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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雲國物語*~~
第八卷 光耀碧野

彩雲國物語 第八卷《光耀碧野》

如果問“他”在這世上第三討厭什麽的話,“他”肯定會馬上回答是“人”。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非常討厭人類。

能發現那個孩子,純屬偶然。
在孩子出身後的下一個瞬間,母親就嘟嘟囔囔抱怨不已,連給孩子餵奶都很不情願。
父親和哥哥看到這個像早産兒一樣的嬰兒,也是一幅“根本就派不上用場的”厭惡表情。如果哪一年的收成稍微少一點,嬰兒就會連一口水都喝不上,連翻身都還沒學會就會被直接勒死吧。
但是,也許那樣子反而更幸福吧。
因爲他從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只是被毆打,被責駡,像狗一樣只能吃到殘羹剩飯,而且是不是還被人拖出來充當惡意的發泄物件。
他能活過四年以上已經是個奇迹了。
然後,簡直像繃斷了的弦一樣,一切又在那天晚上,唐突的結束了。代替孩子被誤殺的姐姐頸項被斬斷後洶湧噴出的鮮血,輕易地讓他擺脫了名爲家族的束縛。
父親風了似的狂笑著胡亂揮舞著柴刀,母親和他的兄弟們也都爭相效仿。他的姐妹們也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這些手持利刃的傢夥們接二連三的殘殺。
這是新月的微弱光芒,無論如何也無法進入的深不見底的深淵。
就連看到的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從心底笑出來。
沒有打算去救他們,是因爲這種狀況絕對不是罕見的事情。
不管在何時何地,人類這種生物——都只能讓人嗤之以鼻。
…在變的死一樣寂靜的家中,有什麽東西慢吞吞的爬了出來。
成爲這一切的起因的孩子,捂著被割傷的肚子哭泣著。那雙仰望著好像嘲笑般的新月雙眸,反射出了什麽東西呢------臨終的時刻,這個孩子想要去什麽地方呢?他覺得自己好像多少想要瞭解。
此刻,她看到走在夜路上的某個人,因爲發現有個孩子而跑了過來。
“…….怎、怎麽會這樣啊!”
在短短的四年人生中,沒有抓到過任何東西的孩子的手,被這個男人抓住了。

孩子在黎明來到前死去了。
男人白孩子抱到附近廢棄的廟宇,拼命的幫他包紮治療,當孩子逝去的那一瞬間,男人緊抱孩子的屍體哭了出來。
擁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想要殺掉他吃掉他,素不相識的過路人反而千方百計出手相救,並爲了孩子的死亡 而哀悼。
這一切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可笑的鬧劇 。
就算男人想救孩子,爲了孩子的死亡而感歎,那也是因爲男人是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外人。對家人來說,事實上這個孩子確實讓他們想殺掉吃掉的負擔。他不能成爲勞動力還要吃飯。在這樣繼續養著他,全家都得餓死。殺了他吃掉,不但可以減輕負擔,還可以保住性命——正因爲沒有這樣迫切俄官司,所以那個男人才會不負責任的救人。
如果那個男人和孩子家長位於同一立場,別說救那個孩子,恐怕還會給他致命的一擊吧。
那就是“他”至今爲止見到的,名爲人類的生物。
魂魄正在從斷氣的孩子身體中一個個的飛走。
在眺望著飛向於天的四魂和潛入地底的七魂的期間……“他”忽然興起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好久沒有過”身體”了,乾脆試試吧.
從出生到死去的過程申已經沾染了一身人類腐臭的孩子,儘管很愚蠢,但是對他來說卻正好。人類究竟是多麽愚蠢多麽醜陋的生物,這孩子的存在就是證據。對這個諷刺的念頭哼了一聲後,他就潛入了空空如也的孩子的身體.

-----劇烈的衝擊進入了他的腦海.(…怎、怎麽------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時之間他也不太明白.
就好像闖入了雷雲中一樣火花四射,仿佛被捲入了某些不應該存在的”意識”之中.

[還想…活下去…還想…活…]

這是純粹到不能再純粹的對於生的渴望.
他其實也不是懼怕死亡.也許這個孩了並不理解爲什麽想要活下去.只是本能的,撕破靈魂般的叫喊.但正因爲如此,那個願望才更加強烈,更加原始並且…更加無常.
(……這個,孩子.)
只有四年的人生,生來就遭到厭惡,最後還是爲了被吃掉才被殺.甚至連幸福的意義都還沒有瞭解過,只是緊握著絕望而好像陷入黑暗一樣地死去.

但是,在死的最後一瞬間,孩子惟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

即使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過上像樣的人生,卻還是想要殘存在這個肉體的容器裏面.
……這也激起了“他”第二次的一時興起.
[你想活下去嗎?]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留下了即將離開身體的最後的魂魄.
[你的名字是?]
月,聽他仿佛低聲歎息般的輕聲訴說, “他”微微笑了出來.
[…好吧,我讓你活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成爲我的影子的話.],
身體已經死亡,肉體不可能再有進一步的死亡.
那之後,死對這個孩子來說,就是他的意識的消亡.
那個時候何時會來到“他”也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年之後.畢竟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奇妙的“同居”.他從前只曾經麻利地除掉過殘存的魂魄,可從來沒有瘋狂到特意讓對方“活下去”.
.(…四魂已經全部飛走了,七魄還留有兩魄……最多不過二十年嗎?)
如果按孩子的年齡來算最大的極限也就是二十四,五歲……
但是,他不可能活到那個時候。光是他跟自己共存就會不斷的消減它的生命。
就讓我看看吧,他會怎樣度過明知道生命每天都在消逝的日子吧。
(他是會發狂還是會大叫著殺了我呢——嗯,不過多半在那之前我的一時興起就會結束吧。)
這條“命”,要留要殺都要看我高興。
“從現在起到你死爲止都是我的影子——你就是影月。我就自稱陽月好了。”
諷刺的哧笑了一聲後,“陽月”好像要保護“影月”一樣將那個魂魄的碎片收納了進來。
仿佛嘲笑般的新月下,影月的心臟再次跳動了起來。

陽月馬上就因爲這次微妙的一時興起而感到後悔了。早知道還要加上那個一年到頭腦子進水的男人當附加品的話,他絕對不會救那個孩子。
不但眼看著死去的人復活,還滿不在乎的把人撿回來的那個名叫華真的庸醫,是甚至遠遠超乎了陽月想象的白癡傢夥。
“啊啊,你就是救了影月的那個“陽月”啊。”
正在用研缽研磨著藥草的堂主,即使眼看著突然指出的小刀擦過他的鼻尖直插入牆壁內,也不過是稍微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而已。原本在自己身邊同樣正在磨藥的撿來的孩子的驟然突變,雖然讓他瞪圓了眼睛,不過他馬上就理解了似的露出了微笑起來。
“——你這個人要白癡到什麽程度啊?你應該看到杜影月死過一次了吧?“
“嗯,所以他能復活我真得很開心。“他呵呵地傻笑著。——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哈!就是現在,我還在一步步的吞噬他的性命呢。而且我隨時都可以讓他消失。這是契約。”
因爲某個路過的庸醫沒能把他救活。
原本傷到那麽深的話,就算再厲害的名醫也不見得能保住他的性命,可是華真卻悄然低垂下腦袋。
“…是啊,你說的一點沒錯……所以,我才特別開心。”
華真用沈穩的雙眸正視著陽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中的並非影月,而是陽月。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遇到影月了。謝謝你——陽月。”
謝謝?陽月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個天真無知的醫生究竟要大大咧咧和弱智到什麽程度啊。
“……簡直是無法交流的笨蛋。”
但是,他總覺得似乎在哪里也聽過同樣的話。

原本堂主就夠呆的了,沒想到村裏的老爺爺奶奶們也都是一樣的。
看到陽月的村裏的女長老居然爽朗的笑著說“正好可以跟影月互補一下”。
老爺爺奶奶們半點也不介意陽月的存在,一樣地整天纏著他,一會兒又說什麽他個子矮要多喝牛奶,一會兒說爲了變聰明要多吃大蔥。甚至到了最後還要有人來找他幫忙說,“銅板掉在櫃子底下了,我彎不下腰,你幫我撿一下”。而此時由於對方過於頻繁的“溝通”,他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了。
堂主沒有追問陽月任何事。
那個男人不是傻瓜。儘管他從陽月說話的細節上,已經聽出了某些真實。
他看著陽月的溫柔眼神,跟看著影月時完全一樣。儘管他知道陽月出來得越多,影月的生命就會越短,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疏遠過陽月一次,哪怕僅僅在態度上。
季節慢慢的流淌著。
……有時“他”會突然冒奇妙的念頭。

影月注定會比堂主先死,影月和堂主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明明知道自己會被丟下,堂主還是毫不吝惜的疼愛著影月,寵溺著影月,爲他指引出了更多的“幸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同情,而只是面帶微笑的站在他身旁。

儘管雙方都知道彼此之間沒有永遠,可是兩個人還是握緊了雙手,共同珍惜著剩下的時間。
殘存下來的,和被抛棄的,那一邊更痛苦呢?
焦躁。
[你要白癡到什麽地步?我出來多了的話你可愛的影月可是會被害死的哦。]
[你胡說什麽啊。我可不會偏愛與你們兄弟中的哪一個,因爲你和影月都是我可愛的孩子嘛。]
陽月張大了嘴合不攏。……孩子?
[你!你說誰是你的孩子啊!渾蛋!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了多少倍啊!!]
[啊,這個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好像是就算哥哥娶了年輕妻子,因爲年紀比你小,所以你也不甘心叫“嫂子”吧。]
[這是兩回事。]

堂主呵呵笑著,可是在他的衣衫下還清楚地殘留著若干青紫的痕迹。
是死去的患者親屬進乎半瘋狂地襲擊了他。原本就是因爲那位母親相信自稱仙人的妖術師開的藥,把孩子給耽誤了。那個女人卻無視自己的失誤,反而拿了利刃襲擊他。如果不是陽月在千鈞一髮時出來把女人踢飛出去,他肯定被那個女人害死了。
不管說多少次讓他把沒救了的患者攆回去他也不聽。而且還會不長記性的爲這些事哭泣。
這個笨男人常常被欺騙、被背叛,以及遭遇到數不勝數的不講道理的事情。
……這個男人知道。他總是被陽月冷冷嘲笑爲無可救藥的人類的愚蠢和醜惡。即使如此,不管收多少次傷,他也到現在都還是堅持“喜歡”著“人”。
[……呐,陽月,雖然影月還小,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選擇哦。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在減少,也明白你們之間的契約。之所以還能每天都如此精力十足,是因爲他僅僅把生存下去視爲單純的“手段”。那孩子會向你祈求生存,只是希望得到幸福而已。]
華真好像在教育小孩一樣沖著陽月伸出手。
[生命的長短並不重要。他只是希望在到達生命盡頭之前,要一直幸福。……你明白嗎?陽月。這一切是你帶來的。不管是現在的我的幸福,還是影月的幸福。]
比言語更加鮮明的是愛憐的微笑,讓他一下子失去了冷靜。有什麽東西在心中翻滾著。
他很想去蹂躪一切。這些都是漂亮話,看看影月的“生前”就會明白。
他那樣生存下去,哪里幸福了?看到他的那些兄弟,你還能說喜歡人類嗎?
“……不用再說了!……”
但是,能說出口的只有這些,他已經不想再繼續看著堂主的臉了。
這個男人試圖消除自己心中凝固的那個堅硬冰冷的東西。
——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麽,就讓我看看好了。”
陽月用寒冷徹骨的眼神怒視著華真,揮開他的手。
“影月在生命結束之前,會怎樣使用這條生命?”
如果只是在走運的時候的話,自然只會說漂亮話。
“我會把時間給他。從現在開始,只有影月喝酒的時候,和我高興的時候我才會出來。
生命依舊在一點點消亡。最後期限依舊掌握在我的手裏。在這基礎上他將如何生存,就讓我好好看看吧。
有了緩刑時間,就會體驗到恐怖。增加了思考的時間,即使他明知道沒有也會夢想未來。
通過偶爾消失的記憶和周圍的反應,他會讓影月知道不管他情願與否,陽月都不會消失。
各種各樣的欲望都會出現。變得理所當然的幸福,會讓他忘記它的價值。
——他會思考自己的不幸,“如果陽月不在就好了”,他肯定會有這樣說走嘴的時候。
對陽月來說,。在他支配下的影月的想法他輕而易舉就能明白。
(只要他一瞬冒出那個念頭,我就會在瞬間殺了他。)
陽月不知道在那個瞬間,那個笨蛋堂主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因爲他不想看到,所以背過臉去,陷入了意識的深層。

雪,無聲無息地落下。
……這個孩子好像注定要失掉一切。就好像是上天早已經安排好了的一樣。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穩定的日子,能接受他們的村子。還有笑臉,愛情和希望

只是一個冬天的工夫就全部化爲沙塵,從影月的手掌中好像幻影般的消失了。
陽月看到了所有的幸福轉化爲絕望的那一瞬間。人,如此簡單就會死去。
曾經對陽月說教讓他喝牛奶的源爺爺死了,女長老也死了。
然後那個笨蛋男人也是一樣……

(……沒想到,他竟然比影月,還先走一步……)
影月不可能死。他只是憑藉陽月的力量而“生存”著,看起來沒有障礙的過著日常生活。已經“死去”的身體,不可能再被病痛所糾纏。
——獨自被抛下的人,是影月。
影月哭了。每天每天,他都臉頰紅腫地一邊哭泣一邊做藥。
陽月知道,感情好像暴風雨一樣跌宕起伏,因爲哭泣而燃燒的身體是如此的熾熱,但是相反的,內心深處卻出現了冰冷的洞穴。
“…喂,不要哭。”
男人在無形中越來越瘦弱,只有腹部脹了起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微笑著。
影月筆直的凝視那和藹的雙眸……而陽月卻避開了視線。
沒有改變過的男人。在季節轉換的期間,這個男人是怎樣和影月一起度過了一個個的日子呢?不管陽月是否願意,握緊的手都同樣把溫度傳給了他。
他知道,那個眼神,也一直在注視著影月體內的陽月.
而陽月已決定徹底地無視.即使偶爾“外出”,也很乾脆地避開他.
這個男人,很快就要死了.
……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某種沈重的東西佔據了他的腹部深處.
那不是影月,很明顯的,是屬於陽月的東西.
一點點的變大,好像會凍結起來的不快感覺,但是他不知道消除的方法。
------暴風雪,在那時來訪了。
他知道這個男人會死,這是,這個男人的最後期限。
一刹那,他不知道跑出寺廟的人,是自己還是影月?
一片空白的是視野呢,還是腦海?這種仿佛要燒毀一切的是什麽。
世界在震動.他似乎聽到了某處薄冰碎裂的聲音.是在內心深處的------那個。
那是屬於誰的東西?
“陽月,陽月,陽月------!”
被人叫到名字,他才回過神來。狂風大作,到處都是白色的冰的世界。
他原本以爲影月會說,殺了我。畢竟他失去了一切,就連最後的希望都崩潰了。
看著自己所愛的村人相繼死去,最終只有自己被留下來,想死都做不到。
他沒有懷疑過。
可是……
讓他活下去!用我殘存的生命也可以。不管以什麽形式都好,一定把他拉回來--------!!
我愛你。
正因爲是如同硬幣的反正面一樣的存在,所以感情會如同奔流一樣的融合到一起。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請不要死去。請不要消失。請不要丟下我。——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陽月,瞭解到盤踞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真正感情是什麽。

回到寺廟的陽月,輕輕碰出了一下似乎因爲等待什麽而停留不動的華真的魂魄。
“……這是影月的拜託。不是我的意志,不要誤解了。”
他低聲的嘀咕著解釋。而魂魄一閃一滅的光芒,就好像在微笑。
“……影月的時間也不多了。你拿出毅力來照顧他到死亡爲止吧。”
陽月也不是無所不能的。想要兩個屍體“活下去”的話,只能如同影月大叫的那樣,將明顯受到陽月影響的影月的魂魄分開。當然,壽命也會一下子減半。如果考慮到迄今爲止消耗掉的部分的話,兩個人也不過都是五年——不……
……即使如此,陽月還是實現了影月的願望。沒錯——生命的長短並不重要。
他對所有的村人都見死不救。他所選擇的只有一個人。他背負上這個罪名。
只是爲了他們自己。
“你原先說了這麽多漂亮話,現在可不要說影月都能做到的事你做不到哦。我不允許你拒絕。——即使只有幾年也無所謂,你要活給我看。……這也是爲了,影月。”
最後的謊言,帶著輕微的沙啞,很缺乏底氣地震動著消失在地面中。
仿佛在對著讓人頭痛的孩子們歎氣似的,魂魄突然閃爍出一個溫柔的光芒。

§序章
馬一匹及一匹向茶州出發了。
全商聯和秀麗所採取的去虎林郡最快的救援手段,就是把準備好的東西依次送去茶州。藥品、物資和器具在秀麗說服全商聯的那天就開始運輸了。因爲以速度爲優先,所有馬和馬車都儘量調整到不會造成負擔的重量。當集中起來物資到達某個程度後立刻送往茶州。秀麗和醫生們也動身了。而另一邊……
茶克洵簡單地說明了回鄉的意思後,便從容不迫的改變了兩手交叉的方向,跪了下來。
“作爲茶家宗主,我由衷地向陛下表示萬分謝意。茶州是茶一族的故鄉。爲了遭受病痛的同胞們,您以最快的速度給出了對策,並派遣了爲此作出不斷努力的州牧們,對此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
他能感覺到不止一處心虛的目光。年輕的茶家宗主平靜的話語裏,很曖昧的不知是否包含著諷刺。他和秀麗還有悠舜一起四處奔波,在各部門以茶家宗主身份跟人交涉。因爲它持有宗主印章,在交涉中發揮出巨大力量,所以朝廷裏已經不再有任何人覺得他“平凡”。
克洵想起了總是很努力的伸出援助之手的兩個年幼于自己的友人。
爲了他們,也爲了讓自己可以和他們相遇的眼前的君王。
“——我以我的名字與血統,以及家徽‘孔雀繚繞’在這裏起誓,從今以後,我們茶一族,將對劉輝陛下奉獻上忠誠。我們將手持忠節之劍和忠諫之盾,追隨賢明的陛下的身後。——茶家,對您宣誓效忠!”
這是第一次,有彩七家的宗主在公開場合對現任國主行了跪拜之禮。
雖然說是末席,但畢竟是與其他家族存在著巨大差距的七家之一。他的效忠也就意味著……
被各種複雜思考所纏繞的官吏們,一致把視線轉向了王座。
“朕接受了,茶家宗主。”
稍微有些低沈的優美聲音,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歡喜,而是冷靜地回蕩在殿中。
“你來試試超過茶鴛洵吧,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樣。”
克洵瞠目結舌。……他沒想到對方會在這裏提起自己名字的意義。
那是被稱爲國之真心,一直輔佐著先王的偉大的大伯父啊。居然如此輕鬆的表示讓自己超越那個人。
“你應該會成爲不愧於先代的‘菊之君’的宗主。我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
……我會努力之類的話,在這種場合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能說的。
你在茶州統帥茶家,好好的爲國家分憂解難——這就是王命。
(啊……不愧是皇帝……連條退路都不給……)
剛才也許裝帥過了頭,不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克洵深深呼了口氣。……戴上這個證明宗主身份的指環時,他就已經起誓了。
賭上春姬、英姬和逝去的家族,以及鴛洵所給他的這個名字的意義。
“——遵旨。我將繼承‘菊花君子’之名。”
在他視線的前方,君王露出了微笑。

“王上。”
絳攸在跟以前一樣即將工作的劉輝桌前放了一杯茶。
“派遣禁軍的事,您是明知道秀麗會拒絕的前提下說出的吧?”
劉輝吃驚得擡起頭看著絳攸,對劉輝的心理看得如此透徹。
“……有一半是認真的。如果秀麗接受了,朕就派兵。”
“不過,你已經知道答案了吧。”
劉輝呷了口茶,靜靜的低語。
“……如果秀麗不能出人頭的的話,朕也是很頭疼的。”
“而且必須通過秀麗她自己獨特的做法。”
作爲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絳攸小聲笑著點頭。
“……這次不是死亡失敗,就是活著成功吧?只能二選一。當初大發牢騷的大半官吏,也覺得只要秀麗回了茶州的話就會死掉,再不用他們費什麽周張。所以決定在最後採取觀望態度。好像是什麽地方流出了這樣的情報哦。”
“特定物件是?”
“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
“說的也是。”
劉輝好像點頭似的喝了口茶。白色的熱氣讓他眯起了眼睛。…..他們約定過了。
“……秀麗會活著回來。”
“是。”
疾病,民心的安定,“邪仙教”的鎮壓——誰都認爲不派遣軍隊是不可能平定的。可是,如果能將犧牲一直到最小程度的話……
秀麗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會變得更加巨大。

這一次,不僅僅是鄭悠舜和浪燕青的力量,而是她自己取得的他人不得不承認的功績。
劉輝的工作,就是要信任他,等待她。不加懷疑的讓秀麗爲首的大臣們放手去做。
(她會回來。)
劉輝深吸了一口氣,在他面前突然放下了一個小碟子,那裏面放著兩個蜜柑。
“怎麽回事?你這是怎麽了?居然這麽溫柔。”
“因爲就算是爲了將來,你這次也算是……很有毅力了。”
劉輝低垂下眼簾。被這樣溫柔的對待,好像會有很多東西會不小心溢出來一般。
“…有兩個呢,我們一起吃吧。”
儘管絳攸每天都要陪黎深自暴自棄式地大吃蜜柑,他還是毫無怨言的點點頭。
“好啊。”
劉輝很開心地笑著,心情雀躍地伸手去拿蜜柑。

…..聽得到水的聲音。
那甚至會讓人意識逐漸模糊的緩慢的聲音,讓影月完成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清醒。
在視野裏搖晃著的,是洞窟內點燃的蠟燭發出的光亮。
雖然膝蓋跪在了地面上,但是雙手被固定的關係,他無法躺下。水聲,是從那裏發出的——看到被用木樁定在岩壁的手掌後,他才想起來那其實是自己不斷滴落的血液的聲音。
即使早已經流出了可以導致失血死亡的血量,但是影月還依舊活著。
眼前,是隱隱約約的一片朦朧。影月搖晃了一下好像灌了鉛一樣沈重的腦袋。
…雖然對於有些衝動過頭的行動不會感到後悔,但是,在接近死期的時候,人類好像真地會採取些怪異的行動呢。……不。
(我…不管是幾次都會追上去…)
看到了那個身影——那個微笑,我怎麽可能保持沈默。
在知道已經不可能再次相遇的前提下分別的,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無論是陪著他走來的少女,還是病痛纏身的人,在那一瞬間,都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真是,修行還不夠……)
雖然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向堂主大人一樣生存著——可是兩個人的差距太大了。
(啊啊…秀麗和燕青…到最後還是給你們添了,麻煩…)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他們會原諒他。可以想著這些等待時間流逝的自己真得很幸福。
人生,真的不是該輕易捨棄的東西啊。
(陽月…)
低垂著頭的影月的視野裏,忽然映出了描繪在地面上,似乎把自己權在中央的奇妙圓形圖樣。…從被囚禁在這裏時起,“陽月”的氣息就消失了。
“邪仙教”究竟想要“誰”——影月已經明白了。他們一直以來的若干矛盾行爲,感覺上不可思議的迷題,到了這裏後,就全部得到了答案。
(…爲了陽月…更重要的是爲了自己…我,現在,還不能死…)
直接動一動被木釘穿透的手,就會讓已經習慣了的惰性疼痛,變成讓人幾乎昏厥的劇痛。
即使如此,影月還是咬緊牙關忍耐著劇痛,逐步的一點點的活動著一側的手掌。
不管有怎樣的流言蜚語,修理都肯定會來的。影月絕對相信這一點。在打點好有關疾病的事情之後,爲了迎接失蹤了的字迹——爲了拯救被囚禁的殘存下來的村人,她會來榮山的。
(我…還活著…)
作爲大夫,作爲州牧的“杜影月”,就在這裏。他必須把該做的事情堅持到最後。
忽然,影月的雙眸在霎那間點燃了淒絕的憤怒火焰。
出現在面前的,正是將自己釘在牆上的男人——“千夜”。
至今爲止,像這樣讓他目眩的暴怒,在他之前的人生中只發生過一次。
——只有那個男人,他絕對不會原諒。
眼睛裏正燃燒著憤怒火焰的影月,只想到了這些。

送到的書信全部被撕毀扔掉了。地板上桌子上,堆積著散亂的大量文書,甚至讓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站在這些東西中間的龍蓮將拳頭猛砸在牆壁上。
“…影月…”
他掙扎般的在喉嚨深處不斷呻吟著這個名字。
他用雙手捂住臉,似乎爲了忍耐將要溢出的東西,不停的短促喘息著。
“影月…!”
最後又一次在牆壁上砸了一拳之後,龍蓮轉身離開了房間。
別說是平時的裝扮了,他甚至只穿了一身連旅行裝都算不上的輕便裝束,就抖動繮鞭騎馬飛奔而去。
——前往茶州、榮山方向。

一位年紀大概只有七、八歲的少女,每天都在影月消失的道路上等著他。
影月的突然失蹤,給石榮村的人們帶來了巨大的不安和衝擊。
他總是一面給他們進行著確切的治療,一面帶著溫和的微笑,爲了掃除村人的不安和恐懼而費盡心血。看到身心俱疲的大夫和家人們,他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代替他們看護病人,建議他們前去休息,有時還會跟他們說說話。最重要的是,只有影月還沒有絕望。
他的笑容和“沒事的”這句話,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爲了石榮村的人們的支柱。
這樣子的他突然失蹤後,村子裏的暗影也隨之再度擴大。
最後和影月見過一面的少女,那一天也抽空離開村子去山裏找他。
少女的眼裏突然落下了大滴的淚水。
他不會再回來了——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已經領悟到了這一點。影月,不會再回來了。
“…蘭。珠蘭…會凍死的。適可而止,你放棄吧。”
在背後說話的,是和珠蘭年紀相仿的少年。但他黑曜石般的雙眸卻像大人一樣,雖然不是冷漠,但是也和孩子該有的表情豐富遠遠車不上關係。
“…他,他都說了只是去一下。影月哥哥他不會騙人的。一定是因爲發生了什麽事情。”
“也許只是覺得絕望就逃跑了。你母親明明還活著呢。”
“你不要說了,梨英!影月哥哥才不會做那種事!”
梨英聳聳肩。雖然他也有些髒兮兮的樣子,但是他的一舉一動中卻蘊含著某種令人矚目的東西。
“那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已經陸續有藥、食物還有大夫們到村子裏來了。”
“——難不成是影月哥哥說過的,那個來幫我們的女人?”
“應該是瘟神才對吧。不過先不說那女人了,據說能治好這病的醫生們正在趕往這邊,所以醫生讓我們再多堅持一下。說不定你母親也能來得及治了。
珠蘭把眼睛瞪得老大,可是她沒有梨英預想中的那樣,開心地跳起來。她看著地面,似乎在思考什麽——接著又左右搖晃頭。
“…不行。那樣不行。”
“哈?”
“不能一直這樣等下去了。既然他們往這裏來了,我們這邊也往那邊行動不好嗎?這樣就可以更快見到醫生了,對吧?”
梨英挑起眉。
“…你是認真的?”
“因爲我們什麽都沒做啊?影月哥哥從村外來這裏救我們,可是我們卻只有哭泣大喊,央求禱告,以及非難他人而已吧?現在正在痛苦的是我們的家人啊。沒錯,外面的人都爲了我們趕來了,爲什麽最關鍵的我們,卻什麽都不做呢?自己爲什麽不去設法幫助自己呢?”
“…你是說在這樣的大冷天,咱們擡著所有的病人下山嗎?”
想想影月,珠蘭就自己很沒用,只是一直等待著別人來救自己。但是,影月教過她,教她絕對不要放棄……
“應該可以做得到的。爲了搬運榮山石,一家總有幾輛運貨馬車吧。不是來了很多醫生還有藥材食物嗎?讓那些團團亂轉不知道幹什麽好的公家柴人幫忙拉車,盡可能收集毛毯——我們可以做到的。去告訴大家,我們一起做吧。呐,我們已經沒時間再等了。我就算一個人也要把母親背過去。”
梨英盤起胳膊,盯著珠蘭的淚眼。終於,他歎了一口氣。
“…恩,說的也是,讓我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序章 完)

第一章 以劍盟誓

一隊騎手仿佛被嚴冬追趕著似的,沿著最短的路線向著茶州趕去.因爲先行運輸物資的一團人馬已經陸續地經過了這裏,所以也沒有鏟雪開路的必要了,他們策馬濺起混雜著冰雪的泥塊,不分晝夜地馳騁著。半數以上的馬背上都坐著第二個人。
楸瑛擔心地看著懷裏已經完全失去血色的秀麗。
“…秀麗,那個,你沒事吧?沒昏過去吧?”
“•••我倒是•••••寧肯昏過去••••••”
秀麗心想,什麽叫健康啊。她連痛覺都要麻痹了,臀部已經沒一點感覺了。跟她一樣不適應馬匹全速奔跑、被顛來顛去的醫官們中間有人幸運地昏了過去,他們被人用繩子捆在騎手背後,就這樣昏厥著被人運送過去。
秀麗跟騎術最優秀的楸瑛同乘一騎,還算不錯的了。但這根本不算任何安慰。不管楸瑛怎樣小心著儘量不要搖晃,可是不管怎麽做,對持續不斷的飛奔都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倒是只有一個人非常有精神,那就是葉醫師。
“有空的時候•••我•••我也想練習騎馬。”
秀麗一邊小心著控制著自己的舌頭不要被咬到一邊看著跑在她身旁的柴凜。楸瑛看到秀麗用羡慕的眼神看著那位不輸給羽林軍、一個人騎馬前行的女騎手,不禁露出苦笑。
“想到柴凜夫人那種程度可是需要相當的修煉哦。我看著都很吃驚呢。”
楸瑛確認了前方還是一個小點的關塞。
“•••秀麗,很快就到茶州州境——崔裏關塞了。”
秀麗搖搖晃晃的腦袋瞬間擡了起來。
“八天——”
赴任的時候,因爲要小心著被茶家刺客追殺,偷偷摸摸的在路上跑著,到這裏整整花了一個月。而一批一批的更換著最快的駿馬,與最強的騎手一起飛奔過來——只要八天。
“•••謝謝你願意聽我這麽過分的要求,藍將軍。”
“那只是鍛煉而已,秀麗。”
計劃好到虎林郡的最短移動時間後,秀麗和悠舜毫不遲疑地走訪了羽林軍官舍。然後直截了當的勸說統帥禦林軍的兩位大將軍,“您要不要派出羽林軍來一個知道茶州州境的嚴寒中的馬術訓練?附帶負載哦。”
結果,作爲負載的州牧一行成功地確保了精選出的騎手兼護衛隊,以及一群名馬。
說不定會作爲只是了侍奉王上的近衛隊•羽林軍的州牧而名垂青史呢。
“雖然我覺得我們已經算是最亂來的傢夥了,可是真拿你沒辦法••••••你會變成個大人物的。”
決定了之後,他們就開始心無旁騖地前進了。雖然也有很大的原因是悠舜在身旁支撐著她,但是看著連自我保身都不加考慮,把手中的權力發揮到最大限度、制定一個個對策的秀麗的身姿,楸瑛就會想,在她治理下的民衆也會很幸福吧。就像母親會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她也會拼命守護她的群衆的。
儘管對紹可哭泣著,但還是說出了自己要前往的她,已經是個確確實實的官吏了。
楸瑛忽然皺起眉頭。••••••他回憶起至今爲止的路途上發生的事情。
柴凜被認錯當成秀麗,被城鎮裏的士兵放箭來射的事情就發生在昨天。
——傳言在切實的擴散的啊。
楸瑛清澈的眼神裏帶上了危險的神色。——她忍耐一切的非難和辱駡的言語、不眠不休地東奔西走,這究竟是爲了誰?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她對朝廷裏那些等同於當衆宣佈“抛棄運氣不好的民衆也無所謂”的官吏都說了些什麽。
秀麗對她被冤枉的事情什麽都沒說。倒是那些年輕醫官們真的爲她的事情憤怒至極。
明知道只要有正確的指示,就會像他們一樣分辨出真僞了,但是許多民衆並非如此。尤其是邪仙教四處宣揚不把秀麗“當作供品獻上去就不可能控制住疾病”,而以後即將面對的人們也都是真心的相信了這句話。
“…女性們以後就要面對真正的戰場了,可是我們卻只能不甘心的半路折回。”

如果只是昨天射的那幾隻箭的程度而已,都不能算是問題了。
楸瑛打了個寒戰。臂彎裏的少女,嬌小到了他一隻手臂就可以支撐的程度。只要一個石塊,只要打到要害都足以盡了她的命數。沒錯,根本不需要武器。只要有相信流言,像要把它實行的人存在,隨便在哪里的一塊石頭就足夠了。
想要驅趕不好的預感,楸瑛決定要說點什麽。就在此時,他注意到了逐漸接近的崔裏關塞上飄揚的旗子,不由愕然。
城郭上揮舞的旗子,是表示禁止通行的。楸瑛不由得回過身來問:“禁軍旗呢?!”
“在這裏!他們不可能不會看不見的!!”
可以讓他們在所有城塞都免受查問,只見通過的禁軍旗。雖然城壕的吊橋沒有升起,不過關塞的城門是關得結結實實。
看了下情況,秀麗的臉色變得蒼白。
“藍將軍•••••到這裏就可以了。謝謝你。”
“說什麽傻話!”
楸瑛非常激動。他在城門前憤怒地猛一拉繮繩,秀麗的後腦勺就狠狠地撞在了楸瑛的胸甲上,頓時她就覺得一陣頭暈眼花。
“崔裏關塞!!你們都是睜眼瞎嗎!!應該已經傳令過來了,快點給我開門!!”
連空氣都跟著他的怒吼震動著,城門上站著的步哨不禁嚇得縮起了身體。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回喊著:“我、我們不能開門!”
“爲什麽只有茶州這麽倒楣啊!”
“已經夠了,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起色,你再把那個小女孩什麽的給塞進來,那怪病不是又要傳播了。別開玩笑了!”

