰場」似的對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芳看了秀麗一眼,只見她正緩緩地挽起衣袖,因為頭髮的遮擋,看不見她的表情。
「……狸狸,把平常用慣的那個給我拿來。」
那種口吻就好像酒吧裏的熟客大叔要解酒消氣似的。不過,蘇芳還是馬上就給她準備好了。
他拉出了卷成圓形的被子,把它架了起來。這張午休用的被子,看來一直都被秀麗用在其本來用途背道而馳的方面上了。
「今天也對不起了,被子先生。」
秀麗先是深深道了個歉,然後把寫有「清雅是自大傲慢的陰險混蛋」的紙條夾在被子上。啪喀啪喀地扭響手指的小技巧也是這時候學會的。在下一瞬間,她猛地睜圓雙眼——
「為什麼那傢伙說話做事都總是一副”我最厲害”的臭皮樣子!!什麼嘛?那天下無敵的囂張模樣是怎麼回事!那種自信和挖苦人的話到底是從哪里蹦出來的!?如果有誰告訴我地點的話,就算那裏是世界盡頭我也會馬上沖過去把它鏟平!」
往代表清雅的被子上扇巴掌,用手肘猛撞,飛腿直踢,而且還用力拉扯。站在被子的角度看來的話,面對這種不正當的發洩方式多半會哭著大喊「不要啊——!」來求饒吧。
(……噢噢,今天的清雅適應度也在急劇升高呢。不過這也見怪不怪了。)
仿佛跟清雅相配合似的,她的脾氣越來越差了。雖說如此,不過跟剛認識她那時什麼都放在心裏的表情相比,這樣子反而更適合她的年紀。大慨這副模樣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真是的,到處胡亂散播鱗粉,你該不是飛蛾吧!你乾脆改名為清娥算了。難道就不能活得環保一點嗎!就算是馬糞也可以用來當肥料啊。那個男人簡直是比馬糞還糟糕!那一次實在是我一輩子的悔恨。竟然被那樣的男人騙了,還以為他是個”好人”!我真是笨蛋!早知道這樣我就該在飯店毫不客氣地飽餐一頓!!」
「……你原來是那麼客氣的嗎……」
蘇芳不由得小聲嘀咕道。無論怎麼想,她當時都吃下了根成年男性蘇芳等量的食物。當時就因為裝成好人,不小心說了一句「不用客氣的啊,秀麗小姐」,她就真的追加了好幾個菜,而且回家的時候還打包回去給家裏人吃。恐怕當時請客的清雅才更想抱怨幾句吧。
(……這兩人果然是勢均力敵的強手啊……)
「你說什麼,狸狸?不,我明白了。發洩完之後我會借給你用的。」
「……不,你一點也沒有明白。」
「狸狸你也該生一下氣啊。真是個可惡的男人,想起來就讓人惱火。」
自從因為禦史的工作開始出入「某個地方」之後,她的用詞中就多了不少奇怪的字眼。蘇芳想道。
「為什麼?他沒有說我什麼啊?」
「就是因為這樣。」
蘇芳稍微想了想,然後才「啊」的理解了她的話。她似乎是對清雅絲毫不理會蘇芳,從頭到尾都把他當作幽靈看待這一點感到生氣。蘇芳一邊吃著燒賣一邊托著腮幫。
「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啦。對清雅來說,像我這種人根本就沒有說話價值,就是這麼回事吧。實際上也的確是這樣。而且你叫我跟他說什麼嘛。」
「你就教育教育他作為人的正常生存方式啊。而且你還比他年長,比如什麼義理人情之類的。」