“如果你敢進來,我們就砍了那女人的腦袋!”
“沒錯!砍了她就能控制疾病了!既然是個州牧,這麽做也無所謂吧!”
楸瑛身旁突然有一個下屬靠近來。臉上零星的淡色雀斑讓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要小不少,但平時他總是面帶著謹慎的笑容,而如今他很難得地吊起了眉毛。
“將軍,我們射箭也可以嗎?我想我自己絕對有幹掉全部一個不留得自信。”
“哈哈哈,我這個人真的很想馬上就給你許可,韓升,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箭了。”
楸瑛非常感謝這個在千鈞一髮之際出聲請求的下屬,要不是他,楸瑛很有可能二話不說的先放箭了。楸瑛表情嚴厲地擡頭斜睨著步哨們。就是他們,竟然想要親手殺死爲了拯救虎林郡而攜帶著唯一的解決方法、長途驅策到這裏來的州牧。
“算了,這種事常有的。”
葉醫師以輕鬆的語調說著,但卻像步哨報以了與語氣正相反的冷冷一瞥。沒錯,這就是在漫長的時間中,他已經看到不想再看到的光景。只顧眼前的一點小事,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都毫不知曉。——但是••••••
淚眼汪汪的揉著後腦勺的秀麗深呼吸了一下,猛地擡起頭來。
柴凜把馬靠在秀麗身旁後,對她露出了一個沈著的笑容來。
“紅州牧,請放心吧。要是彰真的無能到這個地步,我會立馬把他趕出柴家的。”
“咦?”
就在同一時間。
以楸瑛爲首的羽林軍將士們,突然間抓起了各自的武器。
秀麗也不知道原因,不由得縮緊了身子,這是銳利的怒吼直擊當場。
“喂!你們在想些什麽事啊!笨蛋!!要是耽誤了正事你們準備負這個責任嗎!別多管閒事——!!”
咣咣咣,遠處傳來一陣拳頭聲。與此同時,城門上守城的步哨們都捂起了腦袋。然後——居然有人從那種高度跳了下來。
秀麗不禁探出了身子,接著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秀麗?!”
顧不上楸瑛的叫聲,也不管身上的擦傷,秀麗馬上起身跑了出去。
魯莽的隻身從城壁飛落下來的人影,在猛烈的撞到地上之前用類似長棍的東西擊打在城壁上,那精悍的身軀輕飄飄的作了一個回轉就著地了。他刷的轉過了頭。
“好,十分滿分。對了,小姐在——哦哦?”
“——燕青!!”
秀麗旁若無物地沖了出來,雙腿猛蹬地面。
“哦?哎呀呀。又是這麽熱烈的歡迎啊,小姐。”
他用健壯的雙臂抱住了徑直向自己飛撲過來的秀麗,然後一下子把她舉了起來。
燕青作出了一個讓人覺得他仿佛無所不能一樣的笑容。

“你真快呀,小姐。你很努力呢,謝謝你。”
秀麗的臉龐因爲抽泣而又有些歪曲,她緊緊的一把摟住燕青的脖子。
“托你的福,我連鬍子都沒來得及刮呢。”
秀麗沒有哭,只是大口喘息著,忍耐著。
“•••我可不是在找藉口哦•••”
燕青又大大的手掌溫柔的拍著秀麗的後背。
“是真的,對吧,柴彰?”
“是說謊哦,紅牧州。今早上他明明有充足的時間刮鬍子,可他說刮掉了會冷,所以沒有刮。”
伴著這句話,堅守的緊閉的大門就從內側緩緩打開了。
“•••話說回來你真是太迅速了,到底用了什麽手段啊?”
看到一邊推眼鏡一邊又悠悠然走出來的弟弟,柴凜的嘴唇松緩出一個弧度。
“難道你們都完全做好準備了,彰?”
“當然了,你以爲我是誰的弟弟啊,姐姐?”
柴彰露出了一個鰻魚似的微笑。

“啊哈哈,連羽林軍的將軍都被動員出來了嗎?不愧是小姐和悠舜啊。而悠舜和克洵是靜蘭擔任護衛的第二批到達人員••••••應該在有一兩天就到了吧。”
在進入崔裏關塞之前,全商聯的柴彰他們在城門前準備了簡單的帳篷。
爲了讓疲憊困乏的醫師團休息,同時也要簡單跟秀麗和楸瑛說明一下現狀。
“因爲‘馬術訓練’就只到這個崔裏關塞爲止,所以現在我們必須要回去才行了•••”
楸瑛走到他們身邊,把一個纏著布條的細長東西遞給燕青。
“這東西是靜蘭給我的。說讓我交給你——是‘幹將’。”
不經意地接下東西的燕青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幹將’?就是那傢夥從王上那裏得到的那把劍嗎?”
“是的。”
楸瑛也不禁很羡慕似的細細看著那個布卷。這可是一把只要習武之人就會希望能捧在手裏細看一次的、讓人垂涎的寶劍。只要是能夠使雙劍分離來使用它的人只有很有限的幾個而已。
要不是得裹著層層的護符交給燕青,楸瑛其實也很想試試看的。
打消了他的戀戀不捨的,是乾脆的撕破布和紙張的聲音。定睛一看,楸瑛發現燕青也不顧他的話,徑直呲啦呲啦的把“幹將”的包裹和護符撕毀,把劍從裏面取了出來。
“嗚。這真的是劍嗎•••那傢夥是怎麽想的啊。”
看著毫無所謂的將幹將拿在手裏的燕青,楸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難道——
“燕青,以前我聽靜蘭說過你對劍術不太在行的啊••••••”
“嗯?啊,是真的。我劍術不行,那傢夥也是知道的••••••啊啊,原來如此啊。”
燕青好像小孩子把玩似的把天下的寶劍放在手掌上骨碌骨碌地轉著。實在是不像話的對待方式。
“•••是這樣嗎?”
“燕青,你沒事吧?”
燕青嘿嘿地笑了,不知道爲什麽把秀麗的頭髮揉得亂亂的。
“藍將軍,路途遙遠,你保護了我們不可替代的州牧和醫師團,我由衷地感謝你。如果有機會我請客。嗯,賒賬。”
“燕青!就是因爲你這麽說,借款才會越來越多的!你就不能浪子回頭嘛!
“哎呀,那都是因爲柴彰和師傅的徹頭徹尾的搶劫要債計劃嘛。”
看他們爭執起來,楸瑛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終於明白靜蘭二話不說把秀麗送出來的原因了。至今爲止秀麗那一直處於某種緊張狀態的空氣,終於如雪一般地融化了。
還有剛才她徑直撲向燕青的樣子。
儘管他不會把那個地方讓給任何人,但是唯有靜蘭認可的男人是例外的。
楸瑛總算覺得心中不安的影子退下去了一些。如果是他的話••••••
“——我們與身在貴陽的陛下一起,期待著喜訊到來。••••••”
“是。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
秀麗微笑著向楸瑛深深鞠了一躬。

接受了楸瑛的命令後,部下們一邊很擔心似的回望注視,一邊猶猶豫豫的上了馬。總之,他們只得留下似乎來陣風就會不知被吹到哪里去的醫師團,不情不願地撤退了。

“•••藍將軍。”
臯韓升走到楸瑛身旁,好像爲了平靜心情似的,他不停的撫摸著他最得意的弓。
“心情•••真的很糟糕•••大家好像現在才要去最危險的地方啊。”
“•••是啊。”
“不過想想看,女人們平時也總是這樣一直等著我們回去呢•••她們一直想著,也許丈夫、父親,還有孩子可能就這樣回不來了,可能在剛才那一瞬間就被人殺死了,一邊還是要繼續等待著。”
楸瑛不禁看了一眼剛過二十歲的部下。臯武官回頭看向帳篷。
“我擅長弓箭,如果發生戰爭,我會保護陛下,會成爲藍將軍的盾牌。既然身爲戰士,即使戰死沙場也是我的本意,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家人。可是•••現在站在相反的立場去想想,我終於明白剛成爲武官時爲什麽母親和妹妹的表情會那麽悲傷了。而且我也明白了紅州牧說的,希望不要出軍的那種心情。如果母親和妹妹她們——女性們說著:“我被徵兵了,我要爲了你和王上而戰,家裏就拜託你了”,就沖上了戰場的話,如果她們再也不能回來的話•••”
臯武官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氣息因爲冬天的冷氣凝結成白煙,接著消失了。
“•••對不起,我說了很奇怪的話。當然,如果發生了什麽,我會爲了王上而折斷這張弓一樣,把性命奉獻出去。只是,看著紅州牧,我就會回頭取向。對於我自己來說,死亡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重要的人死去,的確是誰都不願見到的吧。死亡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戰死,還是病死。所以,紅州牧才即使知道是胡來也一定要聚集醫官,她對自己該做什麽,包括拒絕派遣禁軍在內,是考慮了很多的。”
楸瑛如今終於親眼見識到,這就是所謂波紋的擴散了。
一直都是男人從事政務。另外的半個世界卻被埋葬在黑暗中,連光線都照射不到。
而它化爲了一位少女的形態,開始讓外界傾聽它的聲音。
“說起來右羽林軍的茈靜蘭是侍奉紅州牧的吧,藍將軍跟她也很有緣呢,真羡慕啊。一定是被她所愛吧。”
“•••什麽?”
“可是就是這樣吧?拒絕了禁軍,反過來說就是違背陛下的旨意,也要選擇保護茈武官和藍將軍。那麽您的性命豈不是很珍貴的嗎?”
停頓了一拍後,楸瑛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秀麗笑著說,她會盡最大的努力。即使以自己身陷危險作爲交換,她也選擇了保護他人。
“雖然我們覺得保護和戰爭就是自己的工作•••可是所謂的官吏就是厲害啊。在決斷之後還能如此連武官都‘保護’在內,真讓人吃驚。”
••楸瑛心中想著,不知王上是憑著怎樣的意思送她出來的呢?
她將自己緊緊握著、守護的東西交給了王上。在她的手掌中,唯一不在裏面的,只有王上而已。
“•••呐,燕青,那劍怎麽辦?你劍術不好吧?”
“嗯,非常糟糕。太礙事了•••算了,沒辦法。只好祈禱我不用拔它出來了吧。”
燕青好像真的很厭煩似地歎了口氣,他眯起眼睛打量著‘幹將’。
作爲代替自己的補償,靜蘭將劍託付給了他。
燕青胡亂的撓撓頭,哎呀呀地歎了口氣。
“•••算了,他看來也稍微成長些了。如果靜蘭敢勉勉強強粘著小姐的話,我真的會揍他的。”
靜蘭作爲秀麗的護衛,才能好的沒話說。但是,在靜蘭心中加任何無關的分界線是非常曖昧的,在燕青去常州赴任的時候,一路上就挂念著這件事情。
叫作紅秀麗的少女,和作爲官吏的她是不一樣的。保護的方法也是不一樣的。
但是,靜蘭卻非常極端,他在心底某處認定,不管是哪個“紅秀麗”,只要她平安無事就可以了。如果把秀麗和秀麗要守護的民衆放在天平上稱量,即使無視她的意志,靜蘭也會選擇秀麗吧。所以燕青在茶州就總是叮囑他。怕靜蘭很可能會因爲保護秀麗一個人而耽誤她作爲州牧的工作了。
本來靜蘭的職務跟秀麗是一樣的,保護她,保護茶州。王上正是爲了這個目的派靜蘭來的,可是靜蘭只打算保護秀麗一個人。這樣就不能叫做武官了吧。
但是,他似乎終於劃下了分界線。如果靜蘭硬要跟來的話,終究就跟他說即使把信“邪仙教”的人全殺光也要保護秀麗沒有兩樣了。秀麗爲了茶州才全心說服王上和官吏,讓他們沒有發派兵的旨意,這所有的苦心都將化爲泡影了。
(他和朔洵一樣,因爲頭腦太聰明了,反而沒發現有時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燕青很認真地想著,要是靜蘭聽了這話肯定會青筋迸跳的吧。
但是,在燕青用拳頭來分開他們兩個之前,看來他已經憑著自己的力量克服了一個難關。從發現了自己該做什麽這一點來看,已經在沒有比靜蘭更能盡責的武官了。
有了靜蘭在身邊,也不用擔心悠舜和州府了吧。
他們有他們才能做到的事情,而秀麗和自己也有只有他們才能做到的事。
燕青隨便找個地方把“幹將”靠在帳篷上,閉了一次眼之後,他又向秀麗看去。
“呐,小姐,你看過眼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掉嗎?”
那雙眼眸裏缺少了一貫的那種開朗。他溫柔又尖銳地問道:
“那可是相當悲慘的狀況啊。你能做好心理準備嗎?如果你還帶著半吊子的心態的話,我可是不能帶你去的喲。”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很不留情呢,燕青。••••••我沒事的。”
秀麗正視著離她很近的燕青的雙眸。

“你不知道王位之爭時候的貴陽。我那時在診所幫忙。不管是藥物還是食物,什麽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死亡的診所。我的工作就是給快死的人擦身,握著他們的手,還有在送葬時拉奏二胡。告訴你哦,我有自信我給瀕死的人擦身的功夫,就算現在也是全國的前三名哦。論送葬的二胡的話,我也絕對不會輸給城裏的樂師。爲了不讓疾病傳播,我每天都要挖坑,幫忙把很多屍體焚燒。不過這次不同,有醫生,也有藥。那還有什麽必要的心理準備呢?我不是來拉送葬二胡的。”
燕輕輕拍著秀麗的後背,代替言語上的道歉。
“•••嗯。好,那我們一起去吧。雖然虎林郡可能會給你留下可怕的回憶。”
“沒關係。我已經在父親那裏好好大哭一場了,所以我不會再哭了。”
看著挺直胸膛的秀麗,燕青苦笑了一下。
••••••果然,我是比不過靜蘭和紹可的啊。
“不用擔心。我會代替靜蘭,不管有什麽事我都會保護你的。我跟你約定了,因爲幫助小姐就是我的工作。我可是比靜蘭還要強呢。”
絕對的自信。剛見燕青的時候就想過,只要有他在身邊,或許真的什麽都可以實現呢。
“燕青,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忽然覺得你有點帥哦。”
“什麽?你到現在才注意到我的魅力嗎?是不是有點晚了?”
燕青摟著秀麗的腰,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高高的把她抱了起來。
“•••呐,小姐。我和柴彰趕到這個村裏的時候,可是大吃了一驚啊。因爲裝滿了我們想要的藥品、食糧和物資的馬車,正接連不斷的一輛輛趕來呢。”
燕青歪著腦袋,好像要偷看秀麗似的。
“這裏聚集了醫術最高超的醫生,又找到了治療方法,全商聯都行動起來了,禁軍也是。大家甩開了那些這著那那牢騷不斷自以爲是的所以大人物,都在盡力全速工作呢。”
“因爲有悠舜在幫我們啊。”
“悠舜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就連我也很清楚。你們都已經這麽爲茶州努力了,可是還是發生了讓你不高興的事情,對不起。大家也是因爲搞不清楚狀況而有點慌了手腳。•••我想以後你還要在忍耐一下,請原諒啊。”
即使知道了這些以後,秀麗還是沖到這裏來了。即使沒有哭泣,也不代表她沒有受到傷害。
“但是讓我最高興的,就是即使知道會遭遇危險,小姐還是自己親身飛跑了過來。另外,還有你制止派遣禁軍這件事。”
秀麗一下子把額頭埋在了燕青蓬蓬亂亂卻充滿陽光味道的頭髮裏。她因爲那刺刺的感觸和仿佛直接在腦海裏響起的溫柔聲音而閉上了眼睛
“啊,當然‘殺刃賊’那樣的混蛋作亂的時候是非常辛苦的,但是現在已經好轉太多了,因爲總算可以慢慢睡覺了嘛。不管他有什麽名目,被一大批手持武器的兵馬圍起來,那有人會不恐懼呢。尤其是茶州至今爲止都是這樣。儘管如此,茶州都是我出生、和家人們一起生活的地方,是我的故鄉。”
對燕青來說,茶州是個他留下複雜思緒的地方。有著和已經逝去的家人共同生活的寶貴記憶,也長眠著所有人被慘殺的記憶;追查“殺刃賊”,爲此不惜弄髒自己雙手的復仇心和憎惡感;以及遇到南老師和靜蘭、茶鴛洵、悠舜和這些官員,四處奔走的十年。
所有的記憶和心血,都融進了這片大地。
所以燕青才會接受州牧的職位。對他來說,茶州是無可替代的重要的故鄉。
“到底喜不喜歡啊,不能讓誕生和養育自己的地方被人隨便踐踏。特別還是那些隨便找個合適的木棍,轉眼間就能玩起格鬥遊戲的傢夥••••••這種原本是臭小鬼集團本來就連劍都拿不穩當。很害怕啊•••大家一直都覺得很害怕。在這樣提心吊膽下去,心都會碎掉的。所以即使是早就發現了,我和州官們也儘量不派州軍。如果可以不用戰爭解決,這不是最好的嗎?清理善後會很麻煩,再說最重要的事還是先解決疾病問題。嗯,歸根到底,就是那個啦。”
燕青有些害羞似的擦擦鼻頭,咚地拍了一下秀麗的肩膀。

“你一直都堅持著,拼了命讓大家不再害怕,所以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因爲你挺身而出,保衛了我的故鄉。還包括州官們、彰,還有春姬他們所有人。”
“•••笨蛋燕青,你不要這麽溫柔好不好!”
秀麗咬緊牙關,亂發脾氣似的揪住了燕青沒刮過的鬍鬚。
都已經決定不哭了,可是燕青跟當時的母親一樣,輕易的就瓦解了她的心。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還不能停在這種地方哭泣。

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還在爲看不到未來的不安和病痛而痛苦著。
“而且,也許真的是因爲我!•••”
“千夜”這個名字,還有仿佛是爲了把秀麗一個人吸引過去一樣的流言。說不定,那個思念並沒有消失。
燕青想了一下秀麗究竟在考慮“誰”的事,接著他很輕易就明白了。
但是,燕青並不會提起那個男人的事。
在考慮關於那個男人的這這那那之前,秀麗和燕青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對了,燕青。去虎林郡之前我有件事拜託你。”
儘管秀麗儘量裝作很平常的樣子說出來,可是燕青沒有被她騙過去。
“那個跟你故意扔下靜蘭不管有關的吧?”
“•••唔,有、有啦。”
早就被人家看穿了。秀麗一邊動搖著,一邊清晰的親口說道:
“——如果有必要要我的腦袋的時候,燕青——你不要客氣,請你隨時拿走。”
燕青眯起了眼睛。
秀麗會這樣做,他在聽到“邪仙教”的傳言的時候就預料到了。她扔下靜蘭自己跑來,這也算是半個確證了。他不覺吃驚,可問題是•••
“那個怪病是在小姐你出身前很久就有了的。小姐應該知道即使你死了,也不會救活一個人吧?”
“我知道。”
既然“邪仙教”已經把問題纏繞到秀麗的身上,那麽如果她不親自前往虎林郡的話,就無法從根本來解決問題了。如果不這樣做,以後還會無數次的發生同樣的事情。所以她才會這麽做的。”
如果不是秀麗本人來給這個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行動著的事件打上休止符的話,它就不會完結。
但是,那對治療並沒有任何影響。
“可是我去的話,也有可能演變成我不希望出現的事態啊。在這種時候,我可以說怪病的原因絕對是我,跟其他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要我死了怪病就不會存在了,然不就會讓步了嗎?”
就算不是病的原因,但是因爲秀麗的緣故讓治療延誤,或者讓大家不能相信醫生的話,就什麽也做不成了。
雖然直到最後一刻,也要試圖去說明失態、說服他人。但是到了最後的最後,說不定還是必須不得不使用秀麗這個鎮定劑的時候。秀麗說的,就是那時的“覺悟”。
——對靜蘭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吧。
不過,她想到了燕青。如果是燕青,應該可以做到的。
“對燕青來說,最重要的是工作不就是保護我嗎?你可是茶州的州尹啊。”
代替歎息,燕青微微張開了眼睛。
“•••哦,小姐的意思是,對於紹可先生、靜蘭、影月、香玲小姐、李侍郎、藍將軍等等這麽多喜歡小姐的人的憤恨,我全部得背負起來,殺了小姐,然後就這樣過著以後的人生是吧。因爲靜蘭不可能做到,所以就來拜託我是吧?是這麽回事吧?”
讓人刺痛的話語,就連秀麗的臉都僵硬了。
燕青擡起眼簾,堅定的雙眸等待著秀麗的答案。
秀麗在顫抖。燕青真的好不容情,絕對不會流于莫名的感傷。
正因爲如此,秀麗才必須在這裏下定決心,已經不能再拖延了。
“——拜託你,現在我能求助的也只有燕青一個人了。”
兩個人對視了許久許久。
•••終於,燕青歎了口氣。
“•••喂,小姐,你還記得夏天一起去琥璉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身爲上位者是絕對不要去二選一’的那些話。絕對不能隨便作賭注。”
“啊•••是的,我記得。”
“當時,小姐說,‘我隨時準備退而求其次的方案’,我說你雖然沒有答錯但是也不算滿分。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但是滿分的答案,你現在可以在這裏回答出來嗎?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答對了,我就答應你的要求。”

秀麗可以在那柔和的聲音裏,感覺剛剛磨礪出得到人一樣的鋒銳,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燕青最不能允許有人只是嘴上說說的那種淺薄的覺悟,來左右其他人。
至今爲止,他一直接受包括未成熟的部分在內的秀麗這個州牧。幫她補足所欠缺的地方,對身爲一州州牧不該有的“以後我會繼續努力”的情況視而不見。作爲上司而認可她、支援她、輔助她。即使答不出滿分答案,他也一直會等待著。
但是,在這個時候,燕青正無言地要求她做到“完美”。因爲她命令一個人去背負他人的人生,所以才要馬上展示出來,證明她是一個有著如此價值的上司。
即使答錯了,燕青大概也會一成不變的輔佐她吧。只要秀麗還是他的上司,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守護”他吧。只是心中已經把她看穿了。
燕青既溫和又嚴厲。她直覺到,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答對。雖然卻是跟夏天的答案有了一點不同,但是在短暫到有如寸時的州牧生活裏,她找不到這個之外的其他答案。即使錯了,她也只能回答出一個答案而已。
“——如果最好的決策,失敗了話•••”
“嗯。”
“不要去考慮退而去其次的方案,而是要考慮對應這種場合的下一個最好決策。能夠超越失敗的最好決策。”
她覺得有可能是答錯了,所以句尾說得越來越輕。總之,在王都的悠舜提出的針對怪病的決策,就沒有考慮什麽次善之策之類的事情。因爲如果不是最好的決策就會切實造成大量民衆的死亡,所以即使勉強也必須去選擇•••那一個。
從燕青漂亮地抹殺了所有的表情裏,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終於,燕青搭拉下去似的垂下了睫毛,深深的,深深地從腹部的最深處歎了口氣出來。他用右手胡亂抓了抓額前亂亂的頭髮。
;“•••那麽,對小姐來說這次的就是‘最好’的嗎?”
秀麗咬著嘴唇。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浮現出父親、靜蘭——還有劉輝的面容。
“蕾”的簪子在搖動,親吻上指尖的劉輝的嘴唇是冰冷的,在顫抖著。•••但即使如此,直到最後,他還是沒有說出“你不要去”。
[•••我等著你。]
失去重要的人是非常痛苦的。所以她儘量要將被害度降到最低,因此她沒有留下一個武官。
但是爲了這份工作,現在的秀麗卻反而無視所有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的心意,獨自留在這裏。
對秀麗來說,最好的選擇只有這一個。
“——可以保護的就全部保護。當然,我自己也是。我會爲此付出全部努力。”

明明有人相信她並且等著她。她怎麽會輕易把命交出去。秀麗如果是站在對立立場上,她一定會憤怒地燃燒起熊熊烈焰吧。沒錯——能抓住的東西就全部要抓住。
“我會活著回來的,燕青。所以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燕青那棲息著鋼鐵意志的黑檀似的深邃眼神,似乎很愉快的融化了。
“我明白了。”
燕青絕對不相信已開始就想到死的上司。因爲不管他幫多大的忙,都不知道對方會不會一下子不負責任的全部放手,逃避到死亡之中。那樣的話就算進行輔助也是白費力氣。
但是秀麗告訴他,她並沒有那麽想。而且還說了剛才的那一番話。
“•••如果即使如此那個時候還會到來的話,也就是說只剩下那個方法了。“
作爲官吏,絕對會碰到不得不賭上性命的時候。有時候,就算用到了最好的方法,也還是逃不出命運的歸宿。如果是爲了保護更多人的性命,作爲治理者所剩下的手段只有那個了的話,燕青的回答也只有一個。
“我明白。即使靜蘭做不到,我也可以做到。我會做的。幫助上司完成最後的職責,也是輔助的任務。我向你保證,如果那個時候到來的話,我不會讓任何人來阻攔。即使要打倒靜蘭,我也會讓小姐直到最後都維持官吏的身份。”
簡直好像約會一樣的溫柔,燕青的手掌如愛撫一般貼到了秀麗纖細的脖子上。
“沒問題,我可以全盤接受小姐的人生。即使靜蘭會恨我一輩子,追殺我一輩子——小姐的首級,我也會平安送到王上和邵可手裏的。”
燕青把坐在自己左腕上的秀麗放回地面,秀麗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趕緊壓住了額頭。
“小姐剛才也說過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最後只能擺脫我了。哦,這麽一想我還真了不起。難不成,我比靜蘭更得小姐喜愛?”
“•••因爲靜蘭的話,他可能找個和我相仿的女孩的屍體,然後帶我逃走啊•••”
“啊哈哈!對對!他絕對做得出來!那傢夥真的很盲目的說。不過•••”
雖然自己沒有去,靜蘭卻將“幹將”託付給了燕青。這其中的意思只有燕青知道。
“現在好像逐漸能看見不少東西了。”
即使如此,剛才的事情就算再過上千秋萬載,也不是靜蘭能做得出來的,所以秀麗才會來拜託燕青。這樣就可以了。雖然不管發生情況都回保護秀麗的人必不可少。不過到最後還能一直保持秀麗官吏身份的人,似乎只有燕青了。自己和靜蘭,就是那種可以互補的存在。
“你不用擔心州府。茗才也回來了,再說原本我做州牧的時候就是到處晃悠的,大家都有免疫力了。”
“•••這根本沒什麽可驕傲的吧,燕青?”
“哈哈哈。——最後,我可以問問影月的事嗎?”
秀麗表情僵硬的點點頭。
途中,她接到從茶州來的加快急報。
——上面說影月獨自進入榮山後就失蹤了。
剛聽到的時候,秀麗腦袋裏混亂到什麽事態都搞不清楚了,不過冷靜下來想想,結論只有一個。
“•••‘邪仙教’的目標,不只是我一個。”
“因爲只有小姐的情報最突出所以疏忽了。真是的,還真被他們到手了,這幫混蛋。”
連燕青都仰天長歎了。
——那個萬事慎重到極點的影月,居然會放著病人不管,自己一個人進山。
能讓那個總是非常冷靜沈著,責任感超強的影月做出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只有一個。就是有什麽人,用什麽他絕對無法忽略的理由那他叫走了。也就是說••••••
“‘邪仙教’的目標,就是影月和小姐兩個人啊,這幫混賬••••”
用秀麗的謠言混淆了視線。
能早一刻是一刻,她不能不去。
首先做好各種治病的準備,然後再去——榮山。
“我們去迎接影月吧,燕青。”
“啊啊。”

他忍耐著幾乎讓人崩潰的劇痛,活動了一下被定了木釘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的,傷口漸漸擴大了。
從低垂的鼻尖上,一滴滴的滾落下了汗水。
在重復著昏厥與清醒的期間,他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

他們總是讓他看著一直點著相同長度的蠟燭的燈,大概是希望“影月”快點瘋掉,這樣就可以早一些得到陽月了。
“••••哈•••真是可惜。”
影月咬破了唇角的皮肉。
就算自己一無是處,他也有自信對於生存的貪婪上,自己是這個國家數一數二的人物。
即使被什麽人說“不需要”。
•••只要一閉上眼睛,他所愛的人就會浮現在腦海裏。
不過其中的一個人在分別的時候被他害得哭泣。•••所以出現在他腦海的也全是悲傷的面容。
即使如此,她的身影還是如同春天的雨滴般溫柔的滲透著,安慰著影月的心。
(請你一定•••要幸福•••)
雖然沒有看到她的笑容是他心中永遠的遺憾,不過他還可以帶走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然後,還有一個人•••
就在這時,他聽到哢噠、哢噠的什麽人的腳步聲。影月的眼神中燃起了火焰。在他們進入的同時,影月也剛把頭擡起來。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用這麽可怕的表情迎接我呢,影月。”那個男人走到影月身旁,我的撫摸著他的臉頰。
“我可愛的孩子。”
這個曾經叫華真的男人,微微笑了。

在公務室接到報告後,治理虎林郡的丙太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接著就一腳踹飛了椅子站起來。親自駕馬跑出了郡城。
在身體幾乎都冰凍住的寒冷空氣中,他看到山丘對面一個小小的影子。當他帶著護衛官過去後,注意到丙太守那個小小的——真的是小小的人影,急忙拖著什麽踩踏著積雪跑了來。
那是跟丙太守的孫子年紀相仿的少年和少女。因爲寒冷,他們的臉變得通紅。少女走到丙太守身邊,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
“那個,對不起!請問您知不知道,說要來我們村子——石榮村給人治病的醫生們,現在在哪里啊?”
丙太守一邊下馬,一邊倒吸了口氣。
擡起頭來,他看到山丘那邊星星點點的出現了細長的隊伍。
“•••難道,是從石榮村來這裏的嗎?”
“是的!我們大家都想要被治好,所以就來了。”
“大家都出乎意料的要頑強的生存下去啊。”
“哇!等一等!珠蘭!梨英!那位大人是——”
慌張跟著兩個孩子追來的是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青年,丙太守認得他。那是跟影月去石榮村的,丙太守信任的州官。
“咦、咦?•••居然比文書還早到了一步•••那個,因爲這孩子說,我們不能只有等著醫師團來到村子裏,因爲她的話很有意義,全村人商量過了之後就行動了起來•••”
在丙太守身邊待命的一個護衛武官驚訝地往山丘上看去。
“難,難不成——你們帶了那個村裏的病人出來嗎?!”
“嗯,是啊,沒錯。要是沒有病人只有醫生不就沒用了嗎?”
“笨——開什麽玩笑!如果讓病傳染到這裏怎麽辦?”
“朱溫!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這病不會在人之間傳染!!”
丙太守狠狠瞪了武官一眼。
“是——啊,不行,萬————”
丙太守用目光讓激動的朱溫閉嘴,然後轉向青年官吏。
“•••你們就放著失蹤的杜州牧不管,自己回來了?”
青年官吏有一些沒了底氣——但是很快又清楚地說道。
“是、是的!我是在石榮村見過杜州牧後,才作出這樣的判斷的。如果他在的話,肯定會反問我們以什麽爲優先——所以我認爲自己沒有做錯。”他稍微有些僵硬的表情上沒有一絲躊躇,然後回頭看向後面的運輸車輛。
“原本送來的東西,包括醫生、藥師和針灸師以及物資,能夠帶回來的東西我都帶回來了。負責運輸的全商聯的人以及丙太守派遣來的武官都提供了全面協助。那個,因爲我的獨斷,我們在來的路上通過全商聯調用了各種取暖用品來•••這個,是以賒賬的形式。我知道我已經越職了,過後我會去州府謝罪。”
只是一名普通官吏的他,竟然不惜賭上自己的前程,而採取了越權的行動。丙太守看著死盯著他不放的兩個孩子。

“——我明白了。一個不留的全不接回郡城。”
剛才還在怒吼的名叫朱溫的武官怒髮衝冠地提出抗議。
“太守!您不要開玩笑了!!您怎麽可以讓這些病人進城呢!!住在城裏的民衆不可能同意吧?如果是在我的家鄉的話,染上怪病的傢夥就又馬上被趕出去啊!沒錯,像這種病人,就該連村子一起燒掉才好。”
在丙太守拔劍之前,朱溫已經被打下馬,簡單的暈了過去。
“•••把他除名,從虎林郡放逐。這種事沒有必要汙了丙太守的手。”在丙太守謹慎首位的武官把打暈朱溫的佩劍收回劍鞘。
“•••太守,您的想法固然偉大,可是紅州牧事件已經讓城裏的人精神緊張了,如果再接受病人的話,恐怕會有可能一觸即發。大多數民衆,不管太守怎麽說明,都會跟朱溫一樣根本聽不進去吧!”
[我和你的工作、職務是什麽?我們的工作是爲了守護什麽?]
[秀麗一定會來。她一定會帶著醫師和藥物從京城趕來。]
對於這份堅定不移的信賴,她已經做出了回應。
全商聯的貨車陸續抵達。帶著大量的藥品和物資,還有國內最高明的醫師團已經啓程的報告。除此以外,她還帶著所有人已經絕望了的治療方法,要在不到半個月時間內趕到這裏。
知道了這些以後,就連因爲冷靜理智而被提拔爲太守的自己,眼角都有些濕潤了。儘管獻身于虎林郡的治理中,自己卻沒能做到任何事,只能眼看著本應去守護的民衆相繼死去,一邊指揮一邊因爲自己的無力感到絕望的丙太守所看到的最初一束光明,卻來自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州牧。看著他毅然驅馬趕去的時候,太守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年老的胸口中,湧起了洶湧澎湃的熱浪。
老實說,當他知道沒有治療方法的時候,他也曾經做出過如同朱溫一樣的決定。也就是說,隔離石榮村,下令將病人和家人,以及救人的醫生一起燒死。那是最簡單也是最快捷的處理流行病的手段,至今爲止都有很多太守選擇這種方法。
作爲一個治理者,他不能說這個決斷有誤。多半燕青以及悠舜也在腦海裏把這個視爲最後手段了吧。但是——過於輕易使用這種單純的最後手段的高官實在是太多了。所以,那些村落才會越來越閉塞,他們不相信上層,只會一味祈禱,有時也會將生病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一同殺掉,僅僅是爲了躲避官吏的視線。這也是這種疾病長年沒有公開的原因之一。
他低著頭,看著咬住因寒冷而裂開的嘴唇強忍哭泣的少女。
他們這是第一次相信他。運送來的物資、人手、醫生,還有找到治療方法的通知。因爲認爲官府沒有抛棄病人,他們才會拼命走到這裏來。是兩位州牧維繫住了百姓對於官府的信任。而這個想法如果沒有的都回應的話應該怎麽辦?
“我再下一次命令,接受他們所有人。開放無人使用的西側城郭。馬上讓武吏和武官進行準備,幫助他們入城。此外,把正確的情報傳達給還在城裏的民衆。告訴他們怪病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即使讓他們住下,病也不會在城裏流行。但是爲了以防萬一,煮沸消毒和衣物的洗滌要徹底。——他們和我們一樣是虎林郡的人民。
武官微笑著合起雙手。
“——遵命。•••也許說這些有些無聊,不過我的母親就是因爲生病被趕去了山裏,等我這個做兒子的去救她時,她已經被野狗吃掉了。於是,我很高興•••您能做出如此決斷。”
開著立刻調轉馬頭,開始進行對應措施的武官們,年輕官吏的眼神終於緩和了下來。
“•••那個,太守,您不向各郡府以及茶家宗主求助嗎?”
“•••茶家?”
“那個,我覺得能做到的事情就該去做。茶家的影響力非常大•••也、也不是說要依賴他們,只是不能放著浪費了。如果他們同意的話,會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對吧。那個,我,我可以去琥璉的茶家宗家走一趟。”
因爲擁有客觀的視野以及慎重、堅韌的性格,善於理解分配給自己的任務,所以在丙太守心目中他一直是可以信賴的物件。所以丙太守才派遣他跟著影月去石榮村。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爲他還太年輕,他以前從未向太守主動進言。所以太守原本期待他再經歷些歲月的洗禮後,能夠變成非常優秀的官吏。但是,這一次的短短經驗,卻讓他一下子補上了那些歲月的洗禮。
“好主意。但是你得留在虎林,我給茶家宗主寫封公文。”他松了一口氣似的點點頭——接著,臉上露出陰霾,他摸摸珠蘭的腦袋。
“接下來可要麻煩了呢•••丙太守。剛才朱溫所說的話,就是這城裏人的心聲。不管怎麽說明,他們就是不肯接受。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這正是你我的工作。保護好虎林郡的一切。”
珠蘭躊躇著伸出手,被丙太守一把緊緊握在手裏。在他身旁,梨英漆黑的雙眸,正注視著秀麗他們趕來的方向。

香玲獨自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石榮村裏。在來這裏的途中,她聽到了各式各樣的傳聞。跟醫生們一起工作的十三、四歲的少年,在石榮村失蹤也是傳聞之一。她從一輛變更路線,由無人的石榮村轉向虎林城的馬車上跳下來,無視讓她坐車的商人的勸告,在冰凍了的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才終於來到了這裏。香玲獨自一人,深深吸了口氣,背對著寒風,用力擡起頭來。
——真是的,就連眼淚都乾涸了。
那個人總是自說自話,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跟我一起走吧。
(真是的,我可不會再等了。也不會再對你抱有什麽期望。)
期望的東西,我會自己去尋找。就算弄丟了,我也要去把它找回來••就在此時,她感覺到背後有什麽人靠近過來。
“•••你就是那個所謂的女州牧嗎?”
在轉頭之前,後頭部突然遭到一記猛擊,香玲失去了意識。
(第一章完)

第二章 光之指南
經過崔裏關塞,秀麗一行人進入了茶州。預計明天左右就能到達虎林城。大家紮了簡單的夜營吃了晚餉,在稍作休息之後,又要出發趕路了。
“還是必須要進行練習啊。”
葉醫師喟歎道。
在他的身邊,隨行的醫師們今天也在料理著全商聯送來的食材。這幾十位醫官每天一到用飯的時候,就紛紛沖向食用的肉,眼睛發紅地進行著解體作業,這實在是一種異樣的光景。
在第一次目睹到這個光景的時候,燕青不知道問了秀麗多少次:“啊,醫生?我說他們真的都是醫生?真的不是練手腕的廚師軍團或者正在修行的密教僧人?”
“可是我覺得大家都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進步了啊……不管是誰都能漂亮的把肉切分開來,這讓做菜變得方便了很多呢。”
負責把切開的肉做成美味菜肴的秀麗真心的評價道。
“但更重要的是切開之後的縫合……我認爲他們在這一方面更需要練習。大家的縫線痕迹都歪七扭八的,簡直沒法看,不是嗎?”
這沒有一絲誇張成分的嚴厲評價,立刻讓進行著切開練習的醫生們,也都發現之後的縫合是自己的一大缺點。他們生下來就從來沒有做過針線活,在秀麗看來,他們就連把線穿到針眼裏都磨蹭到難以置信的地步,更別提什麽針腳了。
“可是比起縫合來,切開才是更重要的部分嘛。就算針腳有些難看,只要裏面好不就行了嗎?而且以後還能在喝酒的時候獻給大家助興,這也不算壞吧?”
燕青正在準備著篝火火種,他露出了好像看著烤全牛從樹枝上掉到地上一樣的表情。就算燕青在怎麽喜歡吃牛肉,也總會有點猶豫,雖然他最後還是會吃掉就是了。
“……我說啊,小姐,這個老大伯真的是那麽厲害的醫生嗎?不是個冒牌貨吧?”
“你這個叉子疤大鬍子!說誰是冒牌貨啊!”
“我都已經剃掉了!不是大鬍子!可惡,我真應該在碰到小姐之前就把鬍子剃了的!”
“那就是叉子疤大鬍子。”
“……………可、可惡…………我怎麽覺得我師父跑到這裏來了啊……”
也就是說,不管怎麽辯解都是無濟於事的。自從相遇就得了個奇妙的渾名的燕青,現在已經真心在爲那一天自己偷懶沒有刮鬍子而感到後悔,可是現在也已經無濟於事了。
“要考慮到之後的縫合,才能做切開。他們用人體做的練習也是絕對不夠的,如果他們不認識到這一點的話,我可是絕對不能把活著的病人一下子就交給他們的。”
因爲一切以速度爲優先,所以自從出了貴陽來到這裏,一路上幾乎沒有任何做人體切開的機會。但是在到達石榮村之前,還必須要尋找到實際病死的屍體,來進行手術確認才行。
葉醫師輕輕瞟了那些燃燒著理想的熊熊火焰、一直跟來這裏的醫生們。
“……最大的問題就是,比起小姐你來,大家對現實的認識要差多了。小姐你是見識過十年前的貴陽的,所以不需要我擔心……”
正在生著火的燕青猛地擡起頭來,秀麗微微的苦笑了起來。
“唉,畢竟跑來跑去對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太辛苦了,所以選來的都是有體力的年輕人。可是他們基本上都是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傢夥……他們沒有實際看過,根本就不會知道理想和現實是完全不一樣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要面對的是什麽,所以如果不能去石榮村之前進行人體的練習來堅定決心的話,以遇到障礙的時候,他們的心就會被摧毀掉了啊。”
注意到秀麗和燕青都瞠目結舌的樣子,葉醫師的鼻頭微微皺了起來。
“……算了,雖然弱點一目了然,但是既然看穿了,也不是不能想辦法解決啊……對了,小姐,我要對虎林郡的太守大人提出不少請求書,能不能借用一下凜小姐的門路啊?”
柴凜因爲要到當地打造特製小刀,所以爲了能與秀麗同行到底,便把全商聯的指揮職責交給了位於崔裏關塞的弟弟柴彰。這段時間內全商聯會定期送來信使。如果能夠毫不顧慮地借用時時會淩駕在公家機關之上的商人情報收集力以及聯絡網的話,不但在運送物資與情報上會搶得先機,而且還可以與各地隨時聯絡,共同整備態勢。

這裏離虎林城已經不遠,在天亮前信件就可以送到了。
與此同時,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正在接受全商聯信使報告的柴凜忽然轉身就向著這裏沖了過來。
“……紅州牧,浪州尹,我們剛剛得到了幾個新情報。”
一瞬間,柴凜很少見地有些猶豫,那雙理智的眼睛微微的搖動著。
“……首先是來自春姬夫人的報告。香鈴小姐爲了去追影月大人,獨自一人前往石榮村了。”
隔了一拍,秀麗與燕青同時叫了起來:
“——一個人!?”
“……看來你們並不爲她追去感到驚訝啊。沒錯,她是一個人。在春姬夫人爲了她而去前往州府請求派出精銳武官護衛的時候,她就收拾了行李一個人跑出去了。”
燕青很爲難的皺起了眉頭。
“……她爲什麽要那麽著急呢?我知道她只是要去追已經到了石榮村的影月,可她也知道那並不是傳染病了,既然知道影月不是去死,她至少可以等到護衛來了再走啊。”
秀麗周身一凜,去、死——
(……在不遠的將來,杜影月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權州牧的聲音,在腦海中低低的回想了起來。
從黑州的權州牧口中聽來的“影月”的壽命的事情,秀麗甚至沒有告訴燕青。何況這個病勢還牽扯到了“邪仙教”和“千夜”,問題就更大了。直到直接向影月確認,秀麗的胸口也無法停止騷動。……可是說實在的,秀麗的心裏還是覺得這是弄錯了。她覺得,只有互通言語之後,才能找到事實——
“不過至少有一點幸運的是,香鈴小姐是經過考慮之後才出走的。我們調查之後發現,全商聯開往石榮村的運輸馬車得到了她擔任廚師。所以我們現在是不用擔心她的人身安全了。……是想起那年夏天秀麗大人做的事就學了樣吧。香鈴小姐也很冷靜呢。“
柴凜誤會了秀麗臉色變差的理由,便爲了讓她安心而微笑了一下。
“而且,我們說不定會與香鈴小姐在虎林城重逢呢。”
“……咦?這是什麽意思?”
“石榮村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全部的村民——包括病人在內——已經都送到虎林的郡城去了。一知道我們會去那裏,他們爲了能早點接受治療就下了山。丙太守不顧城下居民的猛烈反對,把他們全部收容進了城郭。並且聯絡我們,說大家等著我們到來。現在全商聯的運輸馬車也轉道虎林城,所以香鈴小姐也—— ”
秀麗和燕青的臉色都是一變。不等柴凜的話說完,他們就一起跳了起來。
“——小姐,我們現在沒有吃飯的工夫了。那座肉山要怎麽辦?”
“把能吃的部分馬上裝起來,我們現在要急行軍,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就到達虎林城。晚飯就忍耐一下,用

乾糧解決,但是考慮到以後的體力問題,我們絕對不能把肉扔下。”
“好耶,終於精神一點了。那我馬上去做出發準備,很快我們就動身。”
兩個人像是龍捲風一樣迅速地行動起來,而與他們正相反的,豎著耳朵聽到了柴凜話後的醫生們卻統統呆掉了。
葉醫師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本來想在正式面對有血有肉的患者之前,至少要讓他們面對病死的遺體而多少有所覺悟——看來事態很難如願啊。
——一下子就要正式上場了。
“凜小姐,請您馬上寫一封信。把到達之前所有需要的東西都寫下來,送給太守和所有先走一步的藥師和針灸師們。”
柴凜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迅速地點了一下頭,開始準備起馬匹來。
葉醫師猛地向著醫師們回過頭去。
“——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嗎?首先要確認自己的器具、必要的物品,全部都處在能夠馬上使用的狀態中。結束之後,就把帶來的所有酒、絲線、布、藥物的殘餘量全部記錄下來,還有別一起擺出靈魂出竅一樣的表情來。你們給我馬上行動起來。”
年輕的醫生咽了一口唾液,他是統領朝廷醫官的陶老師的弟子之一。
“那、那個……葉醫師。”
“啊,真是吵死了。別磨磨蹭蹭地說廢話。我們沒有時間了,現在與其在那裏想東想西,還是快點給我動起來!”
雖然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麽,但是葉醫師卻一句話就駁回了他的問題。反正明天就不得不來真格的了,現在不應該再給他們什麽半吊子的會引起不安的東西。就是要煩惱,也等到明天早上到達虎林城之後再說。要解決事情,那就只有正面去面對它。對那些有一根稻草也要牢牢抓住的病人來說,就算有個臉上寫著“準備好棺材”的醫生,也比沒有要強。
在正式面對病人前,要怎麽辦呢——至於能不能作出覺悟,這就因人而異了。
感覺到做出決斷的時間已經向後推延,醫官們也露出了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開始按照葉醫師的指示行動起來。
他們喘了一口氣,然後才發現到這樣的自己真的是很愚蠢。到底自己是在做什麽啊——在心中的某處,他們對自己報以了交雜著愕然與挖苦的冰冷自嘲。
“絕對會明白的。總有一天,你絕對會明白的。要我跟你打賭也可以的哦。”
過去的碎片從遙遠的記憶的水底,仿如泡沫一般漂浮了起來。
“我的後悔只有一個,但是與此無關。身爲一個醫生,我對在四處奔走中度過的人生一點也不後悔。就算我轉生了,我也絕對會選擇同樣的人生。絕對。”
在被當時的國王處刑的那一瞬間。華娜的確是在“看著”自己,向自己微笑。
“我啊,喜歡人類呢。總有一天,你也絕對會明白的。”
黃葉垂下了眼睛……自那之後,已經經過了幾百年的時間了。
“……我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啊,那個笨女人……”
這聲低語被夜風攫住,吸入夜幕之中,消失了。

※ ※ ※ ※ ※
那就好像泡沫一樣。
一點點地,它確實一點點地變大了。在包容進了日益增大的不安與憤怒之後,不斷膨脹的泡沫已經在等候著破裂的那一瞬間。
石榮村的人們進入城郭後的幾天。
慌亂地在街上奔走的人越來越多了,而另一方面,用冰冷的眼光眺望著他們,不斷小聲竊竊私語的人也在不斷增多。
這向兩端擴散開來的溫度差,正是危險的均衡正在徐徐崩潰的證明。虎林城這個被加熱到通紅的陶器,正一刻刻地迫近淋浴在冷水中的那個瞬間。
直到粉碎散落爲止。
……這一天,在東方的天宇發白的時候,虎林城迎來了奇妙的寂靜。
丙太守在那之後才注意到,當天甚至沒有一聲雞鳴。
丙太守一夜未睡,在公務室執行政務,一直在等待著那個時刻的來臨。
他在執行公務之餘,總是從窗戶定睛地仰望著一點。在他不知道是第幾十次擡起頭來的時候,丙太守看到遠遠的城郭上有一面小小的旗幟在飄揚。
“失禮了丙太守!剛才那是最後到達的旗子——太守!?”
突然沖進來的武官沒能把話說到最後。
丙太守根本無視武官就沖出了室外,他沖過整個郡府,高聲叫道:
“快給我備馬!”
一直都是那麽冷靜沈著的丙太守的怒號,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丙太守翻身騎上備好的馬,不等護衛武官到齊,就抽響了繮繩。
然後他一路向著揮旗的城門疾馳過來。
這個時候,珠蘭正在將村裏與城裏的人們的居住區域劃分開的石垛邊轉來轉去。這個石壁是珠蘭他們進城之後,城裏的居民們爲了表示出自己激烈的拒絕反應而獨斷的迅速修建起來的。
(……那、那裏也發現了)
最初是偶然發現那個東西的。也許是有人不小心落在石垛的縫隙裏的吧,是一個包著食物的小包。珠蘭的肚子很餓,她想吃那裏面的飯團想到無法抑制,但是最終還是拼命地忍耐了下來,把那個接回了石垛的縫隙裏。這樣做的話,丟東西的人回來找的時候就會注意到了吧。
可是再過了一陣回去看,卻發現小包掉到內側來了,而且還增加成了兩個。
珠蘭想了一想,決定把它們帶回去,帶給比自己還需要飯的村民們。然後她再沿著石垛走了一會兒,發現很多地方都有著各種各樣的“丟落的東西”。有食物,有衣物,還有木柴,東西一點點地越來越多。
在梨英教了珠蘭“謝謝”該怎麽寫之後,她在撿來的石頭上用生平第一次拿起的筆拼命的寫著,然後把這些石頭放在“丟落的東西”旁邊的石縫裏。石頭有時會好好的呆在那裏,但等第二天去看的時候,就基本上都不見了。
那之後,到了天亮就去見“丟落的東西”就成了珠蘭第日的課了。
今天她也撿到了一塊掉落在地上的毯子。因爲寒冷一雙小手都凍得裂了口子的珠蘭,忽然覺得有眼淚從眼眶中就要滾落出來,慌忙得擡起頭來,仰頭看著天。
……其實,她並不是爲了撿“丟落的東西”而早起的。她是怕得睡不著,如果她不做些什麽的話,她會因爲不安而崩潰,大聲地哭叫起來的。
媽媽的肚子裏就像有了孩子似的鼓脹了起來。
(一定是有小鬼跑到裏頭了)
父親的肚子鼓脹起來,然後就這樣死掉了。
因爲影月和來的那些醫生所作的許多許多的事情,珠蘭也知道,那些來自冥府的腳步聲放緩了。但是那聲音決不是停止了,仍在確實的接近。
在珠蘭出門之前,母親在昏昏的睡著。月亮還正高挂的時候,就來了很多很多的醫生。他們給母親喝了什麽藥。不只是珠蘭的母親,其他生病的人也是一樣,他們帶著有點緊張的表情一個個給他們喂了藥。
(那個說不定會是毒藥,媽媽也許會被殺掉……)
珠蘭精神朦朧地在毯子前垂下了頭。
自己以及村裏的人被虎林城裏的人們討厭和憎惡到什麽樣的程度,珠蘭都是知道的。
會被扔石頭,會被人破口大駡,這些都是在來到這裏之前就都知道了的。大家都不希望生病的人接近自己,生怕萬一被傳染上。大家都害怕死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連珠蘭也是一樣,一開始的時候,她也絕對不想接近生病的人們。——直到自己的雙親倒下爲止。

大家都是知道的,都有被疏遠的覺悟。也希望能有人來拯救自己。
可是,無論再怎麽偉大的人,也是有怎麽也做不到的事情的。
睡得像死了一樣的母親,也許是很幸運的吧。如果能就這樣熟睡著被殺掉的話,不是比活下去再經受那麽多痛苦要幸運多了嗎。
(……我也,有那麽一點點幸福呢。)
留著漂亮鬍子的丙爺爺,並沒有甩開珠蘭的手。
他緊緊地、像是在交換一個約定一樣地,握住了珠蘭的手。
僅僅是這一點,珠蘭就覺得已經足夠了。大家都已經很累了——
這個時候,不經意傳進耳朵裏的馬蹄聲讓珠蘭一下回過了神來。
自己到底在想什麽啊——珠蘭爲自己居然有一瞬覺得母親死了是一種幸福而覺得背上發涼。
(我真是笨蛋!我在想什麽啊!)
馬蹄聲接近了。
珠蘭頓時忘記了討厭的想法,慌忙的站了起來,拍了拍膝蓋,然後把臉貼在石垛的空隙中向外看著。聲音越來越近了。
石垛的對面有一人一馬飛也似的沖了過來。那就是——
“……丙爺爺……?”
偷看到了他那鬼一樣的表情的珠蘭大吃了一驚。再往前走就只有城門了啊。
“……這麽早,丙爺爺爲什麽要到外面去……?”
珠蘭在迷惑之中,把身體儘量隱藏在石垛的陰影裏,追在了丙太守的身後。

城門發出巨大的聲響,開始關閉起來。秀麗可以聽到抱著自己縱馬疾馳的燕青把牙咬得的咯吱作響的聲音。
守護著虎林郡的城郭上有一面旗幟在飄揚。
一行人都看到城門上的郡武官們都在張弓搭箭。
他們應該已經正確的察覺到是誰來了——然後,就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射殺。
燕青用力的抱住了秀麗,狠狠地甩了一下繮繩。
“凜,葉老頭兒,你們都在這裏等著!!——小姐,你好好地抓緊我!!”
他放開了環住秀麗的臂膀,抓緊了棍棒。
箭矢降了下來,是爲了拉開距離,也是爲了威嚇自己。
燕青根本不閃不避,他踢了一腳馬的肋腹。接下來就是定好目標的同時掃射了。雖然應該等到狙擊放鬆一點的時候,但是爲了沖進即將關閉的門裏,必須以速度爲優先。
“嗚呀……這樣很勉強的啊。”
“燕青!如果趕不上就不准吃飯!”
“我會努力的。嗯?關門的速度放慢了——嗯嗯!?”
燕青好像一陣風似的接近了城門,就這樣注視著裏面。有什麽——到了——
城郭上的弓箭手動作很整齊。他們箭在弦上,齊齊地對準了秀麗與燕青。
發號令的人正要發出發射的信號——就在這個時候。
好像躊躇一樣突然放慢了速度的門的空隙裏——有什麽人像是疾風一樣飛了出來。
發現了那是誰的燕青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唉唉唉唉唉——!?丙老頭兒!?嗚哇喂等一下不是吧——!?”
騎影筆直地向著燕青他們的方向飛馳過來,也就是在弓箭的射程正中。
發現到單人匹馬沖過來的是虎林郡的太守,發令官立刻發下了停止的命令,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冰雹一樣的箭矢落了下來。
向著敬愛的太守發起掃射的部下們慘叫著些什麽。
馬匹跳躍了起來,似乎是要擋在丙太守與箭矢之間。
秀麗反射性的閉上了眼睛。
仿佛身體漂浮在空中似的輕飄飄的感覺。好像位於龍捲風的中央一樣,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切裂空氣的風的尖嘯。耳邊持續傳來爆竹般炸裂的聲音,讓頭都暈暈的。
在長——長的滯空時間之後,傳來了震響腹部中心的劇烈著地衝擊。
“……嗚啊,真是的……就算是我,也覺得心裏一涼呢……”
雖然視野朦朦朧朧地搖晃著,但是秀麗發覺到,燕青伴著這一聲長長的歎息,把他的額頭呼的撞在自己的腦門上。……看來是一瞬間失去了意識。
另外的一人一馬的身影進入了秀麗的視野。
她看到了一張根本不像是經歷過弓箭一起從後背射來的平靜面孔。要不是燕青在千鈞一髮之際猛衝過去,用棍棒保護了他的話,他就毫無疑問地肯定要死了。但是那張開始刻上了老年皺紋的面孔上,卻沒有任何一點的動搖。
秀麗這時想了起來,在就任儀式上,爲了騙過茶家的耳目,各位太守都作了種種的裝扮才進了琥璉,而丙太守卻是混在行李裏進來的。

(他是不是和禮部的魯尚書有點像啊?我之後還和影月這麽說過……)
“喂!老頭兒!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就不要勉強自己了好不好!?”
用棍棒完美地防禦住了飛箭的燕青,向著作出魯莽舉動的太守發了脾氣。
丙太守卻好像一點也沒聽見似的下了馬,向秀麗走了過來。
秀麗慌忙要下馬,燕青幫了她一把,沒有讓她掉下去。
這位搖搖晃晃地站住腳的小姐州牧,還是跟就任式的時候一樣,是個身高連丙太守下巴都不到的少女。
但是——那雙直直地仰望丙太守的眼神,卻與就任式時有了些許的不同。
“丙太守……你一個人奮戰到現在,真的是謝謝您了。”
秀麗行了一個對上級或長者的正式的立禮。
“——您幫了我的大忙。”
丙太守的面孔扭曲了。——他無法再忍耐下去。
他緊緊地握住了秀麗那交握在胸前的手,彎下了雙膝。
“……我……一直等著您的到來……”
秀麗與燕青都爲無畏的丙太守臉頰上流淌下來的熱淚而大吃了一驚。
“您沒有抛棄我們……我向您致以衷心的感謝之意。”
爲了小小的村子,竭盡全力四處奔走的兩位州牧。
沒有像東西一樣隨便被抛棄掉的幸福。
事到如今,丙太守終於發自心底的知道,茶州並不是一塊遭到捨棄的土地了。

……之後,傳來了不知道幾十個人急匆匆地奔過來的腳步聲。
“……丙太守,請您讓開!”
雜亂的腳步聲,顯示著來人並不只是趕來的武官們。
丙太守最後又輕輕的握了一下秀麗的拳頭,回過頭去。
“各位,就是這個女人害的!”
燕青無言地重新握緊了棍棒,秀麗在腹部灌注了力量——倏地擡起了頭。
※ ※ ※ ※ ※
從幾乎關閉的城門裏跑出來的男人們,每人的眼睛裏都閃耀著異樣到讓人心頭髮緊的光芒。雖然武官們站到了最前列,但是跟在他們身後的城中的男人們卻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武官們不說,就連民衆們多半都揮著鐵鍬或者鋤頭。
秀麗忽然感覺到了微妙的不對勁的感覺,但是她卻說不出到底是那裏不對勁。
幾十雙放著憎恨的光芒的眼睛,只投注在秀麗的身上。
“……你們別太過分好不好。”
不知是誰低聲地說著。
“你跟我們有冤仇是嗎?爲什麽要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
“雖說當官的幹的事情總是沒好事,但是這樣也太過分了!”
“都是你弄出那個噁心的病來的,虧你還敢厚著臉皮跑到這裏來!”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嫁給男人做老婆,做飯生孩子才是女人該做的事吧?因爲男人不管再怎麽使勁也不可能生得出孩子來。所以男人才要爲了老婆孩子去幹活。這根本是換不過來的事情。都是你,你做了多餘的事,才弄到這個地步的。”
“就是,前任州牧在任的時候,一次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燕青的太陽穴上傳來一陣波動。這只是自己剛好沒有輪到幾十年一次的流行病而已。或者只是燕青和悠舜根本沒有發現到而已,實際上說不定已經有不知名的村子遭到了徹底的毀滅。而沒有發覺,並不就意味著平靜,而是說明了燕青的無能。
但是——這樣的“說明”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的意義。他們只會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東西,除此之外根本進不了他們的耳朵。
“丙大人也真是。我們一直以爲您是個能懂事理的人,可是卻把那些得病的人統統都放了進來。您就不在乎我們也得上那種病死掉嗎?”
“不對不對,這一定是那個小丫頭讓丙大人這麽做的。那個瘟神女人,說不定根本是用了什麽巫術操縱了丙大人啊!”
旁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發出了贊同的聲音。
燕青伸出手去,攔住了勃然變色的丙太守。就算丙太守出面否定,他們也只會認爲那是秀麗的“巫術”吧。很顯然,不管怎麽說也已經沒有用了。
“讓他們進了城市的話,一定會發生不好的事情!說不定明年太陽都不會出來了!”
“殺了那個小丫頭,現在趕快拜祭彩八仙,就可以平息他們的怒火吧。那是當然了,病都是她一個人弄出來的,不殺了她可不行!”
“沒錯沒錯!就在這裏殺了她!再把石榮村的那些傢夥們都拖出來用火燒掉!”

“殺了她!”
激動的怒吼頓時響徹了當場。
秀麗一直緊緊地閉著嘴唇,沈默著。自己這個存在的確是成爲了引發事態的導火索,有了赴任初期的事情在,他們會如此深信也是沒有辦法。他們正爲自己會不會也得上怪病而感到強烈的不安與恐懼,會想把這種無處發泄的感情噴吐出來也是當然的。正因爲是深爲肩負著他們性命的官吏,所以才更有責任成爲他們的發泄物件,接受他們的感情,所以燕青和丙太守什麽也沒有說。
但是,這卻與秀麗心中覺悟有著些許的不同。
他們也許的確是需要犧牲一個作爲“鎮定劑”也說不定。自己也有了也許無法活著回到貴陽的覺悟。因爲虎林郡的人們都從心底“相信”著秀麗就是怪病的起因,糾紛與憤怒發展到無可收拾地步的結果。
因爲事情關係到“千夜”,所以秀麗自己也有了半分自己真的是這場病的原因之一的覺悟。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麽她是真心打算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的。
但是,現在卻不一樣——
“……燕青。”
燕青把意味深長的視線投向了秀麗,代替了回答,仿佛就像看透了秀麗的心一樣。
丙太守臉上的皺紋更加深了,似乎在催促她說出口一樣轉過了頭。
秀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還不能死在這裏。”
隔了兩拍,燕青像是繃緊了的弓弦忽然松下來了似的大笑了起來。
“就是啊。不然的話,他們下一次一定把昨天便秘都說成是小姐的錯嘍!”
“……我、我說……燕青你能不能換個別的比喻啊……”
在重新打量過面前的人們後,秀麗在此時忽然唐突地覺察到最初感覺到的那種不對勁是怎麽回事了。——沒錯,仔細看看的話……
(所有的人都是男人,連一個女人都沒有……)
秀麗外國投向了一下,但是一時間畢竟還想不到理由。
聽到了秀麗的低語之後,男人們的血氣又頓時沖上了頭。
“你說你不想死!?”
“——我不能死。”
秀麗用雙足穩穩得踏在了大地上。
如果現在秀麗按他們所想的一樣死掉了的話,同樣的事又會重復出現的。
他們並不只是認爲,秀麗就是疾病的原因。而是不管什麽,不只是疾病,對他們來說就連還沒有發生的缺乏日照與雪災也會推到自己頭上。
隨便把責任推給別人,獻上“供品”,然後祈禱,等候著災難過去。
——這樣是不行的。無論怎樣,自己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因爲我還有沒做的事情,以及不能不去做的事情,所以我不能再沒有救到任何人的情況下死去。”
“你這個女人!居然還敢找藉口!”
“你就不想負起責任來嗎!只要你在這裏死掉了,那就什麽都好了!”
一個武官直接面對了燕青。
“浪州尹,怎麽說她也算是個州牧,那麽爲了民衆就理所當然該把性命交脫出去吧,可她連這也做不到嗎?如果這能阻止怪病蔓延的話,那絕對該這麽做的吧。就算這個女人怕死,你身爲輔佐也不能允許她拒絕!”
雖然只憑力量是可以強行突破的,但是燕青與秀麗都毫無懼色的留在了這裏。
因爲現在必須要留在這裏。
“那如果怪病在虎林城下流行了起來呢?你們會像對小姐和石榮村做的那樣,把虎林城下的人全都隔離起來,統統燒死嗎?”
包括武官在內的全體人員都沈默了下來。
他們對秀麗說的話,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回擊在他們自己身上。
“什麽怪罪責罰,不就是這樣的嗎?你們是理解了這一點才說出這種話來的吧?”
“那、那是……”
這就好像修剪花朵一樣。只要把“壞的部分”推給什麽人,其他的花就可以頂著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面孔繼續開放下去了。這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延續下來的做法。這是爲了讓變了樣的花圃恢復原狀而必須要進行的最低限度的犧牲。實際上這也是很簡單的,也是個非常有效的手段。
秀麗承認這種實用性,但是,這是不可以出錯的。絕對不能忘記這一點。
影月從一開始,就用自己的身體顯示出了真正的、最好的方法。
“就算再怎麽簡單,你們也無法輕易地做出這樣的事來吧。因爲誰也不會想要被殺害,被抛棄的。生了病會想要別人的幫助,難道這種想法不是最普通不過的嗎?”

他們看到官員一次次地抛棄民衆的舉動,自然也會去模仿著做出同樣的事情。認定這就是最好的方法,不去想還有沒有其他的解決之道。——當然他們也不會知道。
如果沒有誰去舉起燈火,照亮沒有映在他們眼中的另一條道路的話,不管到什麽時候,都會是一樣的。
但是現在,在這裏撒下種子的話——
在四下奔走尋找之後,不治之症似乎也已經不是不治之症了。
就算只有很少的一點點,也一定會産生出不一樣的未來吧。
就算無法親眼看到種子發出新芽,這也依然是秀麗與燕青的工作。
的確燕青說的對,既然身爲官吏,也許總有一天,會有用自己的性命去換誰的性命。背起所有的責任,帶著不再回頭的覺悟去面對這樣的選擇。
但是這並不代表就該被當成一時怒憤的發泄口,只是被白白利用就了事。
“所以就跟你們說啊,小姐她已經找到了解決方法。不管多麽困難,她都憑著自己的智慧挺胸迎上前去,在四處奔走,好不容易找到了治療的方法和醫生。所謂真正的‘救人’,不就應該是這樣的東西嗎?只因爲相信了沒憑沒據的謠言就掄著鐵鍬襲擊我們的話,那才真的是一個人也救不了呢!”
男人們閃動著異常光芒的眼睛,稍稍地安定了一點。
“呐,你們知不知道我話裏的意思啊?下次就算這種病在哪里發生,也不用再把那裏燒毀了。不管是你們重要的老婆孩子,還是日後生下來的孫子曾孫都會得救的。你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小姐和影月要保護的是‘什麽’嗎?是你們全部,包括日後在內的所有人啊!”
那些高高舉起的槍、鐵鍬與鋤頭,開始徐徐地放了下來。
在秀麗的身後,柴凜與葉醫師他們總算追了上來。
秀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請讓我過去。我也一定會去‘邪仙教’那裏,如果到那時我的首級能派上什麽用場的話,我會在那時盡到我的責任。可是現在已經一刻也不能再拖延了。請趁著還有時間的時候,讓我們盡一切的可能。求大家了。我們要去救人。——請讓出道路來——!”
人群中出現了波紋一樣的動搖,但就在這個時候——
“別被她騙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沖了出來,發出了怒吼。丙太守睜大了眼睛。那個人是前幾天剛剛被從武官裏除名了的朱溫。
“大家好好象一項!如果‘邪仙教’說的是真的呢,那又怎麽辦!如果是這個女人招致了仙人們的憤怒的話,不管她做什麽,結果都是沒用的!”
那通紅著的眼睛,和極具有煽動性的怒喝,很容易的就重新點燃了並沒有被完全說服的男人們的狂暴怒火。
“我一個人來做。只要殺了這個女人,就可以救所有的人,這不是很划算的事嗎!反正沒效果那就都一樣,生效了就是最好的不是嗎?那我來下手!”
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最初的情況。朱溫的叫喊足以煽起強烈地殘留在男人們心中的不安,更足以煽起他們希望早點結束的心情了。
已經放下的武器,又叮叮咣咣的被舉了起來。他們的眼睛裏再次閃出異常的光芒。
燕青的雙眼中開始蘊涵起了危險的光芒。他彎下腰,握緊了棍棒。這群混球,他低低的咆哮聲傳進了秀麗的耳朵裏。
被加熱到極限的陶器,就要四下碎散了。
丙太守爲了保護秀麗,挺身把她擋在了背後。
秀麗抿緊了嘴唇。望著燕青那繃緊的後背,她好想哭。他就要對著一直努力守護著、珍視地報以自己慈愛的茶州人民揮起棍棒了——沒能夠讓他們相信自己,自己的心聲沒能傳達到他們的心中。雖然無論何時語言都不可能直接把真心傳達到他人的內心,但即使如此……
悔恨,悲傷,這樣的感情讓胸口都在作痛了。
“——燕、燕青!”
“你不會是想說什麽讓我不用保護你也沒關係的話吧?”
“……我沒說。”
還沒有找到影月。也還沒有揭開“邪仙教”的真正面目。
明明什麽都還沒有結束,什麽死了也沒關係之類的話,就是撕裂了嘴巴,秀麗也說不出來。
“……可是,如果發生了什麽,我會繼續擔起一切,所以……”
在腦子思考之前,話語就傾瀉而出。
雖然連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但燕青以驚愕的表情看向了這邊。接下來浮現出的,是與至今爲止看到的笑容完全不同的東西。就好像原本以爲箭飛向了不同的方向,但卻親眼目擊到它命中了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存在在那裏的靶子,而且還正中紅心一樣。
“嗯,拜託了。”
燕青這麽說著的瞬間,朱溫就搶在最前頭撲了過來。這就像一個信號一樣,全體像海嘯一般發出怒號一起沖了起來。但就在這是……
“住手啊——!!”
一個踉踉蹌蹌地從男人們中間摔出來的少女,有如哭泣一般地這樣叫著。
※ ※ ※ ※ ※

還以爲會是一個夢。
“我們,想要救大家。”
說出了珠蘭一直以來最最想要聽到的話的人,就在那裏。
拼命的追在了坐在馬上的丙爺爺後面,卻被後面都頂著一張可怕的臉的大叔們一個個地超過。
如果被人發現是石榮村的孩子的話,又會被他們扔各種東西了,所以珠蘭從一個角落藏到另一個影子裏,悄悄地跟了上來。雖然被他們甩了很遠,但是在終於通過了城門的時候,卻發現剛才那些大叔們都集中在那裏,叫喊著什麽。
“把石榮村的那些傢夥們都拖出來用火燒掉!”
她僵硬了。
雖然在剛來這裏的時候就被人說過同樣的話,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可是在聽到的時候,心還是像被冰做的刀子刺中一樣痛苦到喘不過氣來。知道別人憎恨自己到恨不得一刀了之的地步時,那種眼淚都凍結了一般的痛苦與悲傷……
(如果我們沒離開石榮村就好了啊……)
當她的腦海裏只剩下了一直不想去想的事情的時候……
“因爲我還有要做得到的事情,以及不能不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再沒有救到任何人的情況下死去。”
珠蘭呆呆地擡起了頭。……救、人——?
不管是誰都覺得根本不可能,從心裏放棄了的時候。
光,照了進來。
珠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那束光強烈到了可以淩駕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不安之上的地步。
再一次——再一次,想要在近處聽到那句話。
(剛才的……是女人的聲音啊……)
女,人。
最後見到的影月那真摯、溫柔、強力,又充滿了自信的微笑閃過了珠蘭的腦海。
“到這裏來的女性,絕對會救大家的。”
——影月哥果然沒有撒謊。
她來了。
男人們的意識都放在了眼前,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珠蘭。珠蘭想要知道這座黑壓壓的小山似的人群都在看什麽,可是不管矮矮的珠蘭再怎麽踞腳跳高,也是根本看不到的。
在打了個趔趄的時候,珠蘭忽然發現到,自己其實可以從許許多多的腳的空隙間鑽過去。
鑽窄窄的縫隙正是身體小巧的珠蘭很拿手的事情。她立刻像貓一樣縮起了身體,趁著大怒的男人們安靜下來,沒有發現到自己的時候,向前拼命的爬過去。
一邊前進著,珠蘭越來越不安起來。剛才的話真的是自己聽錯了吧,如果是聽錯了的話,那該怎麽辦——
想到這裏,珠蘭的動作忽然一下子停了下來。直接撐在霜凍上的膝蓋與手掌,卻因爲寒冷之外的理由而簌簌地抖動起來,讓她無法前進。
每天都看到,有很多很多的人就那樣掙扎著死去了。誰也沒法救他們。最後只有這一線的希望,可是如果這個願望也破碎了的話,一定就再也無法站立起來了吧。實在是有太多的東西傷害了珠蘭的心,她的心已經是遍體鱗傷了。在拼命地仰望著太陽的面孔垂下去之後,就會再也沒有重新擡起來的力氣。
也許還是回去的好吧,珠蘭想。
這樣的話,至少唯一的希望還不會崩潰。
(對啊,就是這樣)
如果要確認的話,至少找個與梨英在一起的時候。珠蘭給自己找了這樣的藉口,就要往後退去。
正是這個時候,這個聲音好像箭矢一樣射了過來。
“我們要去救人。”
心跳聲清晰地向了起來。珠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咀嚼這句話似的眨著眼睛。
(這一次,我真的聽清楚了。)
沒有錯,是那個聲音,第二次地說出了那句話。
已經不會再猶豫了。
自己一直在等待著能與影月哥說出同樣那句話的人。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再也不會想什麽還是死去比較幸福的事了。
只要讓媽媽活下來。以後永永遠遠在一起。
珠蘭不顧冰霜,努力的前進著,可是她卻聽到一個曾經在那裏聽過的沙啞聲音響了起來。
“我一個人來做,只要殺了這個女人,就可以救所有的人,這不是很划算的事嗎!”
……珠蘭一時不能理解自己到底聽到了什麽。
但周圍的樣子突然變得奇怪起來。耳朵附近傳來哢嚓哢嚓的金屬碰撞的聲音。
胸口咚咚地跳了起來,發出討厭的聲音。她不顧一切的在男人們的腿腳之間向前爬去。