「你是叫我去死吧?絕對做不到。到時候我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再見到陽光了。」
蘇芳一下子就拒絕了。到時候多半連義理的義字也被人家埋到後山裏去。
秀麗雖然鼓起了臉,不過這次也總算沒有說出「不做做怎麼知道」的話來。大概是對自己一時氣上心頭向他提出了無理要求作出反省吧,秀麗從被自己折騰得變了形的被子上拔出了那張「清雅是自大傲慢的陰險混蛋」的紙條,然後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籮。接著,她把被子抱過來,仿佛在反省自己的過分舉動似的嘭嘭拍了幾下。
「今天也很抱歉啦,被子。我會把你拿到太陽下好好曬一曬的,——明天也拜託你了。」
蘇芳一聽不禁心想:真過分。
秀麗迅速收拾好桌子周圍的東西,占了起來。
「狸狸,雖然有點早,不如先吃午飯吧。而且葵長官也傳召我中午過去,要不快點吃完去的話,那陰險的飛蛾男人就又會來挖苦我的。」
「好啦。對了……」
「嗯?」
「年輕女孩大叫”馬糞馬糞”的好像不太好吧。至少別在吃飯的時候說啊。」
「………………對不起。」
面對清雅總是堅持徹底抗戰方針的秀麗,對蘇芳的正確勸告也還是會好好道歉的。
在最近這段時間裏,秀麗和蘇芳基本上都是在作為大本營的冗官室裏吃午飯的。因為原來的冗官朋友也會來這裏,可以順便在傾訴煩惱的同時收集情報。
「說起來,到底是誰要進國王的後宮啊?」
「最近傳聞”花”之二人組沒有伴在國王身邊,是不是真的?」
「鴻臚寺那邊總是在搞葬禮,我也快分不清我是活著還是死掉了。」
平時的話就應該會這樣熱熱鬧鬧,但是今天因為提早吃午飯,所以一個人也沒有。
蘇芳泡了兩個人份的茶,然後把自己的便當拿了出來——在竹葉下裹著三個形狀不規則的飯團。秀麗知道那是蘇芳的父親為他做的飯團。因為秀麗為他墊付了賠償金,所以他們才被允許住回家去。然後蘇芳的父親榛淵西就每天為他做便當,然後就外出幹活了。
「看來今天也是很好吃的便當哦~~」
秀麗轉身一看,只見冗官時送桃子給自己的淩晏樹正笑嘻嘻地站在那裏。
「……啊,晏樹大人……你又來了嗎……」
「因為在這個全是男人的朝廷裏,就只有這裏可以跟女孩子兩人獨處了。」
「不過狸狸也在啊。」
「對啊,就是這一點讓我不滿。」
面對射向自己的視線,蘇芳卻努力堅持住沒有動。
竹筍家臣的小姐條項——「不得讓她跟男人獨處」。
「真抱歉,我是礙事的臭蟲。不過因為我是禦史見習生,跟她在一起就是我的工作。」
「嗯,無所謂啦。不過,我會當成是跟小姐兩人獨處的。所以只有無視你的存在了。」
「哇,被人面對面地說出這種話,反而讓我覺得清爽呢。」
雖然嘴裏嘀嘀咕咕的抱怨,但蘇芳還是留了下來。秀麗也不禁松了一口氣。
接著,她就想晏樹可能會知道一些關於那秘密主義的清雅的事情,於是問道:
「晏樹大人……知不知道關於清雅的事情呢?」
「嗯,比你知道多一些吧。畢竟是皇毅的秘密王牌嘛。呵呵呵,你想要清雅的情報嗎?」
「嗚……嗯,如果你能告訴我的話……」
「那麼你給我什麼呢?」
晏樹環抱雙手,眼中閃耀出惡作劇般的光芒。
「你會給什麼我作為代價呢?」
秀麗一時語塞了。自己到底能給門下省的次官什麼東西呢?
「……我並沒有什麼能給你的東西。」
「沒有那回事吧?那好,我就特別寬待你,在吃完飯之前都留在這裏。你就努力從我嘴裏套出情報吧。」
這也是習以為常的事了。
雖然秀麗儘量以不經意的方式,想要從晏樹口中套出清雅和皇毅的情報,可是這個健談樂道的社交型大官,卻絕對不說出秀麗想知道的事情。而且——
「……對了,在這裏我才告訴你,清雅其實是皇毅的私生子。他們的骨架也很相像吧?」
「真的嗎!?」
「騙人的。骨架相似什麼的一般人怎麼可能知道嘛。」
面對一下子就信以為真的秀麗,晏樹不由得大笑起來。對,晏樹是一個很愛說謊的人。而且還毫無悔疚,反而滿臉笑容的揭開謎底。
「因為我經常會說謊,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叫你要小心啦。」
秀麗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可是她並沒有生氣,反而給他斟了一杯茶。
吃飯的時間已經結束了。今天也是毫無收穫嗎——
「清雅那猴子山大降般的傲慢態度和想法難道就不會改變嗎?」
「畢竟他是清雅嘛。現在他大概比我還傲慢自信呢。」
「那麼,從晏樹大人看來,清雅和葵長官都一樣嗎?」
晏樹——他第一次收起了那輕薄的笑臉。然後雙手互握地看著秀麗。
「那就是由你來判斷的事。」
「為什麼你突然改變方向了?」
「當然啦,你老是在說皇毅和清雅的事,一點也沒有提到我。」
「因為晏樹大人太有名了嘛。」
「咦?有名?我什麼有名了?且是在哪里有名?你在說什麼呢?」
秀麗突然醒悟過來。她瞥了一眼晏樹,嘗試發動進攻。
「你想知道嗎?用什麼做代價呢?」
晏樹笑了起來,終於到這一步了。
「幹得不錯嘛。知道了,我就告訴你一件真正毫無虛假的事情。」
「——你是以門下省次官的身份這樣說嗎?」
面對這種步步進逼的尖銳問題,晏樹也不知為何越來越開心了。
「好吧。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定會回答你,小姐你喜歡怎麼問都行。不過只限一個哦。」
秀麗思考著該問些什麼。然後她想起了這個月來到出傳出的傳聞。
「最近傳聞”花”之二人組沒有伴在國王身邊,是不是真的?」
自從秀麗回到貴陽之後,他們一次也沒有帶著食材來邵可的府邸玩。
那當然是因為秀麗和靜蘭都因為要工作而不在府邸的緣故——
現在劉輝的身邊到底有誰在呢?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現在……留在當朝陛下身邊支持她的人,是多還是少呢?」
「很少呢。」
晏樹很清晰地做出了回答。然後從飯盒裏拿出一塊桃子塞進嘴裏。
「現在的國王因為幼年時代沒有得到周圍人承認的關係,並沒有什麼親近的貴族。而且最近還對貴族進行了大規模清掃,霄太師也已經是名譽職位了。國試入朝的官員中也多是以出人頭地為目的的中流階層,並沒有像貴族那樣的傳統和忠誠的價值觀。也就是沒有對國王發誓效忠的意識了。因為先王陛下對貴族很冷淡,所以他們本來也很期待當今的年輕國王能有所改變。但是現在看來他完全不聽門下省的諫言。本來門下省的工作就是對國王提出的議案進行審理並指出其中問題,但是現在就連這種事也不讓他們做。一些重要案件都總是有身邊的兩位親信擅自決定,最後強制執行。」
蘇芳並不知道秀麗為什麼變得滿臉蒼白。雖然蘇芳是貴族,但因為祖父是商人,所以根本沒有對國王效忠之類的觀念。他們的真心話就是無論誰當國王也無所謂。
「先王陛下的確是有點硬來,那簡直是嚴重到當今陛下無法比擬的程度。不過,先王陛下卻有著足以讓人承認的豐功偉績。可是當今陛下……先是終日躲在後宮當昏君,然後又突然跳出來擅作主張下起命令來……即使旁人如此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知道他很努力想成為一個好皇帝,採取的措施也不差。如果有意觀察的人就會知道這一點。不過因為說明不足的關係,許多官吏都對他懷有不滿。而且他還不具備足夠深厚的信賴,無法使人產生”即使不說明也好,跟著這個國王走就准沒錯”的想法。」
秀麗非常認真地聽著晏樹的話。那的確是另外一個事實。是站在劉輝的角度上看不到的東西。
「不過最糟糕的是,身為他親信的籃楸瑛和李絳攸最近一直不在國王的身邊。那實在太糟糕了。就算被人懷疑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也是很正常的。」
秀麗不由得心頭一震。