那句話她的頭腦不想去考慮,但心裏已經理解了。
(爲什麽……爲什麽?)
明明說是來救人的,明明就這麽說了。
一直等啊,等啊,等啊,總算射下來的光。
爲什麽,她小聲地念著。
殺死什麽人,爲什麽能這麽簡單的說出這麽過分的話來呢。
珠蘭都知道的,有人死去會是多麽難過悲傷的事情,可是爲什麽活了那麽長的大人們卻不知道呢。普普通通地活著的人那麽簡單地就死掉了,可是活下來卻要比那難得太多太多,他們爲什麽還會去想剝奪生命那麽過分的事呢?
——爲什麽。
周圍的腳一起動了起來。
她就在那一瞬間穿過了腿腳的叢林,滾到了男人們的面前。那冰凍住的堅硬泥土與槍一樣的冰霜,劃破、刺穿了珠蘭赤裸的手腳,在她的肌膚上留下了條條的血痕。
吐出的呼吸凝結成了牛乳一樣的白煙。她對自己身上的傷口沒有任何的感覺。
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滾滾落下。
明明爲了不讓母親難過,自從父親死去的時候起,就一直忍耐著的。
心好疼,好疼,就好像被撕碎了一樣。
“住手啊——!!”
※ ※ ※ ※ ※
男人們驚訝地一起停下了腳步。
就連燕青,也不免撲了個空。
那個撲出來的七、八歲的少女撐起了滾在地上的身體,哭泣著。
“爲什麽……爲什麽?爲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不是已經夠了嗎?明明什麽壞事都沒做,可是爸爸和大家都死了。如果再這樣下去可怎麽辦啊。至少……至……少,聽她說一下啊。他們、他們……明明是……能夠……能夠……救媽媽、的、人。”
丙太守立刻就想起了這個少女是誰。
是石榮村的孩子啊,有人在小聲地說著,男人們向後退去。
住手,在哭泣聲的空隙裏,傳出了小小的、仿佛是從咽喉中擠出來一樣的聲音。
“住手啊。一驚,不想再看到、有誰死掉了……!!”
那祈禱一樣的叫聲,讓秀麗顫抖了。
就好像有什麽刺穿了胸口一樣。
十年前的自己,現在就存在於那裏。
倒下的人們,死去的人們。什麽也做不到,只會爲明天的到來而恐懼著。
(誰來救救大家啊。)
每晚,每晚,都向著不知道在哪里的“誰”而祈禱著。
已經不想再拉起悲傷的二胡了。已經不想再經歷,用盡全力握住的手在無力地垂落下去的瞬間,那仿佛心臟粉碎一樣的感受了。
啊啊,聽到那個聲音了。
(不……不要死……我不要……已經受不了了!)
誰能來救大家啊,誰能來告訴大家,明天就會完全不同啊。
說出已經沒有事了的人。
只是,等待著……然後。。
“你這個臭小鬼!你還不明白嗎!就是這個女人把你們的村子弄到那種地步的!只要殺掉了她,一切就都會好了!”
少女狠狠地瞪向了朱溫。
她——如今只想要挽救病痛中的人們的她,已經沒有了任何躊躇。
“——不是的!!”
她叫了。
“那是騙人的!影月哥說過的,到我們村子來的女性,絕對會救大家的!!我相信影月哥!!”
影月,燕青輕輕的低語。
有什麽塞滿了秀麗的胸口,讓她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被人相信了。
“我們努力吧,秀麗。”
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她總是說著這樣的話來鼓勵秀麗,用溫柔的聲音與微笑。
即使不在身邊,他也——以他那殘留下來的心,幫助著秀麗。
“影月哥很了不起的!他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他很努力的!這、這是在他離開之前,說過的話。他在做藥的空隙裏做了好多好多的調查,他把很早前死掉的冰凍住的老鼠化開,切開了肚子,就找到了一個袋子,裏面有蟲子,他說這就是原因。還說說不定,這就能夠治療了。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他是這麽說的。大家都因爲不知不覺地跟水一起把那種蟲子的卵喝到了肚子裏,才會生病的。這絕對不是誰的錯啊!”
葉醫師和其他的醫生們一起倒吸了一口氣。
“葉、葉老師。那個少年,才只有十三四歲而已吧……!?”
葉醫師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繼承華娜之心的,弟子……嗎。)
絕對不會放棄。直到最後的最後,還是在想著怎樣救人。

被超越了時空而繼承下來的,心與意志。
“你們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影月哥到底有多麽的努力,你們什麽也不知道,就別亂說那種話!那個除了躲在山裏什麽也不會幹的集團,還有什麽只要殺了誰就能治好之類的話,我根本一點也不信!我只相信來救我們的影月哥的話!!還有這個大姐姐,她真的來了,我也相信這個大姐姐!”
珠蘭向著秀麗揚起了頭,那張淚水模糊的小臉扭曲著,眼淚從大大的眼睛裏滑落下來。
“大姐姐……求求你……救救,我的媽媽……”
秀麗彎下膝,抱住了珠蘭那小小的腦袋。
十年前的,無法對任何人說出的話,如今向她——。
既然誰也不會說,那麽就有自己來說吧,秀麗面向了過去的自己。
“已經沒事了。”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珠蘭眼中掉了下來,她緊緊地抓住秀麗,哭泣了起來。
想要說的,只有一句話而已。
不需要什麽奇迹,也不會去想,大家都會想從來沒有生過病一樣,一下就痊愈。
只要沒有被抛棄就好,只要不被人視爲無足輕重的存在就好。
只要,能夠知道這一點就好。
“沒事了。”
“謝……謝……”
謝謝你聽我說。謝謝你送來很多藥。謝謝你帶來了醫生們。
謝謝你,沒有抛棄我們。
“——閉嘴!!”
朱溫瞪著血紅的眼睛,揮起了手中的劍。
“你這個自以爲是又長舌的小鬼!看我不殺了你!”
燕青踏前一步,一瞬間就擋在了他的前面,手中的棍棒擋下了朱溫手中的劍。下一刻朱溫就被打倒在地面上,燕青一腳踏上他的背,把他狠狠地踩在堅實的地上。
他緩緩地擡起睫毛,瞪視著男人們。
“——讓路。”
伴著他低沈的聲音,棍棒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高亢而沈重的響徹在天空之下。
燕青那裂帛一般的氣魄讓男人們畏怖地縮起了身體。
“我說過都給我讓路了吧!”
男人們仿佛被天雷劈到一樣,慌忙翻身退了開去。
這時一匹馬從城門裏沖了出來。看到馬上的年輕官吏,等待著的丙太守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丙太守!!準備已經全部結束。醫師大人們可以馬上開始治療了!!按您的指示,我們從天明的時候開始拜求女性們,她們同意予以協助。特別是擅長做針線活的女性有幾十人,她們都已經完全記住了縫合方法,現在都帶著煮沸過的銀針和絲線正在等待!!”
秀麗呆呆地向著葉醫師轉過頭去。
“葉醫師……”
“從以前開始啊,在照顧病人的方面可是沒人能出夫人們之右呢。”
葉醫師口氣輕鬆的嘟囔著。
而比秀麗還要驚訝的是那些男人們。
“說、說什麽!?”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怒喝從城門裏飛了出來。
“你這個死鬼!!在幹什麽蠢事啊!!還不快從那裏滾開!!”
男人們反射性地跳了起來。轉過身去,只見是個左右身強體寬的女人們正並列在那裏,狠狠瞪著那些男人們。
“嗚!”
“孩、孩子他媽!”
抱著手臂站在正中間的四十幾歲的中年女人向著自己的丈夫狠瞥了一眼。
“你這傢夥,如果我和孩子也碰到同樣的事,你也會像這樣殺了我們吧?”
“哪、哪有的事……我、我們都是爲了你們……還有,我們也不是要殺了醫生……”
“少跟我開玩笑。你殺了這個女孩之後,要用什麽臉來見我和孩子?我才不想要一個殺人兇手做丈夫!”
在向著自己的丈夫高聲怒吼之後,女人歎了一口氣。
“……當然啊,我一開始也覺得討厭。可是一聽說這麽小的女孩子,爲了救生病的媽媽從石榮村一步步走來這裏……”
珠蘭倏地擡起了頭。
“我就想了,如果換做是我的話,又會怎麽樣。我不想看到孩子們哭。不管是哪一個孩子,都是母親死一回的覺悟才生下來的。我才不要看到他們爲我哭。而看到他們拼命的忍耐著,不哭出來,那就更難受了。看到那些咬著牙齒拼命地幹活的孩子們,我就忍不住……只要有能幫上忙的,我就想要去幫助他們。如果是我的孩子遇到這種事情,我不管怎樣也不能把他們丟下。當然,對你們這些沒用的軟骨頭也是一樣。你可是有緣才和我在一起,對我來說唯一的丈夫啊。只要知道還有救,就是根稻草也要抓,不管是什麽樣的謠傳,我絕對不會把人家趕回去。”

女人的丈夫驚訝地擡起頭來,然後又羞愧地悄然低了回去。
珠蘭心裏想道,也許那些“丟落的東西”,正是這些女人們特意放在那裏的。想到自己吃的那個大大的、形狀很漂亮的飯團,那個飯團的味道滿含著只屬於媽媽的、讓人感動的味道。珠蘭的眼淚又要奪眶而出了。
“在你們跑出去說著那些白癡的話的時候。官差們一家家地跑著,告訴我們病是絕對不會傳染的,醫生們已經來了,也許病人們會有救了。他們那麽想要去救人,向我們低著頭。那可是很了不起的差人們哦。我們真的很高興,你就不明白嗎?如果我們有一天也遇到困難了,他們一定也會這樣四處奔走的。我們每年交的年貢並沒有白交的啊。”
女人向太守看了一眼,眼光變得柔和了許多。
“他們都做到這一步了,如果還不出手的話,那還算是女人嗎?而且說起來,女人作差人到底有什麽錯啊!你這個飯桶!咱們家還不是一樣,你一年到頭都遊手好閒的,還不是我踹著你的屁股,撐著咱們家的家計的嗎!你想這天下爲什麽是一半男人,一半女人?要是城堡裏面沒有女人,那不是更奇怪嗎?所以才會每年都打個不停的。你們聽了那個沒頭沒腦的謠言,就沖昏了腦子。女人有什麽錯?我們可是以生爲女人而自豪的!我們賭上性命去生下另一個生命,保護他們,把他們養大,這難道就不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工作嗎?”
接著,她又狠狠瞪了男人們手中的武器一眼,大喝道:
“哼!反正你們這些男人什麽也感覺不到,就是捅了你們扔著你們去死,你們也根本受不到教訓吧!看你們那副活著是理所當然的德行,真想讓你們也生一回孩子看看,讓你們也知道我們都是怎麽挺過來的!那沒有死都是個奇迹了啊。只要你們也生一回孩子,那就再也不會去想什麽殺人啦死掉啦之類的事情了!好了!快點吧你們手裏那些東西統統給我們扔了!那些東西都是活命的東西,不是讓你們殺人用的吧!!”
從那些嚇了一跳低下頭去的男人們的手裏,鐵鍬、鋤頭,還有寶劍嘩啦嘩啦地掉了一地。
連燕青也瞪圓了眼睛,真心地歎了一句“大嬸真是超帥的啊~”
“好了,都給我從那邊讓開!都堆在那裏有個屁用,現在要幹的事可是堆得跟山一樣高啊。我們需要很多很多人來幹力氣活,不想被我們踹你們的屁股,就給我好好去幹活!是吧,小姐!”
有什麽東西塞滿了秀麗的胸口,讓她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但是代替語言,秀麗深深的低下了頭。
“葉醫師……”
“哦。那我們就趕快走吧。”
珠蘭沒有與秀麗在一起,而是上了大嬸們坐著的載貨馬車。突然間,又有一個少年不知道從那裏跑過來,也跳上了車。
“你真是笨蛋,這麽亂來。”
“梨英,你也在啊。”
“我還在你前頭呢,萬一有什麽的話,我可以抵得上十個人哦。”
他偷偷地瞟了瞟和醫師團一起走在前頭的秀麗。
“什麽嘛,既然在,那就來幫我不就好了嘛。”
“是誰一個人亂來沖出去,都不給人出來的機會啊?”
“喂喂,不可以吵架哦。兩個人來和好。”
大嬸們安慰著兩個孩子。珠蘭不由得把心裏想的說出了口:
“……那個,你們給了我們飯團,還有好多好多的東西,謝謝。”
女人們一起睜圓了眼睛,然後互相交換了一下視線,不好意思的苦笑了起來。
“看來是露餡了啊。小姑娘,那沒什麽好謝的喲。我們還要爲對你們做了不好的事情道歉呢。”
一雙大大的、溫暖的手,溫柔的撫摸著珠蘭小小的頭。
“好,要加油哦。”
伴著珠蘭嗯地點頭的動作,最後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因爲被人溫柔的對待而哭泣,這是多久以來的事了呢,珠蘭想著。
“你真是個愛哭蟲啊。”
梨英這才從呆愕中清醒過來,把手帕扔給了珠蘭。
(第二章 光之路標 結束)

第三章 生命的天秤

醫生們爲眼前的光景而愕然了。
這裏充滿了強烈的、死亡的臭氣。
上腹部高高的鼓脹著,皮膚呈現黃色,就連朦朧地仰望著天空的眼睛中的白眼珠都變成了一片混濁的黃色。手指像鈎子一樣蜷曲著,腳踝浮腫得厲害。——當然,事前他們應該已經把這些病狀牢牢的記在腦子裏了。
可是如今眼前這些瀕死的幾十個病人的裸體,卻悲慘到了遠遠超過他們想象的地步。特別是年輕的醫官們,他們幾乎要爲這突如其來地呈現在眼前的現實而眩暈了。
葉醫師帶著嚴肅的表情走到一個患者跟前,小心翼翼地開始著手觸診。
“……果然,是肝……能感覺到瘤子的脈動。這裏就是蟲子的巢穴。沒辦法,蟲子呆的地方實在是不好,今天可不是那麽輕鬆的啊。好,熱水,烈度高的酒——不是運來了茅炎白酒了嗎——還有清潔的布跟衣服!上等的棉花!都準備好了沒有!?”
“好了!”
“好!進行切開的時候就儘量地使用吧。爲了中途不會出現不夠的事情來,給我拼命的往這裏搬!弄髒的布和衣服馬上送去給大嬸們洗乾淨!!”
之前就在這裏準備的藥師和針灸師們立刻回答,葉醫師點了點頭。
“去清洗身體,換上新衣服,用酒把從指尖到上臂的部分全都洗一遍就開始!聽好,洗完手之後,絕對不要再去摸臉或者頭。器具都泡在熱水裏煮沸過!”
一邊叫著,葉醫師一邊離開患者,迅速的脫起身上穿著的衣服來。
“只會站在那裏的小鬼太礙事了!再站著就馬上給我轟出去!到底在幹什麽啊!!”
像是被打到一樣,醫生們一齊縮了縮身體。直到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醫官下定了決心一樣擡起頭來,向著葉醫師所在的地方跑了出去。隨後,所有的醫生都僵硬著面孔奔走起來,開始更換衣服。
葉醫師迅速地完成了準備,一個個地確認著注意的事項。
“藥師!按照寫好的調和法,天亮之前都給他們喝下藥物了嗎!?”
“是!能讓您過目是我們的光榮!葉老師!我們會把手術中的出血控制在最低限度的!所有的藥師現在也在按照配方調和各種藥劑。葉老師,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長話短說!”
“是!我聽說過,過去的神醫華娜大夫在進行切開人體的時候,會用叫麻沸散的藥讓患者睡著,這次會使用這種藥物嗎!?”
“好問題。我只說一次而已,給我好好聽著!麻沸散會讓患者完全沈睡。你們好好聽聽陷入沈睡的人類的呼吸。那比清醒的時候要少了許多。也就是說,在睡著的時候人體的全部機能是顯著低下的。在這種情況下切開腹部的話,死亡的概率會提高。雖然也有不能不這樣做的時候,但是這一次沒有必要。所以我特地找來了手段高超的針灸師。針灸師!”
“是!”
“有沒有按我說的在全部的地方紮下針?有沒有把出血和疼痛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特別是延髓底下,有好好地施針吧!?沒有讓病人完全睡著吧!?”
“是!患者脖子下面的部分已經不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動了,但是還保留著最低限度的意識!通過眼睛的動作就可以確認!”
“好!給我記住,這就叫針灸麻醉!!接著在印堂也刺一針。有強效的鎮靜作用。不管是誰,就算死亡的概率再怎麽低,要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切開自己的肚子,都是會恐懼的。在那裏下針,是爲了安定患者的精神,消除他們的恐懼心。”
“是!”
等候著的各位針灸師紛紛拿起銀針來,沖向了各自的患者。
“準備燈來。但是爲了不會讓火星和灰飛出來,也爲了不讓火苗搖晃,要好好地把火焰覆蓋住。請縫合的大嬸們準備好。洗過身體,頭髮也全部挽起來,不要忘記告訴大家,一根頭髮也不能掉下來。”
葉醫師一個接一個地發下指令。那個總是悠悠然不緊不慢的葉醫師的身影已經早就不知道消失在那裏了。
“小鬼們!準備好了嗎!?”
葉醫師轉頭看向表情僵硬的醫生們。
“聽好了。首先來看我做最初的一例。你們已經牢牢地記住了處理的順序和所有措施,在貴陽的時候也做過了過程。接著就只剩下看著我所作的,把這些跟頭腦裏的理論結合起來就行了。

——要記住,患者可是睜著眼睛的。和之前的都不一樣啊。你們絕對不能忘記,自己的患者是活著的這件事。”
用布遮住嘴巴,站到好像魚店裏的魚一樣排列著的患者們躺著的臺子邊緣。放在附近的酒的強烈味道直沖鼻腔。一個醫官看到患者意識朦朧地睜著眼睛往這邊看來,感覺到五臟六腑都一陣發涼。——是的,他們,是活著的。
如今,眼前的這些就要切開活生生的人們的腹部了。
而葉醫師也注意到了患者的視線,眼神一下子溫和了下來。
“……你一直努力到現在,真的很了不起啊。已經沒有關係了,很快你就會好的。”
患者緩緩地眨了眨眼睛,合著那眨眼的拍子,有一絲淚水從他的眼角中滑落了下來。
也許這只是反射的作用吧,但是對於醫生們來說,他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個光景。
以煮沸過的特殊小刀爲首,各種各樣的器具按著順序擺放在那裏。
“——開始進行切開。”
葉醫師的聲音在當場回響起來。
針灸和藥物非常有效,出血量少到讓人吃驚的地步。
但即使如此,那畢竟不是屍體。裸露出來的血與肉都是鮮豔的朱紅色,像是在主張自己是鮮活的一樣,撲通撲通地搏動著。
僅僅是看到這些,醫官們的額頭上就開始冒出了汗珠。
當從葉醫師以正確而迅速的動作切開的上腹部的切口中看到了肝臟的時候,誰都屏住了呼吸。
“……就是這個啊……”
凸凸凹凹,好像有著很多個袋子似的蜂巢一樣的囊塊。就好像爲了方便進食一樣,那東西把肝臟當作了巢穴。所以上腹部才會高高地凸出來的。
“肝已經遭到浸潤了嗎……不切下一些來不行了。但是還好是肝。記住,肝是比較好處理的。就算多少切下來一些,剩下的部分也會再長大的。”
醫官們什麽也沒說,他們把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在了眼睛與耳朵上。
“聽著,要記住華真書上寫著的要點。絕對不能弄破這個蟲子袋。如果裏面的液體稍露出一點,患者也會立刻在一瞬間就死去的。還有就是這裏。雖然我說過多少次了,但是你們都要看好。絕對不能切破這根粗粗的管子。這是把血液從腸子送到肝的地方。還有膽管——”
他當場再次重復了用屍體一次次地作過指導的部分。
活著的身體,即使看起來與屍體差不多,也是完全不同的。
最大的不同就是,絕對不能允許失敗。
“……如果這個袋子破了,就馬上叫我過來。蟲子很可能已經通過血管轉移到別的地方築巢去了。不管它移動去了哪里,對於把重點放在肝臟上培訓的你們來說都是太難了些。我來想辦法就是。好,都給我看著,我們來進行切除以及病竈摘出——”
旁邊放著的器皿裏,放進了摘除出的袋子。
女性們發出了喊叫,爲了第一次看到了切開的體內而臉色蒼白。但即使如此,她們畢竟在平素的下廚中處理過活的動物,最後被嚇得失去意識、或者逃走的女性只有幾位而已。
關閉腹部,縫合——
葉醫師那粗壯的手指,卻做出了完全無法想象的纖細動作,用針細密地縫起了皮的內側。
打上最後的一個線結之後,他剪斷了絲線。
“藥師!準備補血劑,還有增進體力的藥物,以及安眠藥和棉被!如果有安神效果的香的話就焚起來。讓患者安心的睡覺。針灸師暫時別去動剛剛處理好的患者。切開是極度消耗體力的,我們要避免任何刺激給患者的身體造成負擔。好——”
葉醫師打量著從最初到最後都一直沈默著的醫生們。
“這就是全過程了。”
不只是誰微微的顫抖了一下。無論哪個人都已經覺悟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是什麽了。
但是,葉醫師最後說出的,卻是別的話語:
“昨天我給太守去了一封快信,請他把因爲這個病而死去的人的屍體——而且是儘量新的屍體準備好了。你們到那裏去進行摘除病巢的練習吧。”
醫生們的眼睛頓時鬥睜得快掉出了眼眶,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看向了葉醫師。
葉醫師那總是活力充沛的面孔上,如今卻消失了所有的表情。他淡淡地用熱水清洗著雙手。
“我也沒說過讓你們一上來就接觸活著的患者吧?”
不知是誰歎出了一口氣,發出了小小的呼哧聲。
葉醫師的睫毛微微的搖動著,什麽也沒有說。
——只用嘴巴說,他們是不會明白的吧。
“那個,到底,要用多少具屍體練習……”
“你們自己決定。”
葉醫師倏地擡起頭來。那眼神又銳利到了仿佛能射穿心臟的地步。
“——練到你們自己覺得自己可以做得到爲止,就回來。不行就別回來。接著就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了。”
※ ※ ※ ※ ※

秀麗與燕青都在幫助著柴凜,爲了準備東西而奔波著。
“——小心點千萬別讓熱水斷了!絲線還剩很多,可棉花減少的比想象的還快,跟金華聯絡要他們趕快送過來。還有弄髒的布,到日落之前盡可能洗淨曬乾回收。從有餘力的地方調人手過來。還有差不多要準備分配發飯食了。從各地請女性們過來,拜託她們來捏飯團。食糧,茶葉,還有其他,重的東西就借男性的手!因爲到了夜裏也要照亮醫生們的手邊,要增加五倍的帶罩子的燭臺!嗚,沒有罩子的話就需要漿糊,趕快做漿糊!還有,一定要嚴格讓大家輪班休息!都倒下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大家輪班來休息吃飯,絕對不能過度勉強自己!!”
“酒,藥,繃帶,還有其他消耗品的殘餘量要隨時確認,向我彙報!跟柴彰和州府聯絡,要他們把物資統統給我送來虎林城!到達的物資全部要進行確認,按種類區分開!可別弄混了,等到了必要的時候,卻不知道放在了哪里,那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還有調查柴火還剩多少!等太陽下山,爲了不至於凍死人,要拼命地給我準備火把!不夠的話,等天亮點就快點安排人去砍柴!如果事態緊急的話,把城裏面木質的東西都拆成片來做柴禾!武器也行,槍呀斧頭呀的柄都是木頭做的,一樣可以當木柴。打開武器庫去準備!!”
柴凜把仔細地記在頭腦中的切開用特殊小刀設計圖畫在了圖紙上,向虎林的工具官一個個地發下指令:
“刀匠、鐵匠都準備好了沒有?因爲是對活人使用的,器具損壞會很快。而且時常會沾到酒、熱水,還有血。所以就會壞的更快了。——必須要大量生産才行。把鐵、銀、銅,還有其他的礦石的庫存量的報告書給我。嗯,能不能再做些改善呢……要論耐熱、耐鏽的話,還是鋼最好了,但是問題是要配合讓鐵不容易銹蝕的石頭……”
柴凜火急地過目了一眼礦石殘量的報告書,他的視線忽然在一點上停頓了下來。
“——榮山上有被人當成廢石頭的銀白色礦物……?嗯?銀白色……不會是……”
柴凜的眼睛慢慢地睜大了,她一掌拍在幾案上站了起來。
“不管是誰都好。趕快去取那個廢石頭的碎片送到我這裏!對了,那座山對面就是黑州啊。難道會是……說不定真的是,黑州白州的刀劍匠人不惜花上百萬金的,能夠打出最好的鋼來的,傳說中的鉻礦石……!”
然後,那個報告幾乎是在同時送到了秀麗、燕青和丙太守手裏。
“茶家的宗主代理春姬夫人似乎是給各分家發出了指示。各家都全面開放了自己的倉庫,龐大數量的資金和物資開始運到了!還有,其他村子和鎮子上發病的病人們也都聽到了傳言,會在午後陸續到達這裏!這比預計的還要早上幾天,虎林城能不能趕得上進行收容——”
“必須趕上!!”
各自身在不同場所的三個人,間不容髮的叫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 ※ ※ ※ ※

醫官們來到了城郭的外面。因爲葉醫師所說的遺體就並排地停放在了那裏。
因爲時值冬季,屍體的腐臭程度還是很輕的。其中也有不少就在昨天才剛剛熄滅了生命之燭的身體。
沖鼻的強烈屍臭。如果是第一次見到這些的話,一定就會大毆大吐了吧。但是對他們來說,還是剛才那些活著的患者們給他們的衝擊更加強烈。雖然論外觀來說,病症惡化到極限的這些遺體更加恐怖,可是就只憑眼睛裏還有微弱光芒這一點來說,就大不一樣了。只是還活著而已,就有著淩駕其他一切的力量。
時間已經過了正午,但是仍然沒有一個人回到葉醫師那裏去。
他們只是沈默著,蒼白著一張面孔,只與消失了生命的軀體打著交道。
“……不可能的……”
忽然間,一個年輕的醫官失手掉下了手中沾滿鮮血與肉片的小刀,這樣呻吟著。幾絲透明的淚痕,從他那呆然地睜開的眼睛裏滑過了臉頰。
“不可能的……我絕對不可能的……我會殺了他們的。”
聽到這句話,其他的醫官們也用雙手遮蓋住了面孔。
“我也是……以我的程度,是不可能救得了人的……”
由於考慮到體力問題,葉醫師召集的大多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他們比起上了年紀的醫生們來,面對死亡的經驗要少得多,自然也很少有什麽失敗的經驗。
只是因爲憧憬華娜大夫傳說中的切開術,爲了理想而燃燒起的熱情,他們來到了這裏。而如今,他們卻要第一次真正面對生命這個現實了。
藥物療法、針灸治療——說老實話,他們很難得會遇到患者在處置之後死在自己眼前的情況。他們從來沒有經歷像這樣真正面對活著的患者,以自己的手去左右那僅有一次的生命的事情。
如果能像葉醫師那樣,有著能夠救活人命的自信就好了。可是,如今——如今的自己又能做到什麽呢。從開始學切開人體的方法,到現在也只有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啊。
看起來是那麽複雜的人體內。有那麽多脈動著的血脈,只要錯誤的切斷了其中的任何一條,人就會輕易的死亡了。所以絕對不允許失敗。哪怕是指尖微小的震顫,就有可能親手停止那奇迹一般轉動著的齒輪。
回殺掉別人的。雖然自己身爲醫生——卻用這雙手,自己殺死了生病的患者。
因爲自己現在面對的是那邊的遺體,可是卻只會顫抖著手,什麽也做不到。
雖然想救他們,可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啊。
“……呐,如果是那位名高望重的葉醫師的話……就是幾十個人,他也能一個人搶救回來的吧……”
“……他的體力比我們還好,好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怎麽想,都不可能……只有半個月的程度……”
軟弱的囁嚅開始在這裏穿梭起來——可是他們馬上又以說出這句話的自己爲恥,立刻閉上嘴,沈默了。
如今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爲自己的無能爲力而一籌莫展,簌簌的流下了眼淚。
——明明身爲醫生的。可是眼睜睜的看這位病痛鎖折磨的人們就在自己的眼前,卻什麽也做不到。這比什麽都令人悔恨不甘啊。趁現在集資的思緒裏不能自拔的它們,並沒有發現到這裏還有別的人在。
“那個,如果……從各位的打扮來看,是不是醫生啊……?”
那是個微微地顫抖著的年輕女性的聲音,一個醫官沒有在意地轉頭看去。
然後,他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
那個大概剛過三十歲的女性,背上背著一個皮膚變成了黃色的孩子。
“我是從九桑村過來的……醫生……我聽說能治好病的醫生就在這裏……”
女性抱著那個上腹部隆起大大的腫瘤的孩子,崩潰一般地向著醫官跪了下去。
“求求您了……這個孩子……請您務必……務必……救救這個孩子啊……”
仔細看去,馬車與人影正從山丘的那邊不斷出現。
“只要能救這個孩子,那麽讓我用什麽來換都可以啊……!”
被他抓著衣擺的醫官的臉孔在一片淚水中扭曲了。他想起了身在貴陽的陶大夫。
對於沒有能到這裏來比誰都要不甘心的老師,所託付給自己的東西。
“作爲一個醫生……你們繼承了什麽樣的寶物啊……!”
——您說的一點沒錯,陶大夫。
那並不是切開的技術。
那是讓這個幾乎被絕望所摧毀的母親,背著自己的孩子以一雙女性的纖弱腳踝走了這麽遠的道路的寶物。
只爲了也許能夠獲救的,希望。也許能夠牽系住的未來。
如果沒有這些的話,人類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只爲也許會殺死誰,就拒絕去幫助任何人。這不就根本不配做醫生了嗎。)
爲了去救誰才採取行動,救不了命就不去做,這是怎樣的一種傲慢啊。
不可以傲慢。生命並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挽救的。如果想著即使要逆轉上天的宿命,也要拉起傾斜的生命之天秤的話。
即使以自己的一切去交換,即使也許會毀滅這條生命,也要傾盡全身全部的力量。
華娜老師,葉醫師,也不可能是一個人都沒有殺過的。
被自己這些人視作理所當然的學到的種種醫術,也是無數的醫生們傾注了心血與拼死的信念才流傳下來的。
身爲醫生就要面對著可能會殺掉誰的矛盾與危險,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失去想要挽救誰的心志。
生命的天秤是不會動的。但即使如此,也要繼續去面對人類的生命,這就是成爲醫生的人所應有的覺悟。
他粗魯地擦幹了淚水。
——我繼承到了寶物呢,陶師傅。我們不能什麽都不做,就粉碎一直走到這裏的女性的希望。
(因爲我,是一個醫生。)
他拼命地向著她微笑起來,握住了他的手。就像葉醫師做的一樣,他也這樣做了。
“……是的,我是醫生。走吧。我們會儘量想辦法。”
年輕的母親淚落如雨。
“謝……謝謝您……!誰都……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終於,其他的醫生們也擦去了眼淚,擡起了頭。

——又一次結束了一個人的執刀的葉醫師,向著走進門來的年輕醫生們擡起了頭。
沒有缺少任何一個人。
沒有背負著生命的覺悟的話,是不可能回到這裏來的。
葉醫師露出了這一天的第一個微笑:
“……啊——既然是這樣的表情,就可以把患者交給你們了。好,加油吧。輕度的患者都在那邊睡著。該教得我都教給你們了,而最後的東西你們也都用自己的力量得到了。——去吧。”
醫生們只是點了點頭,他們用布牢牢地紮住嘴巴,站到了患者們躺著的臺子前。

※ ※ ※ ※ ※

三天後——
在漫天的星光下,二胡的音色高亢而悠遠的響起。
紅紅的火光近乎沖天一樣的燃燒了起來。
秀麗和燕青運來最後的遺體,葉醫師點燃火光,是在月過中天之前的事情。那之後又持續了幾刻鍾——仿佛無窮無盡一樣的燃燒著的火苗,甚至讓人忘記了現在時值冬季。
沒有一個人睡過一覺,整整三天都靠著驚人的意志力的支撐而連續持刀的醫生們,在目送著沒能救治的最後一名患者被焚燒的同時,哭泣著不斷道歉——然後,好像失去了意識一樣的接連倒下。
最後,患者有三分之一亡故,有三分之一到現在也還徘徊在生死邊緣。恐怕,在幾天之內還會有一半左右被命運帶走吧。葉醫師如此想道。
能夠得救的,大概是兩人中有一人的概率。
“……就我所看,沒有一個失敗啊……”
醫生之中唯一留下來的葉醫師,看著火苗輕輕地自語。
所有的遺體,葉醫師都在最後進行過調查。
年輕的醫生們儘管是處於那樣的極限狀態,卻直到面對最後一個病患都維持了最棒的治療。
沒有一個遺體,是死於他們的手上。
如果說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麽奇迹的話,那麽這就正是奇迹。
在短短的休息之後,不管何時他們都會哭得雙眼通紅,可即使如此他們也會回來。就好像是讓人看到了,遙遠過去的華娜,就算被人罵成是殺人犯,也不肯放開小刀的華娜。
“……秀麗,你不要責備那些小鬼們。誰也無法做到更完美的程度……就算我也一樣。有什麽非難都由我來接受吧。”
“爲什麽要責備呢?……照顧著那些倒下的醫生們的人,就是去世的患者們的家人以及親屬。我想,這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謝謝——有一個年輕的女性淚眼朦朧地握著倒下的醫生的手,一再地如此喃喃自語。
她的孩子,現在已經隨著火焰而去了天上。
秀麗停下了一直彈奏著二胡的手。梳理著在她的膝蓋上,因爲過於疲勞而哭著睡著了的珠蘭的頭髮。
珠蘭的母親還在生死邊緣徘徊。因爲她哭泣著表示害怕睡著,所以秀麗這一段時間一直都爲她拉奏二胡充當搖籃曲,而且盡可能的留在她的身邊。
梨英也一直寸步不離地呆在珠蘭的身邊,他好像已經沒有了家人,雖然常被珠蘭拉著到處跑,不過最後還是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儘管沒什麽話語上的安慰,不過光是如此,對於珠蘭來說一定已經是很大的安慰了。
現在梨英也睡在秀麗的身邊。就在秀麗試圖再爲他披上一條毯子的時候,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原本以爲他睡著了,不過好像他只是在閉著眼睛傾聽二胡而已。
“梨英,你不冷嗎?”
“……沒事。你擔心一下自己怎麽樣?”
被他把攤子塞回來的秀麗輕輕笑了一下。和最初就很親近她的珠蘭不一樣,梨英總給人一種野生動物一樣的感覺,直到這三天來才逐漸肯靠近她的身邊。
“你也幫了很多忙,應該很累了吧?睡吧。”
秀麗撫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梨英的鼻子上出現了皺紋,不過他什麽也沒有說。再次閉上了眼睛。感覺上就好像在撫摸安慰還不馴服的小老虎的皮毛一樣。
“你們已經竭盡全力了,我真得很感謝,葉醫師……”
“現在就說謝謝還太早了。秀麗。等天明之後你就要去石榮村吧?”
秀麗苦笑出來。
“……是。”
“把其他的醫生全都留下吧。反正不管怎樣也要留些人手。帶我一個人去就好了。——應該還有那些相信所謂的不會發病就糊裏糊塗地進山的村民沒有接受治療吧?”
雖說只有沒有發病的人進了山,可是誰也不能保證他們進了山後不會發病。所以還殘留著他們不能不去救治的人。
秀麗和燕青沖著葉醫師深深低頭。
“拜託了。”
“嗯,那麽在天明之前先睡一覺吧。”
“……葉醫師。”
“嗯?”
“我可以問你爲什麽想要成爲醫生嗎?”
躺在火邊的葉醫師,很孩子氣地咕嚕一下轉過去用脊背對著秀麗。
“……嗯,因爲我碰到過那種一直做醫生,然後漸漸地就自信滿滿地宣稱自己什麽都明白的傢夥。那我就接受你的挑戰好了。有九成九是因爲這種單純的心血來潮吧。”

“是、是這樣嗎?”
“和那種傢夥相比的話,那些小鬼們很有骨氣了。他們會成爲好醫生的。”
不久之後,葉醫師開始呼呼地打起了呼嚕,燕青爲他披上了毯子。
只有秀麗透明般的二胡的音色,傳入了天空之中。
火花啪啪的飛散。
在虎林城,不管是誰都已經疲勞到極點,整個城市都陷入了徹底的熟睡,這幾天以來的不夜城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燕青凝視著通紅的火光,將雙腿攤開。
“……女人這種東西,一到關鍵的時候還真是有膽子啊。”
時而對那些年輕的醫師們怒吼,時而激勵安慰他們,爲他們送來溫暖的飯菜和茶水,時而陪他們一起哭泣。然後,這三天來和醫生們一起進行縫合。
“……我啊,對那手針線功夫簡直佩服得要死呢。我從前還真的以爲,所謂的刺繡之類的東西其實是長在什麽樹上的,被商人們摘下來販賣而已。沒想到真的是人類自己縫出來的啊。而且還是那種驚人的速度。這邊的那些大嬸們原來也不是普通的大嬸啊——”
“……呐,燕青,你一定還會以爲會有那種‘結出超好吃的包子的樹’或者是‘一瞬就能讓淩亂的室內變乾淨的不可思議的樹枝’之類的東西對不對?”
“哎呀,哈哈哈。嗯。”
秀麗繼續拉奏著二胡,並沒有入睡的意思。
就算是被認爲是自我滿足,她也想在最後爲他們送行。
不久之後,秀麗爲了不吵醒夜醫生而小聲對燕青說道:
“……燕青,到最後‘邪仙教’也沒從山裏出來啊。”
“……啊。”
原本以爲隨著秀麗到達虎林郡,又會出現什麽奇怪的流言。可是對方卻安靜得不可思議,就好像原本就不存在那種集團一樣。
“那麽,無論是散播我的謠言,還是號稱不會發病而聚集村民們,全都只是單純的誘餌吧?”
如果真的認爲秀麗是疾病之源,或者是要借此來增加信徒的話,秀麗到達虎林郡的事情明顯正適合他們大展身手。可是,他們什麽也沒做。可見他們本身也並不相信這一點。
一切都只是利用疾病而撒下了誘餌。
“雖然不知道他們要找我和影月有什麽事。”
首先是影月,其次是秀麗。
開始蔓延的疾病。名爲信徒的人質。宣稱秀麗是疾病之源的謠言。還有,“千夜”。
一切都是爲了讓影月和秀麗不帶軍隊作爲護衛,單獨前往這裏的事做準備。
正因爲如此,當他們得知秀麗在完全沒有動用軍隊的情況下來到虎林郡後,就認爲已經沒有進一步要做的事情了吧。因爲他們很容易就能察覺到,就算不做什麽,在虎林郡的疾病平息之後,秀麗也會爲了拯救剩餘的村民而不帶護衛地前來吧。
而且,就算知道這一點,爲了平安地奪回被帶走的村民以及影月等人質,秀麗也不能不獨身一人潛入那裏。
“老實說,我完全想不出會有什麽理由讓他們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要把我弄來……而且所謂的千夜……”
“呐,小姐。”
燕青的語氣突然尖銳了起來。他牢牢地凝視著秀麗。第一次說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什麽教祖十有八九不會是的。可是,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如果這次的事件真的和朔洵有什麽關係,我這次一定要把他送去那個世界。”
很難得——燕青真心生氣真的是很難得一見。
以前的朔洵不管嘴上怎麽說,也從來不曾奪走任何秀麗珍惜的東西。可是,如果這次的“千夜”是朔洵的話,他多半已經不在乎秀麗的事情了吧。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就不會把一切踐踏到這個程度。
他甚至對秀麗的性別都進行了貶低,侮辱。
雖然因愛生恨是他的自由,不過就算如此,也不等於做什麽都可以。
“朔要活過來還是要做什麽都是他的自由,不過如果他真的不明白小姐做了什麽的話,就算是我也要冒火了。靜蘭也是這樣吧?”
他要把秀麗傷害到什麽程度才甘心?
“你要因爲那小子的事情煩惱還是叫喊都隨便,不過如果這次真的是他幹的話,在那之前我就會代替靜蘭好好暴揍他一頓,再把他丟進瀑布裏面的。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和朔洵有關的話,連那個影月都會生氣到暴走呢。”
秀麗大吃一驚。那個影月也會暴走?
“騙人。”
“是真的。在朔洵好像剛剛死了的那陣子,他真的氣到暴跳如雷呢。”
秀麗這才知道,雖然自己很努力裝出不用讓大家擔心的樣子,可是早就統統露餡了。
“……對不起。不過,這次是沒事的。因爲我自己也很生氣。”
“而且因爲不像是朔洵的風格嗎?”
“……嗯,這也是原因之一。以他那種奇怪的消極性格來說,這次有點努力過頭了。”
“那倒也是。呐,小姐,其實我在離開州府的時候有和人做過約定。”
“?”
“我向人保證要把小姐和影月都帶回去。因爲有人說還沒有給小姐送過花。”
“哎呀,好高興。沒事的。我也在王都做出了類似的約定。”
和父親,和靜蘭,還有——
自己和他約定,等回去之後爲他製作蔬菜料理。
“……我等你。”
我要活著回去。最大的難關已經度過。怎麽可能把生命拿來和什麽“邪仙教”打賭呢。
“我是一點也不打算死的哦。所以才讓燕青你跟來嘛。你以爲我爲什麽把悠舜和靜蘭留在了州府,就是爲了完成完美的布陣哦。”
秀麗想到現在大概正在努力的靜蘭,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告訴你,燕青,其實我很高興靜蘭在我旁邊保護我。可是我不希望他因此而受到任何傷害。因爲他對我來說真得很寶貴。所以,爲了讓靜蘭不用拿起劍,我必須好好使用腦子。”
燕青揉了揉秀麗的頭髮。
“你還真是愛靜蘭啊。”
火焰的粉末好像雪一樣飄落下來。
秀麗分別撫摸了一番珠蘭和梨英的腦袋。
明天就要出發的秀麗,無法守望到最後。所以她只能祈禱。
——天啊。
請一定要留下希望。
送葬的二胡的音色,被吸進了繁星的中間。

※ ※ ※ ※ ※

第二天清晨——
“……喂,葉老頭兒。到時間了。起床啊!”
儘管是在寒冷到難以置信的野外睡覺,葉醫師也依舊睡得很舒服的樣子,哼哼唧唧的不知在嘟噥什麽,一下子就撥開了燕青的手。
“哼。我才不要理會什麽叉子刀疤的大鬍子……嗯嗯。”
他咕嚕一下裹緊了毯子。這一來敬老精神旺盛的燕青也只能揉著額頭頭疼了。
“可惡……乾脆潑水把你弄起來……”
“燕青!那麽做的話不是轉眼之間就會連毯子都凍結在一起鬧出人命嗎?”
“可是這位大叔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啊。明明冷到打個噴嚏就連鼻涕都會凍結的程度,爲什麽他還能睡得著呢?就連我只裹著一條毯子都很痛苦的說。簡直可以和我師傅媲美了。”
因爲梨英和珠蘭在秀麗的膝蓋上睡著後,她又用毯子把他們裹了起來,所以這兩個小傢夥對於秀麗來說倒是起到了懷爐的作用。
“……太好了。總算是趕上了。”
伴隨著踏在冰雪上的聲音而出現的是丙太守。
“這是柴凜給葉醫師的。據說器具總算是在接近千鈞一髮的時候完成了。那之後柴凜就因爲不眠不休的後遺症而倒下了,我……”
瞬間,原本躺在那裏的葉醫師噌地就坐了起來。
無視啞然的燕青,葉醫師從丙太守那裏結果帶著把手的四方形箱子。打開之後,就看到針小刀、盤子以及其他的種種新器具排得整整齊齊,而且在所有空隙的地方都塞著小瓶。裏面最大限度的裝滿了藥物。
“……是鉻礦石的合金嗎?這可是對抗熱度和生銹的最棒的材料。雖然不知道她是從哪里找來的,不過算是最好的餞別之禮了。你替我好好謝謝凜姑娘。還有,讓藥師們好好照顧病人。走啦。喂,大鬍子!趕緊出發啦!”
面對飛快地跳上馬車的葉醫師,燕青已經無話可說。
秀麗爲了把膝蓋上的兩人交給丙太守,輕輕搖了搖他們的身體。
瞬間,梨英勢頭驚人地跳了起來,害得秀麗也大吃一驚。
“哇,怎、怎麽了?梨英。”
梨英似乎也很吃驚,張望了一下四周後,因爲理解了狀況而臉色大變。
“……我,難不成,睡著了嗎……?”
“是啊,睡著了啊。因爲怕你腦袋疼而讓你枕著我的膝蓋,結果你熟睡到連我這個舉動都完全沒注意到的程度呢。”
雖然不知道是爲什麽,不過在梨英啞然的期間,珠蘭也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吵死了……已經早上了嗎?早上好,秀麗姐姐。”
珠蘭看到秀麗後,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身上蹭來蹭去。
“早上好,珠蘭。”
丙太守看到沒有出現在城郭內的珠蘭後,微微一笑。
“珠蘭,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據說今天早上你的母親已經醒過來了。”
隔了三拍之後,珠蘭的眼睛睜到了不能再大。
“真的?”
“啊,接下來只要靜養的話,就不會有事了。你去看看她吧。”
秀麗緊緊地一把抱住了珠蘭。
“太好了。珠蘭!真的太好了!”
“嗯……嗯,嗯!”
珠蘭抱緊了秀麗哭泣了一陣後,決定立刻趕往母親身邊——這時她的視線落在了停在附近的馬車,以及燕青的行李上面。
“……奇怪,秀麗姐姐你要去什麽地方嗎?”
秀麗告訴她從現在起要爲了被囚禁在榮山的村民們而出發前往石榮村。
瞬間,珠蘭叫了出來。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那是我的村子。我絕對會派上用場的!讓我一起去!”
秀麗幾乎嚇了一跳。
“等、等一下,珠蘭。你媽媽怎麽辦?她好不容易才醒過來,恢復了一點精神哦。你要留在她身邊才行啊。”
“我會和母親說好的。畢竟媽媽能好也是多虧了秀麗姐姐。是秀麗姐姐和影月哥救了我媽媽。所以這次輪到我來幫助你們。媽媽能在今天早上醒過來,也一定是爲了讓我去幫助姐姐。所以我們一起去吧!只要媽媽說可以的話就可以了吧?呐,等我一下啦!”
“咦?啊,等一下,等等,珠蘭。”
還沒來得及阻止珠蘭,已經朝著城郭那邊猛衝了過去,秀麗只能茫然地看著她的背影。
“梨、梨英你也說說她啊……”
“我也要去。”
“爲什麽?”
“……你做的飯菜太難吃。”
這句輕聲的嘀咕,似乎並不是什麽玩笑,而是發自真心的樣子。聽到這句話的燕青爆笑了出來。
“好像夫婦一樣。”
“燕青!”
“算了,也沒什麽不好。只要不進山就沒事吧?實際上他們也確實能幫上忙也不一定。有很多事情是只有小孩子才知道的嘛。而且現在的石榮村已經逐漸有復興的人手進入,所以也不是完全沒人。對不對?大叔。”
“是,我已經收到了這樣的報告。”
秀麗的臉孔閃爍喜悅的光芒。
“……是嗎?那麽,石榮村的人也很快能回到家裏了。”
丙太守靜靜地合上眼睛。並沒有挽留。
在榮山還有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一刻都不能遲疑。
這原本應該是治理虎林郡的丙太守的工作。
“……只有一點請你牢記在心。就是關於朱溫的事……他在趁亂逃出之後好像躲進了榮山裏面。請你們一定要小心。”
將“幹將”挂到馬匹上的燕青,回頭挑起了眉毛。
“真的?那麽,也就是說那小子也許也是信徒了?怪不得那小子那麽不肯罷休呢。”
“——剩下的事情就請你交給我這把老骨頭吧。請你一定要和杜州牧一起平安的返回這裏。”
丙太守跪了下來,深深地行了跪拜之禮。
“對於你救了虎林百姓的事,我從心底向你表示謝意。”
秀麗和燕青都只是苦笑了一下,並沒有進行回答。
明明還沒有結束,所以當然還不能接受他的禮。
“秀麗姐姐。媽媽說可以!還說叫我好好加油!”
看到珠蘭全速地奔跑回來的樣子,秀麗也只好死了心。因爲就算和她說不可以,她也一定會躲進行李車跟過來。於是秀麗和葉醫師,以及兩個孩子坐上了馬車,而燕青則佔據了車夫的位置。
秀麗和珠蘭向丙太守揮了揮手後,兩匹馬就奔走了起來。
丙太守對一個護衛也沒有帶就趕向敵營的上司們,報以了最高的禮節。
——自己一定至死也不會忘記曾經在他們的屬下擔任官吏的事情吧。

※ ※ ※ ※ ※

“石榮村的復興準備已經完成了吧?靜蘭。”
面對進入茶州琥璉城的一角——州尹室的靜蘭,悠舜沒有進行訊問,而是直接確認了起來。
靜蘭露出了沈穩的微笑。
“啊,我就是最後一個。”
“這次你在其他方面也很努力啊。幹得很漂亮。你一定對秀麗挂念得不得了吧?”
靜蘭說出了如果對方本人在場的話絕對不會說的話。
“算了,反正還有燕青在身邊。而且說起來的話,把夫人留在了前線的悠舜也是一樣吧?”
“唉……一般來說都是把男人留在前線吧……”
他們分別懷念了一陣扔下自己而沖到前線去的女人,露出了懷念的目光。
“嘿嘿。不過秀麗這次一定會覺得幸好有你在吧。”
悠舜微微一笑。
“你去吧。這是最後的決戰。秀麗就拜託你了。順便再加上燕青。”
“啊,如果順手的話。等回來之後,你再和我較量一下棋藝吧。這次我不會再那麽輕易就輸給你了。”
“那可真讓人期待呢。如果你做好了在秀麗面前認輸的心理準備,就儘管過來吧。”
靜蘭笑著轉過身去。
(第三章 生命的天秤 結束)

第四章 影之宮•影之君
因爲沒有“負載”的關係,楸瑛回貴陽的速度要比去的時候快了很多。
“——楸瑛,怎麽樣?”
面對來到了官舍的絳攸的身影,楸瑛先是吃驚——然後苦笑了出來。
“……什麽都沒能做到。真的只是送人而已。”
“你要是這麽說的話,我就更加什麽都沒做了。”
“……我倒是聽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呢。值得思考一下。”
有些事情如果不嘗試站到相反的立場的話就無法明白。
留下了楸瑛,而一個人趕往戰場的少女。明明是要去戰鬥,卻沒有進行任何的武裝。
儘管如此,她卻試圖保護靜蘭以及楸瑛等所有身邊的人。
宣稱武力甚至不該被當成是最後手段的她。
那些理所當然一樣把武力作爲一種手段的人,有多少人,會和她做出同樣的選擇呢?
“……也許只是理想。不過如果是真心不帶武器趕去的秀麗的話,說不定……可以讓那個成爲可能。”
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是莽撞。她是在進行了思考,掌握了勝算的基礎上才趕去的。她切實地具備了把理想轉變爲現實的力量。
“呐,絳攸。我現在非常想要看到秀麗眼中的國家哦。”
在什麽也不能做的情況下把她一個人送出去的時候,心中就積聚了某種難受的感情。
……被留下來的人的感情。那是永遠持劍走在最前方的楸瑛眼中未曾出現過的東西。
“還是大家都獲得幸福比較好吧。”
因爲覺得如果她能守住最後的一線的話,會留下這種感情的機會也會減少。
“希望她能趕快回來,好好地出人頭地啊。”
絳攸微微一笑。
“……是啊。”
“一直都這樣等待著的王上,也許才是最痛苦的人吧。”
楸瑛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劉輝單獨一人,長久地長久地,等待在那座高樓的前面。
排除了所有的護衛。能夠保護身體的,只有一口“莫邪”。
……和以前一樣,雙劍之一鳴叫了起來。
仰起頭來的劉輝所看到的高樓,雖然乍看起來給人樸素的感覺,但其實每個角落都施以了精致的雕刻以及裝飾,而且點綴著衆多不動聲色地爲建築物增添華彩的繪畫。而這些和計算到極致的精巧設計相輔相成,讓這個建築物變得越看越是美麗。
這就是號稱會聚了彩八仙的仙洞宮。
他覺得,如果是在這個號稱是神之一族的縹家的人所建築的宮殿前面,他應該會等到自己在等的人。
然後,這個時刻突然到訪了。
當他感覺到氣息而回頭看去後,那裏已經佇立著一個身穿雅致的裝束,就好象是來賞雪一樣的男子。好象是撒上了月光一樣的銀色頭髮,仿佛是分享了夜色一樣的漆黑雙眸。因爲那其中積聚著和他二十歲上下的外表並不相符的深沈,所以也讓他的歲數顯得十分曖昧。
仿佛是來參加宗主朝賀一樣的美麗的淡藍色正裝上,點綴著“月下彩雲”的圓月。
……他所等的人,已經到了。
劉輝將整個身體轉向男人,考慮著該說什麽——然後注意到自己還沒有說出首先要說的話。
“恭賀新禧,縹家的宗主。我是當代的彩雲國國主紫劉輝,初次見面。”
……原本無比深沈而看不出表情的男人的眼眸,突然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山下的疾病似乎已經解決了,影月。據說是女州牧從王都找到了治療的方法趕到了這裏。石榮村也漸漸有人回來,據說是要進行什麽復興。”
聽到了來到身邊的“華真”的話後,影月睜大了眼睛。接下來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嘿嘿,“華真”冷笑了一聲。自從抓住影月之後,他時不時會像這樣來到影月的身邊拜訪。
“不錯嘛。看來你對這個倒是很在意的樣子。”
“……你要我說幾遍,請你不要用那張面孔露出那麽難看的笑容!”
“哎呀呀,我原本還聽說你的性格很溫和呢。再說了,那應該是我的臺詞才對吧。真是的……明明聽說你馬上就要消亡了,沒想到居然還這麽頑固。”
“華真”露出了微笑。溫柔的,無比美麗的微笑。
“你要我說幾遍呢?我想要的並不是‘影月’。你就不能快點死掉嗎?”
影月緩緩地合上眼睛,嗤之以鼻。

——這樣的臺詞,在他出生後的四年內,已經從真正的家人那裏聽到了幾千遍。
事到如今,已經不會給他造成任何的打擊。
“……你開什麽玩笑。那是我的自由吧。請你不要指手畫腳。還有,”
影月的眼瞳深處燃起了火焰。
“——請你快點從這個身體出去。”
“我都說了我是他本人。”
“居然好意思這麽說,你的臉皮還真是厚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呢。”
擁有華真臉孔的男人,輕輕聳了聳肩膀。
“爲什麽會露餡我到現在也很不可思議哦。明明有使用他本人的屍體,而且我覺得自己也做得很不錯了。你因爲高興和不敢相信之類的感情追上來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不過我可沒有想到明明還沒有靠近就突然露餡,結果你居然因爲氣瘋了而追了上來。不過因爲還是按照預定把你釣到了,所以結果還算不錯吧。”
每天拉著他的手指,溫柔地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以及曾經把他抱起來的手臂,確實都屬於影月最愛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笑容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浮現。
不管距離多麽遠,他也不可能弄錯這一點。
讓看到的人都會覺得幸福的,洋溢著真正的溫柔的,好象陽光一樣的笑容。
當看到在榮山山腳露出笑容的那個男人的時候,他因爲洶湧而上的憤怒而一陣眩暈。
——在那裏的是,誰。
玷污、貶低、侮辱、利用了那張臉孔,那個身體的傢夥是,誰。
沒錯——不管幾次他都會追上來。
那個人怎麽可能露出那樣的笑容!只有外形,完全沒有內在的笑容。關是想到對方認爲那種諷刺般的殘酷笑容能夠讓自己受騙,他就已經氣到了極點。
原本應該靜靜長眠的亡骸,卻爲了引誘出自己而以這種形式遭到利用——
就算別人容許,影月也絕不容許。
就算那張面孔對自己露出嘲笑,就算那雙手在自己身上打下了釘子,就算那個聲音再怎麽咒駡自己,也不會讓他有任何的動搖。
“……王八蛋!”
“……呐,你真是‘杜影月’嗎?怎麽好象和調查書上的性格差很多的樣子。”
“開什麽玩笑!就算是我,被人弄到這個程度也不可能不生氣吧?壽命快要走到盡頭,失戀,最後還被人用釘子釘住雙手關在這裏,面對某個用亂七八糟的面孔自稱教祖的傢夥。身體疼,心裏也冒火——我怎麽可能沒有變化!”
“……請你不要把失戀都歸罪到我身上。這不是遷怒嗎?”
“少囉嗦。再說了,你爲什麽要叫‘千夜’?”
“恩?因爲我被吩咐說最大的目標還是那個女人啊。根據我們的調查,這是最有可能讓她中招,不管是真是假都會趕過來的素材啊。所以就用了這個名字。而且聽說那個人的屍體也消失了。老實說,我原本以爲這個肯定會立刻就露餡被她發現是冒牌貨呢。沒想到她倒是很出乎意料地憂鬱了起來。”
“畢竟那個人曾經作過足夠愚蠢的事情,所以就算作出這種事情來也並非難以相信。”
“啊哈哈,好辛辣。不過對你應該沒有害處啊,你爲什麽要這麽生氣?”
影月的眼中閃過某種好象閃電一樣的感情,馬上有消失了。那不是該對這個男人說的事情。
“……陽月也就罷了……爲什麽連秀麗也一定要呢……”
雖然他不知道陽月是什麽,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對於使用同樣術的他們想要獲得“陽月”的事情,影月多少可以理解。那個“理由”應該就位於共通的部分吧?
可是,秀麗真的是很普通很普通地被撫養長大的少女。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有可能被這種可疑集團看中的不同尋常的地方。
結果,擁有華真面孔的“千夜”好象沒什麽興趣似地聳聳肩膀。
“誰知道。我不是能夠瞭解理由的立場。怎樣都無所謂啦。反正這次那個女人的真身似乎確實要到了,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影月皺起了眉頭。……這次?
“……你說真身是什麽意思?秀麗不可能用別人來充當誘餌的。”
“啊,不是不是。只是那幫笨蛋信徒前些日子一時手快弄回了一個女孩。據說因爲她在石榮村轉來轉去,那些傢夥就一心把她當成了女州牧。結果抓回來才發現不是。”

“千夜”依靠在旁邊的岩壁上。
“……不過,外面的世界還真是好呢。我都吃了一驚。”
“……啊?”
“在我們一族中,除了一個例外外,男性全都會受到冷遇。畢竟男人無法生孩子嘛。所以就派不上用場。除了特別的例外以外,代代動宗主都是女性。我原本以爲這才是常識,結果出來後嚇了一跳。雖然我也都是聽說的,不過在這邊原來真的是只有男人才擁有各種特權,能夠支配女人啊。好羡慕。”
影月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他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家族。
“如果是能夠‘狩獵’的男人還好,因爲有用處所以他們也會受到珍惜。可是,像我這樣沒用的傢夥,根本就連垃圾都不如。如果不在這種時候加油的話,弄不好什麽時候就會被抛棄或者殺掉。而且來到這邊後我就覺得不公平。沒錯。爲什麽只是因爲生爲男子,就要受到那樣的差別待遇呢?那明明又不是我的錯。”
與其說他是在對影月訴說,倒不如說是在傾吐積聚了許久的鬱悶憤恨。聽到他那越來越孩子氣的口吻,影月開始覺得以某種法術在支配堂主身體的人說不定真的只是個孩子。
(……術?這麽說起來,是有一族能夠使用術?)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春姬和英姬的面孔。他記得,那兩個人就確實——
“千夜”的聲音中回蕩著真正的華真絕對不會浮現的黑暗的愉快色彩。
“所以啊,散佈那個因爲是女人才糟糕的謠言的時候,我真的很出了一口氣。那個女人好象也吃到了不少苦頭哦。啊哈哈哈,太爽了。‘母親大人’超級恐怖哦。如果宗主大人在的話還好一點,反正那個女人也是這種感覺吧。想要爬到男人的上面進行支配。啊——討厭討厭,好討厭。一定要趁現在毀掉她。這邊真的好好呢。簡直不敢相信。如果沒有教給女人奇妙的知識,把她們養起來的話就會變成那樣啊。這邊的男人幹得還真漂亮。我啊,等這個工作結束之後,真的打算溜出來在這邊生活哦。”
“千夜”的表情突然籠罩上了陰影。
“……不過反正都不可能……就算死也逃不出來。所以……”
“千夜”的右手突然翻轉了過來。
下一個瞬間,他用小刀深深地刺入了影月的右腿。
“——!!”
“你不要考慮什麽要逃走之類的問題哦。否則我會被‘母親大人’殺掉的。”
接近他身邊的“千夜”拔出小刀,徐徐地分別切斷了他雙腿的腿筋。
影月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其實有點羡慕哦。你明明是男人,卻被‘母親大人’視爲是需要的。雖然其實不是你而是‘陽月’。……我也想要得到她一些誇獎啊。儘管現在已經死心了,不過以前我曾經做過夢哦。夢想她是不是會對我溫柔一點。畢竟不是我自己願意生成男人,生成沒用的東西的。聽說這邊的‘母親’都對孩子很溫柔?好羡慕。就算是從現在開始也好,不知有沒有人能成爲我的‘母親’呢……”
他撩起影月的劉海,好象一個孩子一樣歪著頭緊盯著他。
在他的眼睛中,閃爍著在清醒和瘋狂之間搖蕩的色彩。
“呐,你的母親對你溫柔嗎?”
“……我差點被她殺死……然後吃掉。”
“千夜”瞪圓了眼睛。轉眼之間就浮現出了同情和憐憫的色彩,將小刀隨手扔到了地板上。
“真的嗎?是這樣啊。那麽對不起了。我原本還想說了爲以防萬一挖出你的眼睛來呢。還是算了。啊啊,好失望。果然不該對女人有什麽夢想。現實果然很殘酷呢。”
這個時候,五個穿著白色裝束的信徒摸樣的男人前來迎接“千夜”。
看到每次都被“千夜”折磨,變得遍體鱗傷的影月後,其中一個人皺起了眉頭。
“……少爺,雖然他不會死。也不要做太多多餘的事情。被封印在這個少年裏面的,是和那個‘薔薇公主’擁有同等力量的強大‘仙人’。雖然這裏布下了最高強度的結界,不過並不等於就不會像‘薔薇公主’那時一樣,被用各種手段破壞掉。”
“是是,這是‘母親大人’的縹家復興大計嘛。畢竟上一代的時候,光是‘薔薇公主’一個人就起到了那麽大的增幅作用,所以這次能收集到多少就要利用多少嗎?想要的東西全都要弄到手,還真符合‘母親大人’的風格啊。居然把那個‘彩八仙’都當成了道具。女人這種生物,究竟能貪婪到什麽地步呢?好恐怖。對了,也該讓我回到自己的身體裏面去了吧。畢竟兩個人都釣到了。已經可以了吧?”
當“千夜”嘀嘀咕咕地抱怨著調轉身體的時候,影月顫抖著喉嚨,擠出了聲音。
“……請,等一下。”
“什麽?”
“……你事先知道……那個病的流行嗎?”
“什麽啊,居然問這麽無聊的問題。我知道啊,所以才進行了利用嘛。因爲一族的工作的關係,大家都會在各地跑來跑去哦。氣候、地形的變化,月星的轉移,動物的移動,以及由此而産生的對於地面的影響——這些全都會送到宗家隨時進行分析哦。所以如果是因爲這些而會在哪里發生什麽的話,大致都可以預測得出。雖然治療方法還是不知道。恩,真虧你們找得出來啊。作爲朝廷的人來說算是很努力了。”
承受了影月淒厲哀傷的目光後,“千夜”的口氣裏出現了侮辱的色彩。
“你在生氣什麽?就算是我們光是爲了保護你們也已經精疲力盡了哦。因爲要打退那些到處飛竄的魑魅魍魎啊。憑什麽要我們做到那個地步?那些不是我們的工作吧?那是官府和朝廷的工作吧?明明知道每隔幾十年就會因爲水而發生什麽,大家卻都抱著事不關己的心態,把不好的事情全部歸結到天罰上面。這就是自掃門前雪的結果吧?那不就是自作自受嗎?我先把話說在前面,我們剛到這個山的時候,每次下山的時候也會告訴他們。‘接下來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水要全部燒開後再使用’。結果只是落了個被人嘲笑或是被人丟石子。最後就變成那個樣子啊。我就知道他們不會聽。人類啊,除非是降臨到自己身上的話,否則什麽都不會想吧?”
在影月的視野中,“千夜”的身影模糊了起來。
他咬得緊緊的嘴唇的唇角裂開了,新的血液不斷落下。
——他一陣暈眩。
(竟然用這張臉孔,這個聲音。)
吐出那種臺詞嗎?
從比任何人都熱愛人類,熱愛生命的那個人的口中——!!
(不可原諒。)
開什麽玩笑!他想要大叫。
影月沒有被迷惑。他看得出那隱藏在非常合理的語言背後的,好象刀刃一樣的惡意。
可是在他把感情傾瀉出來之前,意識已經繃斷,墜入了——深深的,深深的黑暗中。

“……那麽,在珠蘭你們在石榮村的時候,香鈴沒有來過嗎?”
在秀麗他們趕到了石榮村附近的時候,他們沒有直接進入村子,而是選擇在有一點距離的地方野營。因爲石榮村受到監視的可能性非常高。如果得知秀麗到來的話,“邪仙教”也許會進行某些警戒以及手段。他們想要盡可能地比開這個可能性。
“沒有來過那樣的女孩子啊。好了,野菜切好了。”
“謝謝你,珠蘭。”
一面準備晚餐,秀麗一面皺起了眉頭。……直到最後,在來到虎林城的全商聯的馬車中,也沒有出現香鈴的身影。原本秀麗因爲治療和看護就已經忙得四腳朝天,而且馬車的來往非常頻繁,所以沒來得及確認,可是……如果香鈴到了虎林城的話,那麽毫無疑問應該來拜訪在郡城中的秀麗。
可是她卻沒有來,這也就意味著……
“啊……她大概是在中途下了馬車,一個人趕去了石榮村吧……”
在幫著梨英劈柴和打水的同時,燕青歎了口氣。順便說一句,葉醫師正一個人心情愉快地喝著酒,等待著飯菜做好。
“可是,香鈴也不在石榮村吧?”
曾經一個人先去了一次石榮村打探情形的燕青,點了點頭。
“恩。只有三十人左右的大叔大爺在那裏麻利地打掃,砍柴,以及修理被大雪壓倒的房子什麽的。大家都說沒有看到類似香鈴的女孩。”
“那麽,那個女人大概是正好在村子變成空白地帶的時候不小心來到這裏,又不小心被抓上山了吧?因爲那個什麽‘邪仙教’不是要拿你作爲祭品嗎?”
梨英一面把柴火從馬車上卸下來,一面偷偷看了一眼秀麗。他確實是腦子非常好使的少年。因爲秀麗和燕青也只能想得出這個理由。
“……確實,只能這麽認爲了。她一定是被‘邪仙教’錯當成了小姐。香鈴那樣的年輕女孩一個人跑到沒有人的村子裏來,怎麽想都很引人注目吧……恩,要救的人又多了一個。”
救?
秀麗突然陷入了沈思。總覺得這句話讓人感到彆扭。
香鈴也許很焦急,可是柴凜說過她非常冷靜。秀麗也這麽認爲。她不會不顧前後地行動。那麽如果說她不小心被“邪仙教”抓住的話?
現在,她到底在做些什麽呢——?