「幸好悠舜也全面維護著國王,但是年輕有為的”花”之二人組不在身邊的話,光是這樣就會給人一種壞印象了。不過吏部本來就很忙,李絳攸是沒有辦法啦。不過這正好跟悠舜的尚書令辭令處在同一時期,所以下面甚至出現了”會不會因為不滿悠舜的任官而發生了衝突”的猜測。比如”被搶走了寵愛”之類的問題。」
「那種事怎麼可能!」
「實際上如何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從旁人看來,他們倆的行動太過輕浮了。畢竟大部分官吏都無辦法知道真相啊。你問問蘇芳怎麼樣?」
面對秀麗的嚴峻視線,蘇芳膽怯了。但還是認真作出了回答:
「……嗯,我也聽說過那些傳聞。對下面的人來說,最喜歡傳播有關上層人物的傳聞了,所以根本就不在乎是真是假。或者說因為覺得有趣而四處傳播,弄得事情越來越真了。」
「因為”花”是獨一無二的忠臣之證啊。也許年輕人光考慮自己就已經很勉強吧,但是如果不能把君主擺在優先於自己的位置上的話,那”花”的資格受到質疑也很自然的事。本來他們的一舉一動就跟國王的評價有很大關聯,在認識上卻存在著過大的不足。不過現在悠舜也任官了,這只是因為跟過去落差太大而引人矚目罷了,實際上沒什麼特別。」
秀麗回想起因為鹽的問題去見楸瑛時的事情。
的確,他跟平時是有點不一樣。
即使如此,楸瑛還是把桃子交給了劉輝,劉輝也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而已。
「因為楸瑛很溫柔啊。」
秀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明白了。真的很感謝你這麼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起來真的那麼不認真嗎……那麼,我到底怎麼有名呢~?」
「因為你是無論蝴蝶姐姐怎麼套問也不說名字的神秘人物,所以很有名啦。我也直到最近才知道你是擔任朝廷大官的大人物呢。」
晏樹不由得愣住了。
「……你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我想起你偶爾會飄來姮娥樓一趟的事啦。雖然不是很頻繁,但是因為這麼年輕就能指名蝴蝶姐姐的人非常稀少,所以我就記住了。在我十歲的時候你還一邊摸著我的頭說”長大之後能不能當我的對象呢?”一邊送給我桃子呢。」
晏樹注視著秀麗,馬上瞪圓了眼睛:
「……咦?難道……你就是在姮娥樓櫃檯那裏打著算盤的小女孩?」
「沒錯。我還目送了過夜後回家的晏樹大人呢。」
蘇芳計算了一下。秀麗十歲的話,當時的晏樹就是三十歲左右。
(……要是沒有說「長大之後」的話,他肯定成了危險人物了……)
可是蘇芳還是不敢跟大人物作對,所以只是在心裏想想而已。
「竟然有這種事,你不覺得這是命運嗎?」
「我只感覺到收下桃子的命運。」
晏樹注視著秀麗,浮現出了跟之前不一樣的神秘微笑:
「好啦,午飯時間已經結束,我也該走了……我還可以來見你嗎?」
「嗯,當然了。」
「我可能還會說謊哦。」
「關於這一點我已經放棄了。而且你已經事先說明,也算是公平啦。」
晏樹微笑道:「今天是你贏了呢。花街的傳聞和門下省次官的”真話”,無論怎麼看都是我的代價高啊。從經常說謊的我口中套出”真話”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你幹得很不錯啊。」
晏樹呵呵地笑了起來。然後出其不意地把一片桃子塞進了秀麗嘴裏。
「我很喜歡努力的女孩子,聰明的女孩子就更不用說了。看著被皇毅和清雅欺負也依然每天幹勁十足地工作的你,我就覺得高興。因為你太可愛了,讓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幫你啊。」
「你說的太假了,晏樹大人。」
「你怎麼看穿的呢?其實我是偶然路過的時候聽到怒濤般的對罵聲,差點就笑得停不下來了。哎呀,真沒想到有女孩子能這樣子跟清雅對抗呢,你就繼續努力吧~」
「請你別偶然經過禦史台好不好……」
「不要生氣,我再給一片桃子你吧,然後再把你抱上膝蓋。」
「我會更生氣的。而且這是我的桃子。」
「這可惜。不過我也明白清雅想要欺負你的心情,你就繼續像今天這樣動腦筋從我嘴裏套出更多的情報,努力找到謊言中的”真話”吧。能做到這一點的話,你就不會輸給清雅了。不是我自誇,我的確是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你就加油幹吧。也歡迎用色誘哦。」
晏樹輕輕撥了一下頭髮,站了起來。
「要保護國王的話,你就要變得更強。心情好的話我也會幫你的。清雅可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啊。」

***

吃完中午飯,秀麗就按照清雅的吩咐向著葵長官的房間走去。皇毅和清雅都已經在裏面了。
秀麗內心不由得吃了一驚。……到底有什麼話跟自己說呢。
可是身為禦史台長官的皇毅開口第一句對秀禮說的,卻並不是工作的事。
「——你還真是個容易被那不是好人的傢伙騙上鉤的女孩啊。」
聽他視線也不抬起來、眉毛也不動一下地說了這麼一句,秀麗一時間也沒能理解話中的含義。
「……啊?」
「如果你把晏樹當作情報源的話,還是放棄吧。他可不是你能對付得了的男人。」
站在身邊的清雅似乎很驚訝地抬起了眉頭,側眼看著秀麗。
「……不、不是好人……你是說晏樹大人嗎?」
皇毅這才抬起頭看著秀麗。能在他的無表情中察覺出一絲驚訝之色,也都是拜平日鍛煉所賜。
「你難道看不出那傢伙不是好人嗎?」
「……唔……那個……」
「老實回答我。看不出話就不用再說了。我馬上就以”沒有觀察人的敏銳眼力”的理由把你撤職。」
「不不,我並不是完全看不出來!的確是有一點那種感覺——」
秀麗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內心的真正感想,又慌忙捂住了嘴巴。
「……咦……可是葵長官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是又怎麼樣?朋友的話就可以把他的缺點都看成優點了?輕浮輕薄愛撒謊,把人蒙在鼓裏,說一套做一套,整天笑嘻嘻卻不說到點子上,總是飄來飄去四處閒逛,從來沒看過他工作的樣子。無論怎麼想也只能擠出馬馬虎虎這個詞作為評價。性格也跟那傢伙的頭髮一樣輕飄飄的難以捉摸,而且還扭來扭去。在我的人生中也沒有遇到過比他更不像好人的傢伙了。」
聽了這樣的惡劣評價,是在難免讓人產生了「為什麼你還要跟他做朋友呢?」的疑問。而且對皇毅的這一番順理成章的,秀麗也根本無法反駁。事實的確是那樣。
「——明明是那樣,那傢伙卻比我更高明。他就是那樣的男人。雖然你的眼光定位得不錯,不過現在的你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你聽著,想要把他當成依靠的話,簡直就是讓鯔魚反省自己的鯔魚人生一樣白費力氣。你也該培養一下分辨男人的眼光了吧。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不是好人的傢伙像背後靈一樣貼在身邊,可是像王慶張這種好男人你卻甩掉了。怎麼了,難道想要以人生為賭注來一場乾坤一擲的大賭博嗎?」
秀麗雖然很像反駁,可是根本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反駁才好。
身邊的清雅馬上笑了起來。正因為皇毅一直用平淡的口吻說著,所以就更引人發笑了。
「清雅,你有什麼資格笑!你自己不也是一個背後靈嗎!而且還是最差勁的一個。」
「啊?我可不是跟在你的背後,而是堂堂正正的站在你面前啊!你可別亂說那些失禮的話。」
咚!皇毅的手指輕輕的搞了一下桌面。秀麗和清雅都馬上閉上了嘴。
「這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忠告了。以後你見到那傢伙就要馬上逃,給你什麼東西就馬上塞回給他。我不會說第二次了。如果你覺得無所謂的話就隨你便吧。到時候要是他送你桃子的話就無法挽回了。」
「…………桃子……嗎……」
聽了秀麗那微妙的語氣,皇毅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收下了嗎?」
「……是的……」
皇毅用手摸著下巴,反復在思索著什麼似的沉默了起來。淺色的眼眸一下子沒有了感情。
「……是嗎,看來我的忠告是白費力氣了。那就算了,剛才說的話你就扔到一邊忘記掉吧。」
在那一瞬間,秀麗不知為何有一種被人捨棄了的強烈感覺。他的語氣就是這樣的隨便。
「那個,請等一下!收下了晏樹大人的桃子會怎麼樣!?是不是不幸的桃子!?」
「沒有,只會像我這樣讓人生多了三倍的愉快而已。很不錯吧。」
「這很明顯是騙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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