(不錯……她應該會來的。無論是秀麗還是燕青,都不可能捨棄被囚禁在這裏的人們。而且——)
香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在石榮村消失的影月,說不定,不,一定……
(就在榮山……!)
正因爲明白了這些,所以香鈴打算在這裏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尋找影月。照顧病人。尋找逃跑的空隙。好好吃飯增強體力。
在她實行這些決定的同時,她能做的事情也一點點擴展開了。
“請你吃飯吧。”
讓老人所吃的飯菜,是香鈴自己做的。因爲伙食實在太過差勁了,所以她和那些看守的小卒子們進行了一番唇槍舌戰之後,好歹讓他們作出了讓步。
既然香鈴是這裏最健康最精神的人,那麽自己就必須表現出可靠來。
……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描繪出最後見到的影月的面孔。
(他在這裏——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
香鈴仰面朝天,深深地吸了口氣。咬牙忍住了眼看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多半……連一個月都撐不住了吧。)
……沒事的。沒事的。還有半個月。
“影月”還沒有消失。她堅信。一定還能見面。——不對。
(希望得到的東西,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獲得。)
她要去尋找——去迎接他。
(擡起面孔來,香鈴。)
她仿佛聽到了秀麗的聲音。……是,秀麗小姐。
我一定會救出他。在那之前,我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既然那我至今爲止所看到的那些人平時都是那麽做的,那麽我也不能輸給他們。
我已經不要再單純地等待被救。
不光是影月。那個人所想要拯救的所有東西,我也要一一進行支撐。
香鈴再次開始看護病人。

(如果我是香鈴的話,會做些什麽呢?)
秀麗放緩了切菜的速度。
作爲一個孤身被抓住的柔弱女子,如果還想救人的話,都會做些什麽呢?
就算知道一個人辦不到,可是既然知道會有人來救他們,那麽就會爲了那一刻而做些什麽。

感覺到自己似乎抓到了什麽頭緒,秀麗一面做飯一面陷入了沈思。
“話說回來,要怎麽做才好啊?”
燕青在秀麗的身邊打開了丙太守交給他的紙張。在那上面是好象迷宮一樣到處分岔的圖形。這是請石榮村的居民畫出來的。
“據說‘邪仙教’是利用採掘榮山石用的坑道哦。有人曾經看到有炊煙冒起。就是在這個部分。”
燕青的手指若無其事地彈了某個部分一下,珠蘭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
“炊煙?那種東西以前可沒有吧?對吧?梨英。”
“……沒有。”
“啊,梨英。你等一下。你手指破了,我給你塗藥。”
秀麗拉過梨英的手。雖然梨英開始似乎有些吃驚地要抽出手,不過不久之後就老實地把手指交給了秀麗擺佈。秀麗瞥了一眼,那張別過去的臉孔上,很難得地出現了孩子氣的直率。
另一方面,珠蘭大感興趣地跑到燕青旁邊,凝視著圖紙。
“啊,而且這張地圖有點不夠呢。”
“咦?不夠?”
“因爲每天都爲了探險而在那裏轉來轉去,所以我很清楚哦。其實有很多小道呢。還有好多大人過不去的地方,以及可以在各處出現的小道什麽的。”
面對挺起胸膛得意地表示的珠蘭,燕青瞪圓了眼睛。
“真的?那麽,你告訴我一下。”
“好啊。”
燕青在圖紙上加入了珠蘭以及梨英告訴他的新的道路。
在幫梨英包紮好後,秀麗也湊到了他的旁邊。
“那些白衣服的人啊,從不久之前開始,每天都會在一大早的時候拉著排子車去什麽地方後再回來哦。這個你也知道嗎?”
“……啊,復興村子的大叔大爺們也說看到過。”
燕青的口吻突然微妙了起來。他指了指圖紙中的若干個地方。
“每天一早去打柴的大叔,也說在這個入口看到過白衣裝束的男子們每天早晨出入。毫無疑問他們是使用這裏的坑道作爲據點。”
秀麗有些不解。
“……每天早晨出入,爲什麽?”
“是爲了運送屍體吧?大鬍子?”
燕青沒有否定葉醫師一針見血的語言。秀麗臉色大變。
“……那麽說,果然……”
“……那些相信不會發病而來這裏的村民裏面,也有後來才發病的傢夥。十有八九那裏面還有病人。既然沒有發病的傢夥也被關押在了一起,那麽應該已經相當虛弱了吧?”
秀麗因爲預料之中的事態而想要咬牙切齒。
“果然所謂的‘不會發病’與其說是爲了招納信徒,還不如說只是爲了這個時候。既然是遲早自己都動彈不了的人質,那麽也不用擔心他們逃跑。而且還可以限制我們的行動。”
如果不首先能找到村民們被關押的地點,並且把他們救出來的話,闖入“邪仙教”就會變得相當危險。因爲村民有可能被當成人質。
燕青粗魯地抓了抓頭。
“啊,真是的。如果有時間的話,絕對可以想出不止一個辦法的。可是病人那邊卻沒什麽時間了。這也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吧?果然拜託靜蘭只能被當成是最後的手段嗎?隨便闖進去的話不光病人會被當成人質,而且如果讓他們放上一把火的話就全都死定了。如果帶來了哪怕一個士兵的話,現在這會兒村民們已經被當成肉盾了,讓我們連思考救出方法的時間都沒有了吧。……了不起。小姐,你果然有先見之明。謝謝。”
“……不行。等把人都平安救出來之後再誇我吧。”
面對嚴於律己到近乎頑固的秀麗,燕青輕輕笑著點點頭。
在旁邊聽著的珠蘭的心臟狂跳了起來。
(好厲害。)
居然有人可以爲了從未謀面的村民認真思考到這個程度。她真的滿腦子都只想要如何讓所有人平安下山。
如此如此地思考,如此如此地努力,就爲了不漏下一個人。就只是爲了那種其實並不大,而且除了石頭以外沒有其他長處的村子。想到這裏,珠蘭就覺得胸口一陣火熱。
她好高興。
(影月哥哥和秀麗姐姐都好厲害。)
珠蘭的胸口中萌生出了一個念頭。是否能夠做到,回頭再問問梨英吧。
秀麗的思考似乎陷入了死胡同,她輕輕皺起了眉頭。
——沒有時間。如果不能儘早救出人,對他們進行治療的話,就有可能來不及了。
(香鈴。)
應該被囚禁在裏面的香鈴。既然影月是對方的“真正目標”,那麽應該會受到嚴密的看守。但是,在他們明白抓香鈴是弄錯人的時候,香鈴應該就和其他村民一樣,被隨便地丟進了牢裏才對。雖然不知道爲什麽,不過對方的目標似乎只集中在“杜影月”和“紅秀麗”身上,所以其他人應該沒什麽重要——。
秀麗知道香鈴有多麽聰明,多麽膽識過人。否則的話,她也不會作爲秀麗的替身,把茶草洵騙到了最後。
不應該是去救她。也許反而——
(炊煙。)
據說不久之前還沒有的炊煙。
應該和被囚禁的村民一起關在牢房中的香鈴。對方所不知道的小道。
說不定——。
“……燕青,你是說每天早晨都會運送出屍體吧。”
“啊。”
“在晚飯做完之前,我有了一個想法。你要聽我說一下嗎?”
秀麗用手巾擦了擦手。
“——如果可以做得到的話,就從現在開始立刻實行。”
燕青當場作出了判斷。他聽了秀麗的計劃後,就立刻和葉醫生兩個人一起趕往了石榮村。
一面帶著葉醫師疾馳,燕青一面垂頭喪氣地心想。
(啊,真是的,我這次一定會被靜蘭大卸八塊啦。)
就算再怎麽著急,自己也是在太陽西沈的時候丟下了秀麗和兩個孩子。雖然在他們周圍安裝滿了對付野獸和侵入者的陷阱——。
「少說廢話了,快去!剩下的就看運氣了!總會有辦法的。反正這裏和村子只不過咫尺之遙。如果我們慘叫的話,燕青立刻就會趕回來吧?」
原本燕青一直猶豫不定,不過最後被當事人本人踹了出來。
“葉老頭。你現在要睡也無所謂。不過明天早上絕對要醒過來哦。”
“哦。只要有酒的話就沒問題。”
“你喝太多了啦。而且那樣反而會起不來吧?”
能夠看到星星點點燈火的石榮村。
燕青突然眯縫起了眼睛。在村口有一匹馬和,什麽人——。
在確認了那是什麽人後,燕青笑了出來。他拉動了繮繩。

“嗨,靜蘭。你來得正好。”
剛剛才到達的靜蘭,停止了爲馬匹擦汗的動作,揚起了面孔。
“……你把她和兩個孩子留下了?你開什麽玩笑!”
“那個,我馬上就回去了。所以饒了我吧。反正我半夜的時候還必須把珠蘭帶來。”
讓葉醫師在一所民家中休息下後,燕青趕緊把秀麗的“計劃”告訴了靜蘭。靜蘭立刻點頭,開始進行準備。
既然有了靜蘭掌控全局,那麽燕青就算不在這裏也沒事了。
“……小姐怎麽樣了?”
“沒事。四肢完整,精神十足。”
燕青一面返回馬的旁邊,一面壞壞地笑了出來。
“虧你能夠忍耐到現在呢。了不起了不起。”
“……囉嗦。”
“小姐她說因爲有你在後方,所以才能完成完美的布陣。還說因爲你非常非常重要,所以不希望你受到半點的傷害,因此她自己只能好好使用腦子加油。”
靜蘭的眼睛緩緩地睜大,手扶在嘴角歎息了出來。
……他一直滿腦子都想著該如何保護她才能讓她毫髮無傷。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只是被保護的物件,而是也學會去保護他人。
雖然她沒有劍,但是她學會了用自己自始至終都堅強溫和的方式去保護他人。
儘管如此,靜蘭卻只想著自己的事情,還在羽林軍自暴自棄地喝酒。
(……我都覺得自己好丟臉……)
“人家超級信賴你,超級愛你哦。”
“……那當然。”
“比起某個只想著能一直在她身邊保護她的人來,小姐還要成熟得多啊。”
靜蘭哼地一聲別過頭,但是什麽也沒有說。
“不過你也不錯哦。總算是前進了三步左右的距離吧。好了,還給你。”
燕青把靜蘭託付給他的“幹將”丟了回去。
“比起只懂得保護小姐的你來,我也覺得是連小姐想要保護的東西都一起保護的你更加值得信賴啊。如果是現在的你的話,我就完全沒什麽可怕的了。”
燕青拉過繮繩,在上馬之前偷偷看了一眼靜蘭。
“你要怎麽辦?代替我去小姐那裏嗎?還是留在這裏工作?”
“……你這個草包腦袋還真是會讓人火大啊。我當然要先做該做的事情。”
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當然不可能再說要去。
這個答案讓燕青很高興似地綻開了笑容,麻利地跳上了馬匹。
“都和你說沒事啦。等一切結束後小姐一定會誇獎你的——喂喂?”
接住了被靜蘭扔回來的“幹將”的燕青,露出了有點不爽的表情。
“……幹什麽啊。已經夠了吧?你也知道我對劍不行的——”
“既然你要留在小姐身邊,那就在一切結束之前都要帶著它。——你明白這個意義吧?快點走吧!”
知道靜蘭不可能讓步後,燕青大大地歎了口氣。
“……知道啦。只要拿著就好了吧?不過我不會拔的哦。”
一抖繮繩,燕青的身影逐漸變小。
靜蘭仰望著天空,仿佛會落下的群星還在閃爍不已。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吐了口氣。如果在秀麗身邊的不是燕青的話,他在就已經飛奔過去了。
雖然不在她的身邊也可以保護,不過精神上還是困難了一些。他深有感觸地想著。

“啊……絕對不要有人過來啊。”
秀麗雙手抱著珠蘭和梨英。坐立不安地無意義地打量著四周。
雖然燕青當時自信滿滿地表示,他在周圍布下的那些陷阱,不管是人還是野獸都十有八九可以對付。但這不等於就不用擔心了。
不過,就算只剩下了她和孩子三個人,就算因爲燕青的離去而不安,秀麗也不能不首先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好好做飯。
“等這個煮到咕嘟咕嘟的時候就可以了。”
“我懂了。然後就讓大家多多吃下去,稍微睡一覺——啊。”
考慮到那之後的事情,秀麗一下子沮喪地垂下了肩膀。
“……對不起,我明明說過不會讓你遇到危險……”
“爲什麽?是我主動說要做的啊。而且一點也不危險嘛。真的。一定要說的話反而是現在比較危險吧。只有女人和孩子呆在野外。”
“唔,是、是啊。沒事的,萬一有什麽意外也會有辦法的。”
被秀麗牢牢抓住手臂的梨英歎了口氣,不過很難得地是他卻沒有抱怨什麽——或者該說,他只是帶著某種微妙的迷惑看著被抓住的手腕。

“呐,秀麗姐姐。你教教我的名字啦。”
“名字?”
“就是是什麽漢字啊。”
秀麗笑著點點頭。
“好啊,可以的。你母親對你的名字是怎麽說的?”
“恩。她說是紅色的傳說中的鳥。”
“紅色的傳說中的鳥啊……難道是這樣嗎?”
朱鸞。
看到秀麗用樹枝寫在地面上的文字,朱鸞(注:在知道自己名字的漢字寫法之前,朱鸞都是只憑發音在稱呼自己和小夥伴的。所以爲了表示出其中的區別,一直都按照發音寫做“珠蘭”和“梨英”,原文中是用假名表示以示和璃櫻的區別)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個就是只屬於我的名字嗎?……好象很難的樣子呢。特別是鸞……這是什麽?”
“很厲害的名字哦。這可不是隨便起出來的。你的母親一定是很努力地想過了才爲你取的這個名字。”
“你說的對。”
朱鸞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無聲地把臉孔埋進了秀麗的膝蓋。秀麗溫柔地撫摸著想起了留在城裏的母親的朱鸞。
“那麽梨英呢?”
“……琉璃之櫻……”
聽到這個答案,秀麗有些吃驚。他知道得好清楚。而且是琉璃這麽難的辭彙。
“那麽就是璃櫻了?”
“璃櫻知道自己的漢字哦。他還教過我呢。”
秀麗再次感到了吃驚。……他的父母比起農活來更重視讓他學習學問嗎?
(不過仔細看看的話,他的舉止相當得體,說話時也沒有口音。)
就算是在石榮村,他家也許是相當富裕的家庭吧。
秀麗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璃櫻的眼睛。
好象會融入夜色一樣的美麗的漆黑眼眸。……沒錯,他是非常美麗的少年。
而且秀麗,總覺得在哪里見到過同樣色彩的眼眸。
“……不過那不是我的名字。”
璃櫻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突然璃櫻帶著嚴厲的眼神轉頭看去。不是對著石榮村,而是對著虎林城的方向。
“……有什麽……來了。”
豎起了耳朵的秀麗也聽到了輕微的馬蹄聲。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疾馳過來。
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他們。
秀麗全身都冒出了冷汗。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先於腦子有了行動。
“快點進帳篷!”
一面確認著燕青布下的陷阱的位置,她一面把兩個孩子丟進了帳篷。在晚上分開逃到沒有火光的地方很危險。這次就先信任一下燕青的陷阱吧——
但是,在確認了那個單騎趕來的人物之後——秀麗幾乎要仰天長嘯。他爲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龍蓮?”
而且還是很普通的打扮。
滿面汗水地趕來的龍蓮,看到秀麗後拉動了繮繩,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啊!等一下!那邊有好多陷阱——”
龍蓮什麽也沒有說,靈巧地避開了陷阱所在的地方,來多了秀麗身邊。
他喘著粗氣,用手背擦拭著瀑布一樣的汗水。
和平時的龍蓮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秀麗趕緊抓住了搖搖晃晃的龍蓮的雙臂。
“等一下,你這到底是怎麽了?”
“秀麗……”
龍蓮就這樣好象在尋找支撐一樣地倒在了秀麗懷中。
“影月呢……?”
“被抓到了榮山。不過,明天——明天我就會去接他。”
龍蓮短促地喘息了一下。帶著好象要哭泣的表情靠在了秀麗肩膀上。
“我……把影月……”
“咦?”
“影月……”
龍蓮沒有繼續再說什麽。只是咬緊了嘴唇。拼命忍耐著快要哭出來的衝動。

“縹璃櫻大人。”
完成了新年問候的劉輝,單刀直入地向縹家宗主做出了邀請。
“可以和你一起喝杯茶嗎?”
縹璃櫻輕輕地睜大了好象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搖曳著銀色的頭髮,緩緩微笑了出來。
“……你和先王以及你的皇兄們都不一樣啊。——陛下,能夠讓我看一下你手中的‘莫邪’嗎?”
曾經由縹家鍛造出來,並且獻給了王家的雙劍之一。
劉輝毫不猶豫地把“莫邪”遞了過去。接過它的璃櫻微微皺起了眉頭。
“……它鳴叫得好厲害啊。……這可真讓人吃驚……我知識微微動了一下棋子……難道有什麽沒有查到的事情嗎……”
“璃櫻大人。”
劉輝進入了正題。
“你和‘邪仙教’有什麽關係?”
璃櫻凝視著不斷鳴叫的“莫邪”,輕輕地——好象覺得很麻煩一樣地歎了口氣。

“……陛下,看在你真的未發一兵的氣度上,我告訴你一件事。縹家代代是女性家族。能夠繼承,保護異能之血的只有女性。上一代的父親和我只是少數的例外。”
劉輝耐心地聽著他的話。
“……你涉入其中的理由是什麽?”
“姐姐一直都特別想讓我成爲宗主。話雖如此,原本應該成爲宗主的姐姐的許可權到現在也非常之大。”
他撩起頭髮,優美地翻動衣袖,將“莫邪”還給了劉輝。
“而且我因爲怕麻煩,所以不管姐姐要幹什麽,通常都會選擇置之不理。只有在很偶然的時候我們的利益才會一致。不過基本上來說我很懶惰,只會因爲和一族有關的事情,以及自己的興趣而行動。可是姐姐就不太一樣了。從以前就是。”
“你想說你並沒有參與嗎?”
“在茶州確實有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不過我只是微微挪動了旗子,然後靜觀其變而已。我不是那種幹勁十足到會把不必要的東西都特意引到虎林郡的性格。……我只是被姐姐橫插了一手。”
“想要得到的東西?”
“對。因爲關係到一族的存續,所以如果得到了的話會很有用。”
璃櫻在那之後就再也沒說什麽。
“……那麽,你和紅秀麗接觸又是爲了什麽?”
璃櫻浮現出了豔麗的笑容,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調轉了身體。
“璃櫻大人,果然還是無法和你一同品茶嗎?”
璃櫻在銀髮搖曳之下轉過頭來,深切地凝視著劉輝。
“……你真的和先王以及你的王兄們都不一樣啊。你應該也知道縹家過去做過什麽,或者說是試圖做過什麽。即使如此,你也要邀請我一起用茶嗎?”
“那個,我沒有想得太深。……如果不行就算了。”
“……那麽,等我高興的時候吧。”
璃櫻第一次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就此消失了蹤影。

影月的意識緩緩地沈沒了下去。
好象是雙手雙腳都被套上了枷鎖的陽月,狠狠地瞪著那好象螢火一樣大小的光團。
——沒有時間了。
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早已經超越了極限。
即使如此,影月鋼鐵一樣的心靈也絕對不會屈服。
(讓我出去……)
影月殘餘的生命正在一刻接一刻地流逝。原本還有手掌大小的光亮已經越來越小。
那之後,他也曾不止一次作爲“影月”而醒來。
(你倒是叫我啊!)
影月正在死亡。
這次他真正要踏上絕對無法再歸還的道路了。
陽月的眼眸中籠罩上了激烈的怒火。
在最後的最後,你就要這樣死去嗎?
因爲什麽人的連累,而被折磨到身心都滿是創傷,在身邊一個知心的人都沒有的情況下逝去。這就是你最後的結局嗎?
在短短的十四年的人生中,你到底都做了什麽。
明明有得是不成體統的傢夥,爲什麽每次都是你抽到這種下下簽?
(叫我啊!)
陽月也並非萬能。並不是萬能。
他無法做到讓什麽人永遠地活下去。
(叫我啊。我會把所有一切都爲你打碎的。)
交換的契約。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影月能夠呼喚陽月。
只要你叫了我,不管是什麽釘子還是鎖鏈,我都可以爲你解開。
可是,影月的微弱的意識,卻在向陽月訴說著已經是第十幾次的同樣的語言。
『……謝謝你……可是,不行哦,陽月……我不能呼叫你……我們已經約定了吧?』
在十年前交換的約定。在離開西華村的時候和堂主交換的約定。
不管多麽難受,不管所麽痛苦。
『一旦用盡了這個生命的碎片,我就按照約定把這個身體交給你……』
所以,請讓我在這個生命終結前的最後的最後,都維持著“影月”的狀態。
——而對陽月來說,這份心願正是比任何東西都更有束縛力的冰之鎖鏈。

§五章 光與影
“……是你和影月,給了我生命。”
清醒過來的木頭人睜開眼,凝視著倚著牆的自己,微微地笑了。
——曾經以爲要是沒救他就好了。
要是沒在那抹仿佛在嘲笑著自己似的如鈎新月下,和影月締結那契約該多好。
“謝謝你啊——……陽月。”
這世上我最討厭的,就是人類。從前如此,現在仍是如此,沒有絲毫的改變,仍是那樣的愚昧醜陋而又自私自利。
難以忘卻的記憶。令人眩暈的憎惡。
人類都作了些什麽?——曾經發誓,無論度過多少時光,也絕對不會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爲。
然而,才只過了寥寥數年——和以往度過的年月相比,那只能算是“一刹那”而已。
……要是沒救他該多好。
要是沒有一時心血來潮就好了。
“哪,別哭啊……陽月。”
可恨啊。他打從心底如此想道。
他恨這個讓自己意識到這一感情的男人,還有那個孩子。
“我會爲了你和影月而活下去的。我生命的最後一絲燭火都將爲你和影月而燃燒。無論何時,無論在那裏,我都會想著你的。陽月……我是愛你的。所以,別哭了。”
誰哭了?我都氣成這樣了,你還說那種傻話。
竟然在這比“一瞬”還短暫的時光裏,做出這種傻事來。
“千萬別忘了。就算我和影月都不在了,我們仍是想著你的。因爲我和影月是愛著你的,直到世界的終結。”
要是沒有遇到你就好了——華真仿佛看穿了陽月心裏的想法,微笑著說道:
“陽月……我心愛的另一個孩子。我真慶倖那天是我見到了你們。”
要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要是可以回到那個新月如鈎的夜晚……
就不會體會到了。
體會不到那個微笑,體會不到那一聲聲“我愛你”,也體會不到那失去一切的日子。

※ ※ ※ ※ ※
“……就來了!再撒上鹽就好了。”
香鈴像往常一樣翻炒著鍋裏的菜。
從臨時趕著搭起的簡陋廚房裏,飄出了美食特有的誘人香氣。
“哦——到底是女孩子啊!托你的福讓我們吃上了好東西了。上頭的那些傢夥不知道從哪兒搞來那些好吃的東西,卻要我們下面人自己搞定自己的伙食!”
那男人一面用武器指著香鈴,一面嘮嘮叨叨的發著牢騷。
香鈴只有在做飯的時候才能從牢裏出來。從她被監禁的第一天起,她就被端上來的只能用恐怖來形容的“飯菜”和放在牢房角落裏已經腐壞了的水瓶裏的水給驚呆了。然後她就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發揮她在後宮時代所學到的講話技巧,提出了幫看守料理伙食的建議。
當時,那些男人們愣了一下,隨後就怒吼著“說什麽傻話”走掉了。但最終還是派人來接她了。果然,看守們還是爲了改善著惡劣的伙食而讓步了。再怎麽說也不能總是吃半生的東西吧。
看來,還是香鈴那副怎麽看都弱不禁風無力抵抗的外表奏了效。
面對總是順從的埋頭做飯,完了就乖乖回去牢房的少女,漸漸的,看守們放鬆起來,終於再次讓步同意讓她每天去換水瓶裏的水了。
香鈴很機警地儘量不開口,默默地觀察著看守們的聚集處。
碟子和筷子的數量也比想象中的少,哪怕把所謂的“上頭”全給加上,恐怕也不過三十人左右——
而那些負責監視的下級看守也並不相信什麽教祖,由他們的言談來推測,他們似乎是被“上頭那些傢夥”的“花言巧語”給騙來的。問他們後還瞭解到,這些人都是惹事生非在村子或是鎮上呆不下去而被收留的。
“……真是的!我可是聽他們說輕輕鬆松就能騙光村民的錢卷了就走才來的啊!”
“真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麽鬼。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是陸陸續續有村民來這裏,害我還有過美好的設想呢!”
“你也是吧?現在也不知道村民們都跑到哪里去了,誰都不來了。牢房裏每天都要死人,這麽冷的天還要我每天一個人老早出去扔屍體,真是煩死人了。索性直接都殺了算了,那多省事啊!?”
“每天都這樣,我都膩了!”
下面的人的不滿情緒已經積聚了不少了,而且還呈急速增長的趨勢。但“上頭”卻似乎並沒有採取什麽特別的措施來約束他們,持放任態度。

被關回牢房裏,香鈴就忙於看護病人。
說是看護,可香鈴手邊藥物什麽的一樣都沒有。她只能拼命地回憶認識影月後偷偷學的一些藥草方面的知識,用廚房裏能有的材料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
就算如此,她還是堅持給病人喂粥喂水,擦拭身體,拼命地做著。
漸漸的,沈默寡言的村民們也開始向香鈴敞開了心扉。
偶爾也會和香鈴述說自己的遭遇。
“……我們……都被那幫傢夥給騙了啊……”
他們宣稱“不會發病”,村民們才變賣家裏值錢的東西付錢給他們。而如今卻陸續有人出現了和蔓延到村裏的怪病相同的症狀!然而,因發病才發覺自己被騙,並向他們表示抗議的村民們,卻被已陷入“邪仙教”無法自拔的人們投入牢房關了起來。
香鈴一邊把自己做好的飯菜盛進碗裏,一邊拼命鼓勵著村民們:
“不會有事的!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所以,一定要好好吃飯才行啊。還有,爲了保證一有機會就能立刻動身,還請大家盡可能地活動身體啊。”
看守的男人們每天早晨來搬運屍體,而香鈴則每天擦拭著淚水目送他們離去。
塵封的記憶不由自主地再次復蘇。
“……讓我來給予你所期望的一切吧。”
要不是那雙隨著這一話語伸出的溫柔的手,香鈴大概已經獨自一人走上黃泉路了吧。
(鴛洵大人。)
香鈴並不是什麽大小姐。她只是個誰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窮孩子,本該一早就在那場王位爭奪戰中餓死街頭的。要不是她倒在茶鴛洵宅邸的大門前,就不會有現在的香鈴。
有了那些不斷向她伸出溫暖臂膀的人們,才有了現在的香鈴。
(不能哭。還差一點……再堅持一會兒就好。)
就像那時一樣,絲毫不感到絕望。堅定地相信,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所以,在他們趕來之前,這次輪到香鈴向他們伸出援助的手了。
她也曾找到過幾個洞穴,但就算是像香鈴這般瘦小的女孩子都穿不過去。而且,就算是鑽過去了,也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但她還是四處留心觀察著。
這一天,她又像往常一樣,和常年在這座榮山中採石的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叔開始交談。
現在還不清楚影月究竟在哪兒呢。
“大叔,那麽今天就從這邊的四岔路口前有些什麽開始講起好麽?”
“……我明白了。”
漸漸的,爲了救他們而拼命努力的香鈴的身影,點燃了村民們眼中希望的燈火。
終於,在一個夜晚,迸射出了光芒。
“啊,就是這兒啊——。還好沒花什麽功夫就找到了。你好——請問這裏有叫香鈴的人嗎?”
就算已經疲勞到了極點,但卻總是緊繃著的大腦中那根弦的香鈴立刻反應了過來。
是個陌生女孩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但是,牢門外卻一個人也沒有。
“啊,在上面啦,上面。”
香鈴沿著牆壁向上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誰也沒有注意到——
在接近屋頂的背陰處,有個橫向的小洞,一個少女從那兒探進頭來向裏張望。
“我是來替秀麗姐姐傳話的!”
光是聽到那個名字,香鈴就激動得直想哭。

※ ※ ※ ※ ※

——影月不懂什麽不可思議的法術。
但他,從想要捉陽月的人在自己的四周所畫下的圖紋,以及“千夜”希望影月能儘快消失這兩點來看,很容易就能推斷出:“陽月”在這個圖紋中現身的那一瞬間,就很有可能會被“捉”。
(絕對不能讓陽月在這裏現身……)
但在他體內回應他的聲音,卻漸漸地大了起來。
聽到他爲自己而憤怒,那個聲音顯得有一絲高興。
(如果你在這裏出現的話,你……會被他捉住的……)
如果是他自己的生命,影月可以愛怎麽做就怎麽做。但卻絕不能因爲自己而置陽月於危險之中。
要是沒有陽月,就沒有今天的影月。
他就會在一無所有的,連跟所愛的人一起生活的幸福滋味都沒能體味的情況下死去。
你難道不知道最初是誰第一個向我伸出了援手嗎?
(都是托你的福啊,陽月……)
我本來早就陽壽耗盡,是你,給了我生命。
從四歲那年起,之後的十年,我所有的幸福,都是陽月你給予的。
沒有任何的失去,而只享受著獲得的十年。
因爲總是失去所愛之人,你說我“真是運氣壞到家了”。
(能愛上某個人,能被某個人所愛。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奇迹般的幸福了……)
之前活著的四年,是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四年。
因爲實在是一無所有,所以就連死亡,我都未曾奢望過。對我來說,在生與死的天秤上,生或寺這兩者中究竟哪個比較幸福之類的問題,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爲,我連什麽是“就算或者也沒有任何好處”的那種讓人感到絕望的“好處”是什麽,都不知道。
但我卻依稀地記得,在臨死前,自己是那麽強烈的渴望著想要活下去。那是爲了什麽呢?你一定從很久很久以前起就覺得很不可思議吧。
那個理由。我覺得我現在似乎終於明白了。
(我……一定是……企盼著能牽起某個人的手吧。)
不知手牽手的溫暖爲何物。也不知道只要伸出手,就會有只回應的手。
臨死前最後看到的,是那輪仿佛嘲笑著自己一般的新月,以及,咕咕啼叫著的貓頭鷹。直到最後都是孤身一人。
連自己爲何哭泣都不知道,當頭一次,堂主大人握住自己仿佛期盼著些什麽似的伸出來的手時,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所期盼著的到底是什麽。
(那時我在想……我還想活下去!)
我還想再感受一次那份溫暖。只要再一次就好——
不只是堂主大人。
還有那是,回握住我伸出的手的另一個人。
(陽月……)

“你想活下去嗎?”
第一次有人回應我的“話語”。
本不該擁有的十年歲月。
本不該知曉的種種幸福。
是你,給了我奇迹般的十年。
(我……真的過得非常幸福。)
哪怕數度經歷了生離死別,多次體味了那悲痛的心情,哪怕是死,我也決不會有“要是沒有遇到這些我愛的人就好了”這種念頭,
不懂得愛與被愛的孩子。一無所有孤獨一人的孩子。
是啊——自己沒有失去過任何東西。就連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也是以前的影月不曾擁有過的。從這雙手掌中,不會有任何東西落下。
所有的一切,都還在影月的心中。所有的一切,都會在最後收藏在心中一起帶走。
(我什麽都沒有失去……陽月……我,對你……)
影月咽下了已經說到嘴邊的半句話。這句話,一定要留到最後……
陽月的聲音,遠遠的傳入耳中……不行的……不能呼喚你……
(沒關係……我,還活著……還沒有消失掉……)
多虧了耳邊的聲音,影月才恍惚的睜開了眼。我好像……還沒有失去意識。
(好危險……怎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考慮些像是遺言似的東西……)
頭好暈……果然還是失血過多了啊。仔細想想,因爲自己不會死就沒有給他飯吃。你們也節儉過頭了吧?渾蛋!一旦意識到這個問題,肚子就傳來了強烈的饑餓感。
(有時候我還真想搞清楚,這個身體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啊……)
感覺到肚子餓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早知道還是別注意到的好。影月忍不住想道。
他甩了甩頭。一直到最後都要堅持做“影月”。還要從這裏逃出去,救出被抓走的村民,開出能治病的藥,鼓勵病人,取會堂主大人的身體,狠狠地對那個男人還以顔色……

影月仔細考慮著並陷入了沈默……
(……總,總覺得我要做而且能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啊……)
突然,腦海裏出現了香鈴那臉色蒼白,嗚嗚啜泣著的身影。
(啊——……多希望最後能讓我見到香鈴的笑臉啊……)
就算是在夢裏也好,能笑一個給我看嗎?影月邊想著,邊嘿嘿地傻笑了一下。
結果卻反而惹得香鈴更是哭得厲害了起來。臉色已經向蠟燭似的煞白……我果然不行啊。
(……我還真是沒對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做過什麽好事啊……)
真讓人喪氣。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臉頰上一陣微風飄過。
有個小小的身體好象要覆蓋住他一樣抱住了跪在那裏的影月的腦袋。滾燙的淚水滴上自己的臉頰,又落到了地上。嗚咽和溫暖的吐息落在影月的額頭,吹動了他的劉海。
骨節才剛開始變得清晰的小手,顫抖著撫摸起影月的臉頰。
“……真……真的是……影……影月……”
聽到那仿佛是從喉嚨中擠出的悲痛的聲音,影月的頭腦復蘇了過來。
難道真的是本人——
“……香鈴……?”
——當自己真的找到他的時候,香鈴只覺得,自己還能堅持著沒有暈倒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聽取了秀麗經由少女傳達給自己的指示,香鈴最終心一橫下了豁出去一搏的決定。她決心要在天亮之前找到影月的所在之處。她向來巡查的看守提出一天一換的水已經沒有了,希望他們能讓她去打點水回來。之後再假裝迷路的樣子,按照牢房裏的村民們告訴她的路,一邊避開看守一邊向前走著。
她在險些被人發現的時候,匆忙中只好沖進這裏躲藏,沒想到影月竟會在這裏。但是——
直接釘在雙手上的木釘。因爲血液而變成黑色的衣服。從嘴角到下頜的幾絲殘留的血迹。
她多想能流下淚來。可她顫抖著嘴唇,卻發不出聲來。她只能拼命地搖著頭。
還以爲他已經死了。
以爲他已經死了。自己沒能趕得及。可他竟然——竟然就在離自己這麽近的地方。
就在這時,影月慢慢動了動腦袋,向香鈴露出了笑容。
仍是真真正正的“影月”。
夠了!道理啊什麽的都一邊去,香鈴掙脫了理性的控制。
她沖到影月身邊,抱起他那低垂著的頭,哭泣了起來。
手,撫摸上他的臉頰。而當她確認了那份溫暖時,眼淚就更是一個勁兒地往下落。
(別這樣。)
活生生的。明明人還是活著的。
究竟是誰幹的!?是誰竟能幹出這種事!這麽——過分的事!
“……香鈴……”
影月的聲音傳入香鈴的耳朵。這是她久違了的,一直想聽到的聲音。——但是。
“爲什麽,你會在這兒……!?”
這句話把香鈴拉回了現實。她感覺自己頭上有青筋暴出。
……竟然問她爲什麽?
“爲——爲什麽你會這麽問!?”
香鈴一邊潸潸地掉著眼淚,一邊近距離地瞪著影月。
“你這又算什麽?竟然,竟然傻傻地被人給抓到這裏!”
“咦,啊!對,對不起。啊,我不是要說這個……”
“我可不是追著你來得哦!我是來揍你——對你發火的……但是……”
香鈴用手指沿著影月嘴角殘留下的乾涸了的血迹撫摸著。
她含著滿腔的熱淚,緊緊地摟住影月的脖子不放手。看到他這副樣子,還有誰能下得了手打他呢。
“你……你這個人,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都不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香鈴……”
香鈴拼命地從腦海裏回憶出一定要對影月說的話。
“再過不久……”
香鈴顫抖著在影月的耳邊,小聲地把明天將會發生的事都告訴了他。
聽完她的話,影月抿緊了雙唇。
“……我明白了。那麽,還請你先快回去吧。”
“我來幫你。”
香鈴望向深深地紮在影月手掌上的木釘。她用自己完全使不上勁兒的手拼命去拔,那木釘卻一動也不動。
影月急促的吸了口氣。
“好了,請你快回去吧。我沒事的。”
“你那裏沒事了!?一定要……一定要想辦法把這個給……”
“快回去!香鈴!”
聽到影月那嚴厲的聲音,香鈴擡起眼,望到的是影月那仿佛會穿透自己似的目光。
——那是決不讓步的眼神。

對於真正重要的事,爲了真正重視的人,他是決不會妥協,決不會讓步的。
“你現在就回去。要是明天還沒到,就被他們發現了怎麽辦!?秀麗小姐他們想要拯救村民們的行動就付之東流了。不是嗎!?”
香鈴的心在顫抖……爲什麽這個人他……
爲什麽,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溫柔體貼,但唯獨對他自己卻能如此的殘忍。
他說的那些我當然明白。但又怎麽做得到!?
“不要!”
把傷痕累累的你就這麽丟在這兒,我又能去哪里。
把即將迎來終結的“影月”給丟在這兒,我又不能去哪里!?
香鈴死死的抱住影月的頭。
曾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哪怕一個喘息的時間都是那麽的可怕。
(我明明都找到你了)
追趕著,追趕著,終於……找到了你。
我已經再不要這樣了!
“直到最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這悲鳴似的言語和情感,使得影月的眼神動搖了。
他用力地閉上雙眼。咬緊牙關。
吼道:
“——回去!”
香鈴聽到他憤怒的吼聲,知道他是真生氣了,小小的肩頭也因此而顫抖了起來。但她卻仍然沒有鬆開手。
“……不,我不要……!”
“你得回去。你答應了牢裏的村民要救他們的不是嗎?難道你所選擇的,是在秀麗小姐他們沒有順利和他們交替之前就和我這麽待在這兒嗎?就算你在這裏留到最後,也沒有任何意義。搞不好你和大家,……還有我,都會全死在這裏。而若是能等到明天,也許一切都能順利解決。說不定……說不定我還能活下去,而你卻選擇送死。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最後的一句話,就像是一把尖刀,直插進香鈴的胸口。
爲了拯救他人而拖著不斷衰竭的生命飛奔到虎林郡的人。
比任何人都更重視“活著”的人。自己卻在這樣一個人的面前——
影月的聲音溫柔起來。
“……在這裏負責墊後,是我和秀麗小姐的責任。我們是不能逃跑的。我把我的後背交給你了。把我重要的東西交由你替我守護。”
淚水,從香鈴那大大的黑瞳裏無聲地落下。
——重要的東西,託付給重要的人。
“……不管在哪里,你都……是個過分的人。”
“明天,我會靠自己想辦法出去。請你不要來救我。和大家一起避難……”
“你不要太自鳴得意。我已經不想再聽你說教了。”
“哎呀呀……”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只要香鈴一眨眼,就會有幾滴淚水啪嗒啪嗒落下,打濕了影月的衣服。
“你答應我……絕對不會有事……還有……絕對不會消失不見……”
影月垂下眼簾。他那所剩無幾,逐日削減的,碎片般的生命。
流失的沙之命。陽月的聲音。所剩的時間……
“你……答應我……!”
影月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無論何時,自己總是會害香鈴流淚。
而後,影月從嘴裏吐出了那句話。
“……我答應你。”
影月是微笑著的。
仿佛是被他那個微笑所吸引,香鈴也湊近了自己的臉。
“我答應你就是。不要再哭了……”
兩人交換了一個歎息似的親吻。
“……好了,去吧。”
影月說出了分別的話語。

§第六章 月眠白夜

那一天的早上,和往常一樣,搬運屍體的男人來到了牢房。
今天一大早還是能聽到令人厭煩的低低的呻吟聲從各個方向傳來。數著橫躺在那些人中間一動不動的屍體的數量,那個男人厭煩地歎了口氣。
“……今天不少嘛。我去找個大一點的貨車來吧。”
香鈴深深地鞠了一躬。
“麻煩你了……”
“今天也要給我們做好吃的哦。”
於是,早上的貨車就悄悄地在山內山外不停地運送著。當不再有火車過來時,就到了準備早飯的時候,這是,另外一個男人來接香鈴了。
“喂,到了做飯的時間了。出來……真是的,那傢夥跑那裏偷懶去了。”
男人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同伴的懶惰,一邊打開了牢門。在昏暗肮髒的牢房裏,確認那些衣衫襤褸的村民是否跟往常一樣呻吟著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裏。接著,和往常一樣,爲了做早飯,香鈴也乖乖地從牢房裏走了出來。
※ ※ ※ ※ ※
“喂——大小姐。時間到了哦。我來接你了——。快起床——”
“秀麗姐姐——。快起床了——。我可都已經收拾好了哦!”
“嗚——……再讓我睡會兒……”
被人輕輕地拍了拍臉頰,秀麗想要逃開似的翻滾過去。——但下一秒她就一躍而起。
“——不會吧!燕青!?什麽什麽什麽現在是什麽時候!?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燕青捧腹大笑。
“早上。哈哈——不愧是大小姐。在決戰之日還能睡得那麽好真是不簡單啊,是個大人物。我太崇拜你了。”
“討厭——!!”
秀麗環視一下四周。本來用來睡覺的帳篷已經被收起來了。
“龍蓮呢!?”
“我進來時龍蓮剛好出去。他說他先走一步。啊——真沒想到他回來啊。幸虧這樣,我才能做小姐的護衛,讓我行動自如。……對了,璃櫻呢?”
“……唉?”
秀麗眨了眨眼睛……只有靜蘭去了香鈴那裏,璃櫻和龍蓮應該是一起呆在秀麗身邊的。可是現在卻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不是吧!?哎、他到底去哪了——”
不過,只有朱鸞並不吃驚。
“啊——我知道了,難道是因爲璃櫻說的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唉?”
“璃櫻不是石榮村的人。疾病爆發以後,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村裏。他頭腦很好,雖然總是會偷懶,但還算能幫忙照顧病人,所以就跟他在一起了。大家都很混亂,好像也有大人把他當成是這個村的人。他說過到了時間就會走。也許現在就是他所說的那個時候了吧。”
※ ※ ※ ※ ※
秀麗和燕青坐在馬上搖晃著走出了石榮村的村口,往榮山走去。朱鸞就跟回到村裏的人們和醫師呆在一起。
第一眼看到的石榮村,與其說是個村子,不如說大到了像一個鎮子的地步……秀麗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感到一陣揪心。
——荒涼的村落。很多人都因爲生病而死了。
可是,本應該有能幫助他們的人存在的。要是沒有“邪仙教”散播那些奇怪的謠言,事到如今,一定會有到虎林城去接受治療,並恢復健康的人存在的。
每天早上就跟扔東西一樣的扔掉屍體。
只不過是爲了把秀麗和影月叫來,那些人就——
(開什麽玩笑!?)
真是讓人火大。
不管是誰,都絕對不能原諒。
——今天就要全部結束給你看。
“……嗯?那是什麽啊?”
聽到燕青的聲音,秀麗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的坑道的入口處。在那周圍,倒著幾個身穿白衣的男人。
“……燕青,你做了什麽?”
“不可能是我做的吧。我今天爲了慎重起見特地打扮成文官的樣子,把棍子都收起來了。”
燕青翻身下馬,簡單查看了一下那些男人身上的打鬥痕迹——揉起了額頭。
“……啊。這個嘛,估計是龍蓮少爺的笛子造成的……”
“啊!?你的意思是說他堂堂正正地正面攻擊了他們!?”
“不管何時何地都是堂堂正正的——要說還真像是他的作風。不是很好嗎。龍蓮是絕對不會妨礙我們的。還替我們省了不少事。那麽,我們走吧,小姐。”
對著回頭說話的燕青,秀麗堅決地點了點頭。
※ ※ ※ ※ ※

不久之前還擔任著丙太守的郡武官的朱溫,如今積聚了一肚子的鬱憤沒處發泄。
(都是因爲那人說了一定能行我才來的啊。)
郡武官的俸祿扔到賭場的話也就能打個水漂。在最近的一次賭局裏,他本來打算嘗試一下一搏千金的滋味,也很有信心能贏。只不過,運氣稍微差了點,結果落了個欠債累累。在這時,因爲爆發了奇怪的疾病,他被派去了石榮村。
因此,在這裏就被那些人吵著要他還錢。
原本朱溫就認爲女州牧簡直是個笑話。堂堂一個大男人要在女人手下工作真是太沒面子了。女人只要聽男人的話做事就行了。朱溫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只有嘴巴厲害,好像小狗一樣叫個不停,明明軟弱無力還敢頂撞自己的自大女人。實際上,朱溫到現在還真心相信會爆發這場怪病,就是因爲女人做了州牧。
那些宣稱能輕鬆賺錢的傢夥們也只是在剛開始的時候表現得很大方而已。我明明已經認真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得到的回報卻是每天難以下咽的飯菜。
(哼……這地方我才不想呆下去。)
作爲路上時的路費,就讓我順手帶走一些那個自以爲了不起的教祖收斂的寶物吧。
朱溫知道那個“教祖”對某個地方的重視,甚至還要勝過放置村民們供品的地方。
到了最後一個四叉路口——如果往中間走,就到了坑道裏最大的採掘場。往右走的話,是那個雙手被直接釘在柱子上的怪小孩的監禁場所。然後是最後一條路——左邊的窄小道路,就是這裏。
平時,在這條路旁一定會由某個“教祖”的親信不動聲色地站著。但是今天卻一個人都沒有。朱溫什麽都沒想就往這條又細又長的道路走去。
正如他所想得一樣,在這條本該沒人行走的道路盡頭,搖曳著燭火。
朱溫舔了舔嘴唇,往裏面的洞穴走去。突然,他驚叫了起來:“……那、那傢夥怎麽回事!?”
只見那裏躺著一個他不認識的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年。

※ ※ ※ ※ ※
“女州牧會來?”
“千夜”向從縹家那裏跟過來的幾個男人確認了這件事。
“東西都佈置好了吧?”
“是的。在正中央已經布下了肉眼看不見的圓形陣法。”
“好。我只要把那個女人引誘到那裏就算完事了。那就是說真的已經沒問題了對吧?我覺得應該是時候讓我回到原來的身體裏去了。”
在面對著採掘場的最後的四岔路口,“千夜”恨恨地看著安置自己本體的左邊的那條路。
“這具身體是爲了對付杜影月才拿來用的。對付女人就沒有必要了吧?”
作爲出生在異能一族卻不會使用法術的“無能”的“千夜”,突然站住了,看著右邊——通向囚禁杜影月的監禁場所的坑道。
明明和自己年紀相仿,卻被“母親大人”認爲是必要的少年。不,其實真正需要的只是存在于“杜影月”體內的“陽月”。……只要有那“陽月”在,就會被需要。
“千夜”直直地盯著右邊的坑道,突然向身邊的男子問道,
“……呐,能不能把我的意識轉移到杜影月的體內?”
“……啊?”
“反正這個‘杜影月’就快死了。等他死了以後就把我的意識轉移到他的體內。如果運用法術的話跟現在不會有很大變化的,對吧?現在也只是把意識放到死人的身體裏,然後再使他活動起來。只要把‘陽月’封印住也就不會有妨礙不是嗎?”
(如果是那個身體的話。)
——只要進入那個身體,就不再是“無能”。就會成爲被需要的存在。
“與其只把有反抗能力的‘陽月’留在裏面,倒不如讓我成爲他的枷鎖。這樣不是更容易控制他嗎?”
這次一定要讓“母親大人”注意到我。只要實現了那個——
“怎麽樣?那樣的話就算把我原來的身體扔掉也無妨了。呵,雖然我長得比較帥啦。”
白衣男子緘口不語——仿佛陷入沈思似的垂下了睫毛。
“……我知道了。讓我考慮一下吧。”
“嗯,拜託了。那我就暫時再用一下這個大叔的身體吧。我去等那個女人好了。”
“千夜”壓抑著內心的放鬆,腳步輕盈的往中間的路走去。

※ ※ ※ ※ ※

影月的額頭上汗流如注。跟香鈴分別後,他一直費力地想要拔掉釘在手上的木釘,到現在已經不知過了多久了。
(……不好……現在……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雖然自己誇下海口說會想辦法解決,但是那個木釘完全沒有鬆動的迹象。
再次忍受著把木釘從手上拔出時的劇痛——在這過程中稍微喘了口氣休息,肩膀就無力地垂了下來。
人生果然不是都能心想事成的。
(因爲……比起那些英雄傳說中的主人公來,我根本就是長著一張配角的臉吧……)
即使是影月,偶爾也會有不負責任或是自暴自棄的時候。
雖然也爲了向要成爲堂主大人那樣的人,每天拼命地努力,但說到底自己還只是在修行的階段而已。
特別是像這樣自己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不由得會冒出真心話來。然後,影月不禁自言自語地低語著自己從來不會說出口的一些話。
“……啊~可惡——……有誰能來幫幫我啊——……”
腦子又開始陷入朦朧狀態。在夢境和現實之間彷徨徘徊。……過了不久,不知是誰用溫柔的手像是在描繪影月的輪廓似的,輕輕地撫摸著他。
看到眼前的存在後,影月以爲又進入了夢境。像貓一樣的眼睛。蓬鬆散落的捲曲的頭髮。像貓科動物般的豔麗優雅。異常美麗的容顔。
是第一個自稱爲“千夜”的男人。
不管是不是在做夢,影月認爲這或許是上天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我啊,一直在想如果能見到你的話,要好好地教訓一頓。朔洵。”
那個人好像覺得不可思議似的慢慢地眨著他長長的睫毛。

影月很生氣。真得很生氣。他那個人已經氣到了就算是在夢中也無所謂,如果不好好對他說一番就無法平息怒火的程度。
不過說是大道理的話,更類似於遷怒,所以是夢反而更好。
“……聽著,我並不打算對你那些自甘墮落放蕩不羈的生活多加干涉。因爲這是你的人生。你喜歡怎麽過就怎麽過。”
無論是金錢、家境、才能還是容貌都得天獨厚,從來不用爲一日三餐而發愁,也沒有家族之間的互相搶奪和殘殺。在他的眼前明擺著無數光明大道。是跟影月完全相反的令人豔羨的人生。
“在舒適安逸的環境下長大,什麽都不缺。明明從沒有拿過鋤頭下地耕過田,卻一臉什麽都瞭解的樣子,自私地把這些都認爲是無聊透頂的事,興致勃勃地把那些在地裏努力幹活,靠土地生存的人的生命當玩具一樣戲耍,玩膩了就扔掉。也完全沒顧及到爲你擔心的弟弟和鴛洵他們,就這樣爲所欲爲。想玩弄就玩弄,從沒想過要負責任。不過這沒什麽。因爲那都是你自己選擇的人生。實際上,在我心裏已經認爲你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了,可是,這並不是我生氣的原因。”
眼前的男人默默地看著釘在那裏的影月。……還是覺得像在做夢。
影月稍稍擡頭看了看,深深地吸了口氣。
“讓我生氣的是,你居然選擇了自殺。”
擡著頭,剛好能對上這個很高的男人的視線。
“你,真的明白自己扔掉的東西是什麽嗎?你知道你在途中毫不猶豫捨棄掉的生命,有人是多麽的需要嗎。堂主大人、在西華村死掉的人們,還有我——是多麽想要啊。”
影月閉上了眼睛。想起了或短或長的——充滿了他所愛的人們生命的十年。
這是年之中,就像是轉眼間從指縫間流走的沙子般逝去的重要的人們。
喪失的生命。死去的人們。自己是多麽強烈的希望,只要能挽回所愛的人們失去的生命的話,不管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哭泣,叫喊,用頭撞牆——但是,到了無法挽救的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只能哭泣。
不知何時會死的自己,就連明天是否會到來都不知道。
那些理所當然一樣的人爲“明天”會到來的,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是多大的幸福。
(我就連給所愛的人一個“明天的承諾”都做不到。)
那些誰都能簡單的從口中說出的幸福的話語,卻偏偏會從影月的掌心滑落。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香鈴哭泣著抱著他的身影。
香鈴是不會知道的。當知道她追過來時,自己是多麽的高興啊。有人需要自己,有人要救自己,有人希望他活下去,有人思念著他。——如果沒有被釘子這裏,多想就那樣被帶走,帶到遙遠的地方去。

無論是多麽強烈的希望所愛的人能得到幸福,但其實——
(一起。)
也不是沒想過要一起度過將來的無數個“明天”。
(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跟所愛的人一起度過的時間。實現承諾的時間。已經一點都不剩了。
也知道已經到了不得不變回陽月的時候。
馬上——“影月”就要變成一具空殼。
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夢幻的十年。度過了過於幸福的日子。所以到最後,想要做得像自己一點,不要留下遺憾——可是,事實上卻……
真正的內心是……
“我……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想活下去。無論何時都想著要再活久一點。即使是很少的時間也好,再活久一點——即使已經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的現在,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要更久地更久地和他們在一起。跟陽月、香鈴、秀麗,跟大家在一起,從今以後也是——我——……”
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想跟所愛的人在多一點時間在一起。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影月的願望就只有一個。
無論得到多少次生命,影月在臨死之前還是會如此乞求的吧。
祈求再活下去。不管活得多麽艱辛,也絕對不會主動去尋死。“明天”裏包含了所有珍貴的東西。
可是,這個人卻……
“這些都是我怎麽也得不到的東西,而你卻非常簡單地把‘未來’完全地捨棄了。你知道我有多麽的無奈,多麽的痛苦,甚至憤怒到眼前一片血紅嗎——而且,是多麽地想得到那被你捨棄的生命,和剩餘的時間啊……”
從以前,從四歲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沒改變過。
在這個世界上,對於生命最貪婪的,無疑就是我自己。
“所以,你讓我火冒三丈。還有一點。”
看著用消沈的目光盯著自己的他。這個人,明白嗎?
“……你知道,在那之後,秀麗是多麽傷心、痛苦、哭泣嗎?你知道你讓她在心靈上留下了一輩子都無法癒合的創傷嗎?是的,秀麗他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的。每次想到是她把你殺了的時候,就會後悔、悲傷地一邊哭著一邊自責——就像現在這樣,以後也是,一直到死。那就是你的願望吧?所以你才想被秀麗殺死是嗎?你感到滿足嗎?可是,我不允許。在這個世界上,讓我很重要的朋友一生痛苦、哭泣的你我是最討厭的。”
你只有選擇這種只有自己滿足的死法就很帥氣嗎?簡直可笑到極點。
這些誰都沒對他說過的話,只有影月毫不留情、一針見血地說了出來。那是因爲,只有影月比任何人都更直率地,不受任何迷惑地重視著生命和秀麗,所以只有他才說得出這番話。
“所以,讓我來教訓你。讓自己所愛的女人哭泣的男人是最差勁的。是,我的確也一直讓人哭,但是,要是我有時間的話我一定會努力的。雖然同樣是差勁的男人,但我還比你好一點,你是差中之差,差中之差啊!”
可能是太氣憤了吧,明明是做夢卻有種透不過氣來的眩暈感襲來。
“真正能治癒秀麗心裏所受的傷的人就只有你了。可是,那個時候那樣的你,是完全不行的。就算是要進入秀麗的夢裏,也請你在更成熟一點後再去。不只是考慮自己的事情,以後也一定要多考慮一下秀麗的事情……啊、我要是有時間的話,一定要跟你好好地喝杯茶,慢慢地教訓你……”
頭腦再次朦朧起來。
原本以爲那雙光滑的手掌會再次輕撫上自己的面頰,結果對方卻好像誇獎一樣地撫著他的腦袋。感覺上就好像是很中意眼前不可思議的小動物,而對他進行愛撫一樣。
“……那、那個……我說……我可不是松鼠或小家鼠啊。”
這次,影月真的快要失去了意識。
感覺到釘在雙手上的木釘被輕輕地拔出來。自己倒在了一個強壯的胸膛裏,被帶出了圓陣。那種好像新鮮的空氣一口氣流進肺腑,或者是壓在身上的大石被搬開的感覺,讓影月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劉海被長長的手指梳理了一下。
“……我知道了。遲早有一天我會和你一起喝茶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磁性的聲音在影月耳邊微笑著低喃。
這是影月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在那之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 ※ ※ ※ ※

“……月,影月!你醒醒啊,不要死!”
因爲悲鳴一樣的聲音和身體受到搖動,影月茫然地睜開了眼睛。然後他傻傻地笑了出來。
“……奇怪?龍蓮……你是怎麽了?爲什麽打扮成這麽正常的樣子?”
“影月!”被他用盡全力地抱住,滿身瘡痍的影月只覺得眼睛都要冒出火花了。
“哎呀,很疼的,龍蓮!請你放鬆一點力氣。”
“對,對不起。”
可能是因爲劇痛的緣故,影月的腦袋反而清晰了起來。
“……奇怪……這個難道是現實……?”
影月轉動著嘎吱作痛的上半身,雖然還在被囚禁的洞穴之中,可是已經沒被釘著釘子,而且也不在圓陣裏面了。他整個人正依靠著和圓陣有點距離的岩壁坐在那裏。
“龍蓮,是你救了我嗎?”
“……不,我到這裏的時候,你已經是這樣子靠著岩壁了。”
“咦咦?”
他自己應該不可能拔得下來。搜尋了一下朦朧的幾以後,總覺得好像夢到了柔和的捲髮的青年,自己擅自在那裏一個人發火,並且很不符合自己平時性格地對他不斷說教。
(……那、那個難道是現實?不對,不會吧……)
被切斷的雙腳的筋絡,雖然說不上完美,但是已經多少開始癒合。血液好像也開始迴圈。身體忠實地遵守了“至少要看起來好像是活著的人類”的約定。雖然不知道能治癒到什麽程度,但這無疑是上天的安排。
“——影月。”
“啊?奇怪,你怎麽了?龍蓮。”
龍蓮跪在影月的前面……臉孔居然扭曲成了一團。
“……我……”
“怎麽了?啊,雖然乍看起來是眼看就要死人的重傷,其實沒事的……”
“我,我……以前以前……就……”
影月一下子閉上了嘴巴。因爲他馬上就察覺到了龍蓮想說什麽。那是在被茶草洵囚禁,被幾十人的“殺刃賊”包圍,和香鈴一起被抓的時候。龍蓮讓影月喝下酒,放出了“陽月”。
龍蓮低垂著頭,露出了快要哭泣出來的表情。
“我……把你的生命……”
“龍蓮。”
影月抓住龍蓮緊緊握在一起的拳頭,微微一笑。
“你在那個時候救了我。難道不是嗎?”
“……不配做朋友……”
“我非常喜歡你哦,龍蓮。你是我無可替代的寶貴友人。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這一點絕對不會有什麽改變。光是你肯爲了我跑到這種地方來,就足以扯平,甚至還有找頭呢。”
面對依然緊閉著嘴巴什麽也不肯說的龍蓮,影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希望直到最後都能是龍蓮的心靈摯友……難道不行嗎?龍蓮已經不願意做我的朋友了嗎?”
“……唔。只要你不消失的話,讓我拿什麽去交換都無所謂。”
“哇,這絕對是最動人的話語了。難道說,至今爲止你都在尋找那個方法嗎?”龍蓮的眼睛中閃過了受傷的色彩。
僅僅如此,影月已經明白了。至今爲止,他大概是一直在拼命尋找,直到極限……然後,什麽也沒有找到。所以他才在最後的最後,再千鈞一髮的時候,才這麽趕來。
“謝謝你,我真的很幸福。”
“影月……影月……就沒有……沒有什麽辦法嗎……”
面對他那拼死的目光,影月什麽也沒有說。無論是謊言還是真實——都會傷害他的心靈。
“那麽,讓我們直到最後都在一起吧。我有想要去的地方,你能帶我去嗎?不用擔心,我都要佩服自己呢,居然這麽結實。”
龍蓮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在不碰觸到傷口的情況下,抱住了第一個接受了龍蓮的友人。龍蓮也是第一次領悟到了什麽都做不來,想要放聲哭泣的無力感和鬱悶感。
還有重要的東西,好像沙礫一樣從手指間流逝的感情。
“……走吧。你要去哪里我都帶你去。我所愛的……”
最後的低語,乾澀地消失在空氣中。
當影月在龍蓮的攙扶下來到四岔路的瞬間——
“——龍蓮少爺!好、好過分!居然扔下女孩子一個人跑掉——影月!”
喘著粗氣的香鈴恨恨地說道。因爲龍蓮剛才全速甩開了她。
“……香鈴……我昨天……”
“我不是說了不要再聽你的話嗎?我是把該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後才來的。就、就、就算你要趕我回去——”

“好,我們一起走吧。”
影月用袖子擦了擦鮮血淋漓的手,微笑著沖著香鈴伸了過去。不再後悔。這是影月從四歲開始,一直堅持著的信條。
“因爲我也想和香鈴在一起。而且龍蓮也在,所以沒事吧?”
直到最後。
香鈴感覺到好像聽到了這句話。
臉面扭曲成一團——但是又拼命強忍住淚水,香鈴拉起了影月的手。
這個時候的香鈴,認爲還有時間。
她以爲,自己還有時間告訴影月,自己磨磨蹭蹭,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說出口的,非常非常重要的那句話。
※ ※ ※ ※ ※
最裏面的採掘場,和至今爲止的昏暗坑道完全不同,在天花板上開了若干個照明用的洞,陽光直接從那上面射進來,就算不放置蠟燭也足夠明亮。
“歡迎你,紅州牧。”
身穿白色裝束的男人們,深深地遮蓋住面孔站成了一派。在他們其中,那個名叫“千夜”,露出溫和微笑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果然不是茶朔洵。
雖然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秀麗還是在心裏松了一口氣。
燕青偷偷地和她耳語。
“……小姐,你有什麽頭緒嗎?”
“……完全沒有。”
不管再怎麽仔細辨認,這張臉孔也還是沒有在秀麗的記憶中出現過。
完全不明白自己有什麽理由要被他憎恨。
秀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擡起面孔仰望著“千夜”。
理由什麽的其實怎麽樣都無所謂。
秀麗的工作只有一個。
“自稱‘邪仙教’教祖的‘千夜’以及其信徒——趁著疾病擴散而捏造妄言,拐騙周邊居民,搜刮百姓的錢財,最後還對他人進行監禁,這些罪證已經確鑿無誤。因此州府要依權對你們進行收監判罪。請你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如果是平時的話,這時候燕青的棍子早已經出手了,不過因爲這次沒有帶,所以他只好鼓掌喝彩。
“哦,小姐好帥!就好像名捕頭一樣。我就說不出這麽複雜的臺詞了。”
“笨、笨蛋,不要破壞氣氛。”
“千夜”在心裏不禁哭笑不得,這個女人好像比他想象中還要愚蠢。
(……爲什麽‘母親大人’要求把這種女人也一起帶走?)
完全不明白。他甚至還沒有詢問爲什麽要散佈那種謠言。
而且,實際面對面後,只不過是個和以前的自己沒有太大差別的小女孩。何況還不是美女。
“千夜”産生了想要壞心眼一次的感覺。
“……你爲什麽可以斷言是妄言?實際上就是在你剛剛成爲州牧後就發生的事情吧?如果只是杜州牧一個人的話,說不定什麽都不會發生。也許就是因爲你磨磨蹭蹭地不肯抛棄州牧的位置,所以疾病才拖了這麽久。”
“我抛棄了啊。”
秀麗盤著手臂,斬釘截鐵地斷言。
“千夜”皺起了眉頭。
“……你說什麽?”
“我已經不在州牧的位置上了啊。在離開貴陽的時候,我把作爲州牧的許可權都委託給了副官鄭悠舜。就如同杜州牧曾經做過的那樣,我把作爲州牧證明的佩玉也交出去了。既然我、杜州牧和浪燕青三個人都不在了的話,那麽能夠在茶州府執掌指揮權的也就只有鄭輔佐了。爲了讓他能夠順利的處理茶州所有的案件,我理所當然的要把自己的許可權委託給他吧?光是虎林郡還不能算是茶州整體。而且,要是我離開了州牧的位置就能讓疾病終結的話,算起來也很便宜了。你們宣稱因爲女人是州牧,所以疾病才流行了起來,不過好像並沒有關係呢。畢竟疾病完全沒有收斂的迹象。” 沒想到自己的話反而被用在自己身上的“千夜”非常惱火。
“你剛才還不是說什麽收監什麽的。”
“我又沒說是自己動手。燕青也是州尹啊,當然有這個許可權。”燕青壞壞地一笑。
“我不是說了嗎?我說不來那麽複雜的臺詞。”
她一開始就告訴了丙太守一切。即使如此丙太守還是一如既往地幫助她。
“千夜”冷笑了一聲,氣息從鼻孔而出,
“簡直像是耍把戲嘛。我記得你以前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啊。是不是該說你黔驢技窮了呢?”
“不好意思啦!不過中了圈套的人沒資格還說得這麽張狂吧?好用的把戲當然要不止一次地運用啊。那才是真正的把戲哦……不、不對?”
“小姐,那不能說是把戲啦。不過你還真的調查的很仔細呢。你是誰?總不可能是爲了給小姐送花才用這麽曲折的辦法把我們叫來吧?”

“千夜”坐在陳設在中央的椅子上。他輕輕地確認了一眼秀麗站立的場所和圓陣所站的位置……還差一點距離?
“其實也不算是妄言吧?實際上我們開始來到這裏的時候,已經對村民們叮囑過了。要小心水,一定要煮沸後才能使用。不過沒有人聽就是了。無視我們的勸告而發病算是自作自受吧?雖然發現了治療方法趕到這邊來算是你們的功勞,可使原本就是州府功能沒有貫徹到底的關係吧?官員的怠慢和百姓的自我中心就是發病的原因,所以我覺得要說是州牧們的關係似乎也不能完全算錯。”
燕青咬緊了牙關……實際上確實有過這種報告。
這個時候,秀麗的後方傳來了真的是闊別許久的聲音。
“——請你不要亂開玩笑!”
秀麗和燕青回過頭——然後因爲在龍蓮和香玲支撐下走過來的影月狼狽不堪的身影而臉色蒼白。
“影月!?”
“這算什麽意思?是那個胡鬧的男人幹的嗎!?”
面對慌忙沖過來的兩個人,影月露出了高興到極點的表情。
(——他沒有可能出來的啊。)
“千夜”看向縹家的術者。術者雖然看起來很吃驚,卻什麽也沒有說。
冷靜下來,“千夜”安慰著自己。既然術者在這裏,那麽總還有辦法的。而且如果是“杜影月”的話沒有任何威脅性。
影月坐也沒有坐下,就那麽目光如炬地盯著“千夜”。
“什麽叫這是不聽你們勸告的自作自受!開什麽玩笑!‘接下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要把水全部煮開使用’。這樣的話,你以爲一般會有什麽人相信啊!反正你們也只是爲了在時候給自己找托辭才故意說的吧?你根本就是要利用這種疾病。所以如果村民們真的相信了這番話你們反而會頭疼吧?難道不是嗎?”
被他說中的“千夜”微微一笑,但是什麽也沒有說。
“你對於村民們是否會生病根本就不在乎,難道不是嗎?”
“算是吧,那又怎麽樣?”
“——可是,你現在所使用的那個身體的真正主人卻不是這樣!”
影月前所未見的激昂,讓秀麗和燕青都頗爲吃驚。
影月狠狠瞪著那個擁有同一張面孔,但是表情完全不同的男人。
“如果是堂主大人知道預防方法的話,那麽就算被小孩子丟石頭,就算被當成傻瓜,就算沒有任何人相信,他也會一遍遍地,不斷地,重復著,到處奔走,一直說明到大家相信爲止——他會向村長訴說,會給郡太守寫信,如果還是不行,他會前往州牧的所在地,哪怕會被投入牢獄也要面見州牧吧。他不會像你這樣,只是嘴頭說說後就置之不理。他熱愛人類,熱愛生命,熱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也非常非常珍惜它們。爲了能夠拯救別人,他不惜付出任何的代價——那就是水鏡道寺的華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爲敬愛的師傅,父親。可是你卻——你想要把那個人玷污到什麽地步才甘心!?”
那個火花四射的大喝,讓燕青都顫抖了起來。
“厲害……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那個大叔是影月認識的人嗎?”
“好像……是這樣。不過,他說華真……”
“千夜”好象個孩子一樣用手扶住了下顎。因爲他是真的完全不把村民放在心上,所以並沒有任何感慨。比起那些來,影月的脫走要更重要。
(……算了,反正既然是杜影月,回頭總會有辦法的。)
只要進入杜影月似乎非常執著的這個身體的話,就可以簡單找到破綻抓住他。
雖然他受到的吩咐是盡可能兩個都要,不過‘母親大人’的‘真正目標’還是那個女孩子。
“是否要離開這個身體回頭再說。總之我目前的目標是那個女人。”
在龍蓮和香玲的幫助下,爲影月盡可能包紮上了繃帶的秀麗,揚起了面孔。
“沒錯,就是你。我要的是名叫紅秀麗的女人。你也應該明白了吧?”
秀麗站起來,手叉在腰部。
“我和你完全沒見過,你是哪一位?”
“我聽不清楚,你再過來一點。”
雖然燕青警惕地留意了一下周圍,不過原本就沒有什麽安排,只有肉眼無法看見的圓陣而已。
秀麗在圓陣的三步之前停了下來。“千夜”在內心咋了一下舌,但是太糾纏於這點的話也許會被他們發現什麽。

“你之所以不帶護衛的來到這裏,也是爲了幫助被關在這裏的村民吧?只要你和我一起走,村民就會被放掉。反正我也不需要他們,過來吧。”
秀麗向前踏了一步。距離圓陣又接近了一步,還有兩步。
在還剩一步的時候,秀麗停了下來。
“不好意思。今天一早村民們全都被我們帶出去了。”
“……什麽?”
“你去牢房看看如何?空空如也哦。一個不剩地全都被送到了石榮村,生病的人這時候大概已經結束切開手術了吧。因爲醫生們已經從虎林郡趕來這裏了。”
今天一早,應該留在虎林城的醫生們都趕了過來。因爲他們從丙太守那裏聽說榮山那邊也許還關押著病人,而且虎林城的患者們的病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穩定了下來。所以他們商量之後,就派出了一半左右的人過來。
在葉醫師怒吼過他們之後,他們很罕見的保持了沈默。
——而得知香玲也被關起來的秀麗,選擇了讓香玲救人,而不是去救她。因爲她認爲頭腦聰明又膽大心細的香玲絕對做得到。就算外表看來柔弱,香玲的內在卻很堅強。
“你們每天早上都會運送屍體吧?所以就利用那個把大家運了出來。”
香玲把朱鸞拿來的麻醉藥混喝到飲用水中讓重病的病人喝下。
看到睡到好像死過去一樣的衆多村民,牢頭弄來了排子車。
最初運送的是真正死亡的人。而當牢頭像平時一樣去抛棄屍體的時候,就被守候在那邊的靜蘭所取代了。換上了白色裝束的靜蘭,按照朱鸞的情報前往牢房。他接下來運送的,當然就是活著的村民們了。
“——胡說。我明明收到報告說今天也和平時沒什麽兩樣的。”
“那當然,因爲越遲被你發現不就越好嗎?如果在我和燕青來之前就露餡的話,影月還不知道會被怎麽樣吧?所以我們玩了一點花招。”
在靜蘭把村民們運走之後,就讓那些前來復興石榮村的人們進入了車子裏面。因爲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所以只要在容量很大的排子車上面蓋上破破爛爛的布,就沒有什麽人會懷疑了。就算被什麽人看出破綻,只要靜蘭把那個人打倒一起塞進排子車就行。
就這樣,村民們被不斷送出去,而牢房裏面就裝上了前來復興的大叔大爺們,以及運氣不好的“信徒”。也就是說外表看起來人數沒有什麽變化。那些來叫香玲的男人,看到的就是假裝成病人呻吟的大叔。
“當然了,那些前來復興的大叔大爺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是靜蘭精挑細選出的茶州軍精銳。也就是說統帥各軍的將軍們紛紛趕來了石榮村幫助復興。托他們的福,石榮村以驚人的速度被打理乾淨。該說是不愧如此吧。那麽,應該在牢房中的他們,現在會在什麽地方做什麽呢?”
“千夜”看了看格外安靜的白色裝束的“信者”們。
從縹家帶來的術者只有幾人。剩下的都是隨便聚集起來的破落戶。因爲“千夜”原本就是要把他們當作擋箭牌混淆視線,所以當然都是些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的傢夥。也沒有什麽讓他在意的地方——
“喂,靜蘭。可以了。”
當他們接二連三地掀開深深蓋住眼睛的披風後,出現在那裏的人們臉上都帶著久經鍛煉的精悍色彩。
然後傳來的是劍和槍被拔出來的聲音。
其中的一個人看了看這些“信徒”們的所有物後,很無奈地歎了口氣。
“……如果是鐵鍬和鋤頭都還要好一些呢。太粗製濫造了吧……算了,也不是不能使用就是了。”
最後掀開披風的靜蘭,沖著“千夜”微微一笑。
“我們最後的任務就是捕獲在這裏的你們。因爲從牢房出來後,凡是我們所見到的‘信徒’,都已經被我們打昏,剝光衣服,丟到山外,被我們頂替身份了。”
因爲靜蘭擁有超越州將軍的許可權,所以他下令召集了分散在各地的精銳將軍們,讓他們穿上破爛衣服代替鎧甲,拿起鋤頭和鐵鍬代替寶劍,無論如何都要在秀麗等人前往石榮村之前趕到石榮村。
除此之外,靜蘭還讓州軍前往護衛各處奔走的全商聯的運貨車,派遣衆多武官趕往虎林城,進行了充分的後方支援。
這些都是只有靜蘭才能做的工作。
如果只是復興就能瞭解的話當然最好不過。不過他也爲了以防萬一而準備了後手。爲了貫徹一個人都不殺的秀麗的理想,他完成了只有作爲武官才能實現的完美輔佐。

“如果能夠不交戰當然最好不過,對不對?小姐,你覺得如何?”
“太棒了。靜蘭,無可挑剔的帥啊!我都非常爲你而自豪。”
看到那時的靜蘭的滿面笑容後,燕青和將軍們都冒出了冷汗。
(……這小子是誰啊……)
特別是平時沒少被欺負的燕青甚至都顫抖了起來。
秀麗緊緊盯著“千夜”。
“——就如同影月所說的那樣。我不能原諒你們。你們的目的是什麽,我完全不感興趣。你們是哪里的什麽人,也沒有關係,我只知道,你們利用了他人的生命——”
朱鸞的父親也去世了。如果他們能事先說明預防方法的話。
朱鸞的父親也許還會活著。
他們只是自己進行了預防,作爲讓他人相信自己的手段。
只不過,是爲了抓住秀麗和影月。
“你讓我和影月也都負起了這個責任。我絕對不會原諒。——抓住他們!”
秀麗又向前踏了一步——她正要跨入圓陣的中間。
“千夜”看到術者們的眼睛亮了起來。——贏了。
可是在秀麗的腳踏進圓陣的千鈞一髮之前——秀麗被什麽人從後面猛地拉了回去。
雖然說是因爲沒有殺氣,不過連燕青也是事到臨頭才發現的這份速度實在驚人。秀麗和燕青一時都驚呆了。
“璃櫻!?”
將秀麗拉到後面的,正是如假包換的璃櫻。但是,比秀麗他們更加驚愕的卻是“千夜”和縹家的術者們。
“千夜”儘管被靜蘭的劍指著,還是忍不住站了起來。
“璃櫻?你爲什麽會在這裏——不對,你爲什麽要妨礙我們?”
“……少說傻話了!”
璃櫻帶著危險的表情放開秀麗,將右手所拿的東西丟了過去。伴隨著沈悶的聲音而滾落在“千夜”面前的——那個是。
秀麗差一點就要慘叫出來。
那是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的首級。
“千夜”的眼睛睜到了大得不能再大。
“……我的……首級……是你幹的嗎?璃櫻?”
“不是的,在我追著那個男人,發現你的身體的時候,已經被切開了。”秀麗看了看後面,有什麽人狼狽地躺在哪里。
璃櫻盯著“千夜”說道:“你還不明白嗎?漣。在那個男人前往那個房間的時候,已經沒有看守了。因爲那裏的術者們知道已經沒有看守、保護的必要了。你已經無法恢復成原來的身體。你的身體已經完全死亡。——你想切掉你的首級,讓你沒有身體可回的人是誰?”
“千夜”——漣緩緩地看向縹家的術者們。但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而且保持著冷靜的樣子。
“……這是爲了什麽?”
雖然他茫然向璃櫻詢問,但是其實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然後,璃櫻說出了他預計中的話語。
“……你被當成了棄子。漣。這次只是單純地試探——也就是如果順利的話就算賺到了的程度。如果想要獲得這兩個人的話,會有誰,在什麽地方,怎麽行動。那個人只是想要看到這一點。如果挑撥一下的話,對方會進行什麽樣的布陣。藍家的小兒子已經行動,紅家也在窺探情形。浪燕青和靜蘭也不能小看。中央有不少人對女性官吏抱有反感。只要明白了這些就足夠了。因爲‘邪仙教’的事情鬧得大了一點,所以接下來就只能好像蜥蜴斷尾一樣,把你整個割捨了……就是這麽回事。”
璃櫻輕輕看了一眼龍蓮。可是龍蓮的視野中只有影月和秀麗。漣沒有問是誰。相對地倒是笑了出來。
因爲他是無用的傢夥。因爲他是男人。因爲他派不上用場。
——母親大人。母親大人。母親大人。
沒錯,自己應該明白的。好像我這樣沒有任何能力的人,“母親大人”很簡單就能割捨。這是她自己也說過的。就好像把寫壞了的紙張用來擦一下筆後就丟棄那樣。
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存在。那個人一定就連漣還活著的事情都沒有注意到。
因爲沒有能力,所以就算努力的去讀書,去練劍,也完全沒有意義。不管自己多麽多麽的渴望,那個人以前也一次都沒有注意過自己。而且,今後也是一樣。
她甚至不容許自己擁有一個虛幻的夢境。就連小小的期待也都被粉碎到底……可是,最可恨的還是即使如此,也夢想著,希望擁有她的愛的自己。
一直向往著——那個溫暖的、體貼的,好像陽光一樣的笑容的自己,遲早有一天,也會對自己露出。遲早有一天……

母親大人。他用輕語代替了淚水。漣俯視著璃櫻。
“……哼,你也小心一點吧。你只是因爲繼承了璃櫻大人的血統,所以就算和我一樣是‘沒用的東西’,‘母親大人’也還會讓你活下來。”
“我知道。”
璃櫻的眼睛中,聲音中,都淡漠得沒有任何感情。
漣帶著些許的哀傷看向璃櫻。這種爲他取上同一個名字的執著,反過來說也證明著她根本無視“璃櫻”本人的存在。因爲就連這個名字也不屬於“璃櫻”。
不管什麽時候,她的視線都只會投注在唯一的一個人身上。那就是她的弟弟璃櫻。
因爲同樣是“沒用的東西”,所以璃櫻和漣有時會一起翻閱書籍。漣並不討厭那個時間。可是,已經不可能再擁有那個時間。也不會在因爲“母親大人”的事情,而讓心碎成一片片。
“再見。”
身體已經死了。漣只要承認自己“已經死了”就足夠了。
然後,華真的身體癱了下去。

被璃櫻抓來,狼狽地滾落在角落裏的朱溫,嘀嘀咕咕地嘟囔著什麽。
我居然被那種死小鬼毆打,被他當成傻瓜?到底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對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那個女人來了後才變得一塌糊塗。那個女人是瘟神。可惡!可惡!不可原諒!我要宰了她我要宰了她我要宰了她——
他目光一閃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後,又將視線轉到了其他方向。
——殺了她。
朱溫就好像彈簧一樣的跳起來,拔劍沖向了秀麗。
“燕青!”
靜蘭叫了出來。
——在秀麗的眼前,屍體好像球一樣地滾落在地。甚至連龍蓮都沒有來得及伸手到鐵笛上。
燕青用失去了感情的眼光,俯視著被鮮紅的人血所打濕的劍刃。劍尖上雨滴般落下的紅色液體在岩石地上形成了小小的水窪。
他歎了口氣。然後盡可能試圖維持平時的語氣。
“……啊……對不起,小姐。我……真得很不擅長用劍。不管是練習還是什麽,都和其他方面不一樣,完全掌握不好分寸……所以只能殺了他。”
自從全家都被“殺刃賊”切成碎塊殘殺致死後,燕青就討厭所有帶刃的武器,所以他才選擇了體術和棍棒。
可是,他決定在人生中只有一次例外。只有在殺死滅門仇人的時候,他要使用劍。用和切開家人身體一樣的武器,殺死那個男人。在那之後,就絕不再拿起寶劍。
然後,他完成了復仇。可是,只是爲了殺死那個男人而打磨的寶劍,完全不具備分寸。他的身體單純爲了讓他人停止呼吸而活動著。一旦劍出了鞘,就只剩下了殺戮。
他最擅長的是格鬥和棍棒。可是最能讓他乾脆地殺死人的卻是,劍。背對著秀麗,燕青粗魯的撓了撓頭。
畢竟他現在沒臉面對秀麗。
秀麗轉到了燕青前面,燕青一驚。可是,秀麗所說的卻是——
“謝謝。”她筆直地,真摯地仰望著燕青,再次開口。
“謝謝你保護了我。燕青。”
秀麗緊緊抓住了燕青的雙手。
“全部——全部由我來承受。他不是燕青你殺死的。而是我殺死的。這個人的生命,由我來背負。你只是遵守了約定而已。你只是作爲副官保護了上司。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來承擔好了。”
燕青緩緩地眨了眨眼。
以前,秀麗也說過同樣的話。
(……不過,不管發生什麽,都由我來承擔……)
在他不得不面對虎林城的百姓而使用棍棒的時候。
雖然現在秀麗自己似乎也不是很明白自己話語中的意義,但是,她現在卻實踐了自己的話。
不管發生什麽,都認可他,相信他,絕對不會懷疑。只要將一切都認爲是爲了秀麗做的,就可以將包括罪惡和感情在內的燕青的整個心靈全盤接受。
(啊……果然還是應該慶倖小姐是我的上司啊。)
能夠獲得信任是非常讓人高興的事情。可是,“信任”卻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肯宣言我絕對會保護你的上司並不多見。
他偷偷看了一眼靜蘭,對方挑起嘴角笑了出來。
在十五年前就在他身邊的靜蘭當然知道燕青的決心。可是他卻在這個基礎上讓燕青拿起了劍。
(不管會殺掉什麽人也要保護好秀麗!)
他讓自己,保護秀麗!
(可惡……我的反應果然也都在靜蘭的預計中嗎?)

他曾經想過,如果爲了某個人而覺得就算殺人也無所謂的話,那就是碰到了可以託付人生的物件。他原本以爲,就算遲早這一天都會到來。那也應該是在秀麗作爲官吏有了各種成長,氣量進一步增大的時候。
其實,他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已經注意到了。
他認爲,遲早有一天這個日子會到來。沒錯——他就是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做著這樣的夢。而那一天就是現在也並不壞吧?那個直到最後都要作爲官吏留在她身邊的約定——他原本是打算只限於這次的。
(算了,也好。如果是小姐的話,把我的人生送上去也無所謂。)
對於非常討厭殺人的燕青而言,呆在秀麗的身邊想必會覺得很舒服吧?
如果沒有什麽人在旁邊幫忙拉住靜蘭的繮繩的話,只有秀麗一個人的話未免也太辛苦太可憐了。
“……燕青,你爲什麽笑得這麽不懷好意?”
“嗯,我只是覺得真的要努力學習了。”
“你說學習?哎呀,燕青,你難道腦子進水了嗎?”
“小姐,沒事的。因爲他隨時都是處於進水的狀態,所以只是偶爾正常了一下而已。”
“……跟在小姐身邊的話,就只有這個隨時隨地附送的大男人的尖酸刻薄實在讓人不敢領教啊……”
除了漣以外的術者們都被老老實實的綁了起來。但是——。
燕青轉動了一圈腦袋——注意到璃櫻不在後大吃一驚。
“璃櫻去了哪里?”
靜蘭也變了臉色。可是,璃櫻已經不在現場的任何地方。
就算燕青和靜蘭微微放鬆了警惕,那也只相當於縱橫無盡的大網中松了一根線的程度而已。應該就連一隻老鼠都不可能放過。可是,璃櫻卻漂亮地穿過了這個連老鼠都無法通過的空隙而消失了。
“……那小子到底是怎麽回事?話說回來,那小子算是救了小姐嗎?”
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時候,影月在龍蓮和香玲的攙扶下,蹣跚地走了過來。
秀麗匆忙把手伸向了影月。影月露出了好像很開心的微笑。看到這一幕後,秀麗多少松了口氣。太好了。至少看起來性命沒有大礙。權州牧的話果然還只是什麽的比喻吧——
可是,龍蓮蒼白到極點的臉色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就好像是一鬆手影月就會像煙霧一樣消失似的,他一直凝視著影月的眼睛中搖曳著焦躁和動搖。而秀麗的心也被不祥的影子所凍結了起來。
影月在華真的身體旁邊跪了下來。
那張好像熟睡一樣的溫和面孔,才真正是影月的記憶中的那個面孔。
“……堂主大人。”
他撩開了華真的劉海。已經幾年都沒有見到過的臉孔,和以前並沒有太大變化。
他沒有想到還能再次見到他。
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人,而且是對影月的愛更勝過影月對他的愛的人。
給予了自己一切的人。
讓自己任性撒嬌的人。笑著容許了自己的一切任性的人。
“……你幸福嗎?堂主大人……”
答案的話就算不用詢問也知道。
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愛這個世界,也被世界所愛著的人。他一定是笑到了最後吧。
所以,影月用笑容代替了哭泣。
在一切開始的時候。
“……那個時候,謝謝你拉住了我的手。”
生命之沙,已經落盡。
影月的睫毛緩緩地落下。
有,呼吸的聲音。
秀麗,龍蓮,燕青,靜蘭——還有……
直到最後,重要的人們都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啊啊……我真的……)
真得很幸福。
心中就好像亮起了一盞燈一樣的溫暖。
(呐,影月。如果因爲愛上什麽人而讓心溫暖起來的話,僅僅如此就已經非常幸福了……)
是,堂主大人……真的很幸福。
原本應該不存在的十年。不惜改變上天命運的這十年時間,就好像夢境一樣。
原本什麽也沒擁有的手掌中,現在卻存在著不計其數的珍貴的感情。
(陽月……)
不管什麽時候,都在真正危險的關頭,保護了自己和堂主大人。
你所給予我的東西,你所保護的東西。
向孤零零的我伸出手的無可替代的半生。
直到最後,你都滿足了我的任性。
(假如遲早有一天,你也……)
假如在度過了漫長的時光之後,你也因爲疲倦而想要入睡的話……
(我和堂主大人,都會去迎接你的……)
聽到了,香玲的聲音。
啊啊……請你不要哭泣。
我最初也是最後愛上的女孩。
請你一定要笑出來。……一定要,幸福。
一起度過的所有時間。
沒有失去任何的東西。
我有自信。我和堂主大人一樣的,幸福。
(……陽月……)
幸好有你在。
……生命最後的水滴,滴落了下來。殘留在喉嚨深處的吐息,泄露了出來。
(對了……在最後的時候……)
要向陽月表達衆多的“謝謝”。
“…………”
最後的呢喃,在形成聲音之前就消失了。
爲了用目光再擁抱一次心愛的人們而眨動了一下眼睛,然後,靜靜地合上了眼簾。
※ ※ ※ ※ ※
香玲看到了,影月最後的碎片的落下。
就在現在,就在香玲的懷抱中。
影月的生命逝去了。
(不要走!)
不要走。
我還沒有說。
我還什麽也沒有說。
原本應該告訴你的,非常非常重要的話。
影月搖晃著朝著華真的身體倒下。
在即將重合之前,“影月”的手臂卻支撐著身體扶住了地面。可以看出秀麗和龍連松了口氣。但是,香玲知道。
這個人——
(不是的。)
“影月”緩緩地支撐起身體。
他輕輕搖搖頭,撩起劉海扶住了額頭。
好像貓兒一樣吊起的眼睛。身邊的空氣,也轉變成了寶劍出鞘一樣的銳利。陽月就這樣用看不到感情的深沈的雙眸凝視著身體下面的華真的面孔。
不久之後,他無聲的站了起來。
“……影月……?”
他凝視著小心翼翼地詢問的秀麗,然後看著茫然地淚眼愁眉地仰望著自己的香玲。
好像要捨棄一切一樣,陽月轉過了身體。
一切都結束了。
“‘影月’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
這句毫不容情的話,讓香玲的心變成了碎片。

(第六章 月眠白夜 結束)

§第七章 雙月

秀麗爲了尋找消失的陽月,與靜蘭和燕青一起再次進入了那條坑道。龍蓮去了山的那邊尋找,而香玲……他們把她送去了石榮村的民家,強行讓她睡了下來。
沒有任何的氣息,寂靜無聲的坑道無論是晚上還是中午都差不多的昏暗。不過畢竟是晚上,所以腳步聲也格外讓人毛骨悚然。因爲找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任何人,所以三個人決定分開尋找。
“那麽正面就拜託小姐了。我找右邊。”
“我找左邊。就在這裏匯合吧。”
“明白。”
在那個四叉路的地方,他們分開行動。
秀麗一個人跑去了白天和“教祖”對峙的採掘場。
自從陽月失去了蹤影後,她的心臟就一直狂跳不已,耳邊也好像有什麽在嗡嗡作響。不祥的汗水從全身所有的毛孔中噴發了出來,手腳就好像麻痹了一樣地持續不斷顫抖。
權州牧的話在她的腦海中不斷地盤旋。不是“死亡”,而是“消失”的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那就是最後。
我不承認已經無法再度見到“影月”。
——一直支撐著秀麗的那好象陽光一樣的笑容和話語,不可能就這麽消失——
她一面用手上的火把照耀著地面,一面進入了採掘場。雖然也比較昏暗,可是從天窗中射入的月亮以及星星的光線,讓這裏的視野比坑道中還是清楚了不少。秀麗拼命地提高了聲音。
“陽月!影月!要是在的話就回答我!拜託了,請你出來!好好和我說明!”
因爲沒有被天窗吸入,所以聲音不斷地在洞穴中回蕩。
沒有任何人。她決定再最後前往一下能夠看到整體的採掘場的正中央。正中央——白天的圓陣還維持著原樣。她一腳踏進了那裏。
“……咦?……”
感覺上有什麽東西從身體中傾瀉了出去。
呼吸,停止了。腦海中一片空白。
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完全不明白。
全身就好像被看不見的鎖鏈縱橫無盡地束縛住了一樣。
感覺上,自己的身體的最深最深處,有什麽東西似乎要被拉了出來。頭腦深處的意識似乎一下子斷掉了。秀麗無聲地癱倒在了圓陣中。
……柔軟的捲髮搖曳了一下。
好像精悍的野獸一樣無聲出現的他,不帶著任何足音地接近了秀麗。
他用腳踏住了圓陣的邊緣,讓圓陣失去了效力。然後好像對待纖細的玻璃工藝品一樣非常非常溫柔地抱起了暈倒在地上的秀麗。
他撩起了秀麗的劉海,就這樣愛憐地用手指撫摸著她從面頰到下顎的線條。
就好像要將這些都一一烙印進腦海中一樣,他凝視著秀麗的面孔。然後他把手伸到失去意識的秀麗的膝蓋內側把她抱了起來,將她從採掘場運到了坑道那邊,放在了靜蘭和燕青容易發現的地方。然後就這樣隱身入了黑暗之中。
因爲擔心遲遲沒有回來的秀麗而趕來的靜蘭和燕青很快就發現了秀麗。
“小姐!?”
“難道說因爲太過疲勞而暈倒了嗎!?”
他看著靜蘭抱起她,返回了來時的道路。

朔洵想起了多少成熟了一些的秀麗的睡臉。
……其實,他原本是打算相見的。
(你的二胡和茶水,就再多等一陣子吧……)
那個少年直率的話語在他的胸口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這個世界,多半還是很有趣的吧。就如同朔洵在夏天的時候還對那個少年看都不看一樣,也許只是自己沒有注意到那個本質而已。如同他所說得那樣,第一次,要只爲了自己而隨心所欲的生活。
那麽,第二次呢?
張信中的願望,希望,這次又要以什麽樣的方式實現呢?
朔洵垂下了長長的睫毛,在唇角露出了小小的微笑。……沒錯,這次不能再失敗了。
朔洵帶著優雅的微笑,就此消失了蹤影。

※ ※ ※ ※ ※
那天晚上,他帶著陽光一樣的微笑,前往那個少女的身邊。
房門,牆壁,所有的一切都好像空氣一樣被他輕易穿過。
愛上了他所培養出的少女,正處於深深的,深深的昏睡之中。
因爲擔心爲了追尋消失的陽月,而一整晚都在山中徘徊的少女,周圍的人們強行讓她喝下了睡眠的藥物。
若干的淚痕,殘留在她雪白的面頰上。
他帶著有些悲傷的表情,撫摸著她的面頰,疲勞到極點,而且受到了深深傷害的,讓人心痛的面頰。

雖然他很高興她如此地愛上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如果她因此而露出了如此悲傷的表情的話,又讓他非常非常痛苦。
(抱歉,那個孩子那麽笨拙。謝謝你喜歡上了那個孩子。)
他帶著溫和的視線,輕輕地撫摸了一番少女的腦袋,然後前往了下一個目的地。

正在治療那些原本被囚禁在榮山的村民們的葉醫師,看到他後瞪圓了眼睛。
“……華娜。”
“的子孫。”
葉醫師即使面對半透明的他也沒怎麽驚訝,而是很快就認同了一樣的點點頭。
“你就是華真嗎?怎麽了?你爲什麽會這副模樣?”
“這個嘛,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就這樣了。因爲想要活用難得的機會就到處遊蕩了一下。”
華真其實是那種除了重要的事情以外都不會想太深的類型。
“……葉老師,能夠遇到你太好了。其實我有話要轉告你。”
那是華家代代相傳的,和醫術不同的另一個傳承。
“我們一族之所以有很多流浪者,就是因爲大家都在尋找你。葉粽庚大人。在被陛下處刑之前,華娜曾經囑咐孩子,如果有什麽萬一的話,就讓她的子孫轉告你一句話。我們就是爲了告訴你這句話,而世世代代都在全國奔走。”
葉醫師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帶著好象陽光一樣的微笑,華真說出了那句話。
“她說,我想要生你的孩子。”
緊張地等待著這句話的葉醫師完全不明白華真是說了什麽。
“…………什麽?”
“帶著孩子的年輕寡婦就算愛上了從路上撿來的美少年也沒什麽不好的吧?不過在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不那麽年輕,所以就算想說也說不出口。啊,對了對了,一直期待著你能先從嘴裏說出來的我實在是傻瓜!據說這些也是她要轉告給你的。”
面對啞然的葉醫師,華真笑了出來。
“所以華家的子孫都經常會撿掉在路邊的東西,然後只要抓到機會就對自己珍惜的人說很多很多‘我愛你’。因爲這是先祖的遺訓。”
托這個的福,華真也度過了非常非常幸福的人生。
和兩個寶貴的孩子一起。
“……她說,明明何時不時心血來潮地出現後又消失的你這樣過了幾十年的時間,卻連一次都沒有說過我愛你,這是她人生唯一覺得後悔的事情。”
——我愛你。
好像彗星一樣穿過自己人生的女性。
“你遲早會明白的。”
和那個笨蛋女人的面容有幾分相似的男人,無聲地站了起來。
“能夠轉告給你,真的太好了。那麽,我先告辭了,因爲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去。”
“……喂。”
“啊?”
“如果見到華娜的話,替我對他說,笨女人!”
“明白了。就是‘我也一直都愛著你哦。抱歉沒有說出口’吧。”
“你胡說八道什麽!啊,你給我等著啊!”
“我是真的很想見你哦。能夠見到你我很高興。”
華真露出了帶著幾分惡作劇的笑容,然後,消失了。

華真最後前往了山腹中的,能夠看到月亮的那個場所。
在那裏,有一個孤單單抱著膝蓋垂下腦袋的孩子的身影。
華真在他的身邊坐下,用透明的手指輕拂著陽月的臉頰。
陽月就好像沒有看到華真一樣,動也不動。
華真微笑著溫柔地撫摸著陽月的腦袋,將他抱進了懷中。
非常非常寶貴的,心愛的另一個孩子。
他輕輕說道。
“沒事的……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就好。”
然後,短短的‘奇迹’就此結束了。
華真的身體,好像融化一樣得消失了。
不管在什麽地方,不管時間如何地流淌。
就算好像露珠一樣的生命已經消失無痕。
只有這份心意,會永遠留在你的身邊。
“我和影月都永遠愛你哦,陽月……謝謝你給予了我們生命。”
然後就像絞纏的線團被解開了一樣,華真的身影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也沒有剩下一絲痕迹。在一切都好像夢境一樣結束之後,陽月緩緩地仰望著月亮。好像嘲笑一樣的彎月。
——謝謝……
“……王八蛋!”
接下來,他把刀刃一樣的視線轉向了後方。
“都是因爲你幹了一件不像自己風格的事啦。白夜。”
追在華真後面趕來的黃葉,哭笑不得似的歎了口氣。

黃葉俯視著白夜。
“你也知道吧?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爲什麽我要爲了那個傢夥做到那個地步?”
“你是白癡嗎?既然早就已經做到了那個地步,是到如今還說什麽啊!簡直笑死人。老實告訴你,在國試前看到你的時候,我和紫霄都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要說這個變化還真是大啊。雖然還及不上那個‘薔薇公主’的預言的程度。”
白夜的眉毛蹙了起來。
黃葉盤著手臂俯視著下方的石榮村。
“在聽到的時候我還爆笑說不可能呢!結果還真的完全實現了。和那個比起來那只是小菜一碟啦。有什麽不好的?反正你的拿手好戲就是心血來潮吧?而且就算再長也不過五十年左右的時間,對於我們來說,也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而已。偶爾偷偷出來的時間要多少都沒問題吧?到那時我就找上好酒去和你喝。”然後,黃葉也消失了。
不久之後,就好像是爲了反駁彎月的嘲笑一樣,白夜站了起來。

※ ※ ※ ※ ※

“你回來啦。璃櫻。辛苦了。”
“璃櫻”目睹到許久未見的父親的身影後,眼睛中微微籠罩上了陰影。
“……杜影月我沒能成功。”
“我知道。如果姐姐沒有從旁插手的話,也許還能在他靜靜消逝的時候找到破綻。算了,原本就沒有什麽可能性。你不用在意。還讓你找出了華真的屍體,結果卻讓你白跑了一趟。”
璃櫻本來就是打算在挪動記下棋子後就靜靜等待。原本他這次的目標就只是杜影月。他通過雪狐的移動和氣象條件而預料到榮山附近會爆發那種病。如果知道了這個消息後,杜影月不可能不來。所以他把“璃櫻”派去,讓他聚集起破落戶,通過適當的騷動通知州府病情。如果能夠在趕來的杜影月的時間到達盡頭的時候,抓住破綻的話自然是再好不過——所以他才派“璃櫻”去尋找華真的屍體,因爲覺得也許能派上什麽用場……璃櫻所作的就只有這些而已。結果他姐姐卻從旁插手,搶走了華真的身體,將‘邪仙教’利用到了其他方面。
璃櫻搖晃了一下白銀的頭髮,好像覺得麻煩似的歎了口氣。就算璃櫻和姐姐的目的存在著某些共通的東西,除非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姐姐要做什麽對璃櫻來說也都是無所謂的事情。璃櫻的興趣和口味原本就很偏頗,能夠佔據他心靈的只有包含著愛恨感情的寥寥數人,而他姐姐並不包括在其中。所以這次璃櫻也決定對姐姐就置之不理好了。
突然,璃櫻想起了另一個尋找的物件,讓他不惜前往宮城相見的女孩。
——雖然不是璃櫻深愛的‘薔薇公主’,也還是自然而然讓他綻放出了笑容。
“璃櫻……那個女孩怎麽樣?”
“……她彈奏了二胡。”
璃櫻漆黑的眼眸的顔色越發加深了幾分。
“……二胡嗎?讓人懷念啊。”
“璃櫻”垂下了視線。
璃櫻的姐姐眼裏只有弟弟璃櫻。可是,璃櫻的眼裏只有“薔薇公主”。
幾十年來,都一直是這個樣子。永遠沒有改變的螺旋。“璃櫻”的存在不在其中任何地方這個部分也一樣。
(我在想什麽傻事呢……這可不像我了。)
自己的任務就是觀察情形。特別是在姑母出手後,他判斷出最好不要做多餘的事,於是就離開了村子。而且也對漣掩蓋了自己的存在。
即使如此,那個時候一把把秀麗從圓陣中拉出來,也毫無疑問是背叛。漣雖然嘴上總是嗤之以鼻,卻在心底一直期待著的願望。
枕在膝蓋上,拉著二胡作爲搖籃曲,有什麽人給破損的手腳塗藥。逗弄安慰自己的溫柔手指,沒有謊言的笑容,這些“璃櫻”全都不知道。
自己——也許是隱約地看到了其中的一點點。
而這些,在“璃櫻”的心裏,點燃了至今爲止都一無所知的溫暖的火苗。

(第七章 雙月 結束)

終章

“——絳攸,你覺得如何?”
劉輝將剛剛寫好的書函遞給了絳攸。
絳攸掃了一遍後低垂下視線——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點了點頭。
“嗯,我覺得不錯。這種程度的處置總是必要的吧?”
劉輝帶著微妙的昏暗表情,一頭紮在了書桌上。
“……怎麽說呢,孤覺得自己老是在做讓秀麗討厭的事情……”
“沒關係。她不是因爲這種程度的事就會討厭的女孩。”
絳攸微微躊躇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揉了揉劉輝的頭髮。
“她能平安回來真的太好了。虧你居然能忍耐住一直乖乖等著。”
“……嗯……只要這樣就好了……”
劉輝輕聲嘀咕。是好像在忍耐著哭泣一樣的安心的聲音。
“……只要這樣,就好了……”
很清楚劉輝的那些漫長的漫長的,只能忍耐的每個日子,所以絳攸再次摸了摸他的頭。

※ ※ ※ ※ ※

茶州虎林郡的疾病得到控制的報告,在朝廷的水面上激起了和茶家騷動時同樣的——不對,應該說是更勝一籌的漣漪。
上次的事件可以說最大的功臣是有能官吏•鄭悠舜和浪燕青才對。
可是,這次——
沒有想到紅秀麗會活著回來的那一刻尤其感到焦急。
水面下進行了衆多的情報交換,然後這些也泄露在了朝議的時候。

“根據調查,紅•杜兩位州牧,全都放棄了州牧的許可權而趕往現地。特別是紅州牧。她連續兩次的許可權放棄,可以說是她完全不明白州牧這個地位責任重大的最好證明吧。無論是對於陛下旨意的違抗也好,在朝廷中的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也好——而且除此以外,她還對於其他部門強人所難,向全商聯進行了大金額的借款。這些衆多不符合州牧身份的不負責任而且輕率的舉動,臣以爲絕對不能加以縱容。”

衆多贊同的聲音此起彼伏。
絳攸看了一眼周圍,確認著那些人是誰。
以吏部•戶部的兩位尚書的沈默爲首,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
這些無言的人,只是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向了陛下,等待著他的裁決。
在聽了半天官吏們好像早上的公雞一樣的鳴叫聲後,劉輝點了點頭。
“——孤明白了。”
君王冷靜的聲音,讓官吏們的目光都一起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那麽,傳孤的旨意,即刻解除杜影月以及紅秀麗的茶州州牧職位,由黑州州牧權瑜代替他們的位置。黑州州牧的後任人選在春季到來前暫時保留,州牧的職務由現任黑州州尹兼任。權瑜立刻趕往茶州,儘快交接案件以及維護茶州的安定。杜影月官位下調,由權瑜擔任他的監護人以及老師。讓他作爲輔佐來好好進行鑽研。”
有什麽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在朝堂上響起。
——由名臣•權瑜擔任監護人。
奔波於中央和地方之間,爲了百姓而盡心竭力的權瑜的繼承人終於被選擇了出來。
雖然看起來是降職,但是卻和鄭悠舜一樣,等於是要在遙遠的地方培育未來的支柱。
“……那,那麽,對於紅官吏的處置呢?”
“孤命她在完成交接後就儘快返回貴陽。剝奪全部官位元,暫時禁止她上殿議事。作爲處分。在下一個官位決定之前她就暫且賦閑在家。”
全場一片寂靜。
……所謂的賦閑就是指某些人雖然挂了官吏之名,卻沒有任何職務。通常都是那些花錢買了官位,卻什麽也不做的傢夥才會這樣。甚至有人說,只要一度賦閑的話,就再也沒有出人頭地的指望。所以再怎麽說也不是通過了嚴格的國試的進士及第者應該獲得的待遇。
就算是那些因爲女官吏的出現而憤慨到極點的官吏們,也因爲超出想象的嚴厲處決而失去了話語。正因爲一心認爲陛下和衆多的重臣都維護那個女官吏,所以聽到這個完全沒有插口餘地的冷酷處置後,不管是誰都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耳朵。
“孤對於這兩個人的處分就是如此。此外,到了春季,現在茶州州尹鄭悠舜也將被調回朝廷,擔任目前尚是空位的尚書省尚書令。”
隔了一拍之後,室內的空氣因爲嘈雜聲而劇烈搖蕩。
紅黎深和黃奇人也微微擡高了視線。
工部尚書管飛翔也壞壞地一笑。
“……哼。那位少爺陛下也開始行動了啊。”
“這不是很好嗎?畢竟茶州的事件不是那麽簡單就能一筆勾銷。而且還可以暫時休息一陣了。真讓人羡慕啊。當然了,要是就此一蹶不振的話也就到此爲止。唔……我的香料全都被你的酒味給遮過去了啊。你這個酒鬼尚書!”
歐陽侍郎聞著自己的衣袖抱怨不已。

※ ※ ※ ※ ※
香鈴走在略爲豐滿了幾分的彎月下面。
手拉著手。
“你不冷嗎?”
那個回頭看向她的微笑,是屬於影月的。
在睡眠藥的藥效快要過去的時候,有什麽人溫柔地搖晃著她。哭泣著睜開眼睛的香鈴,看到那個俯視著自己的人後,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發生了什麽事?”
影月和香鈴這一陣子都一直忙著照顧病人以及復興石榮村,所以都沒有觸及這個話題。
可是,到了現在,香鈴覺得可以詢問了。
影月低垂下睫毛,輕輕地苦笑了出來。
“……陽月他不厭其煩再次救了我。”
在醒來的時候,影月就理解了到底發生過什麽。
所有的一切,他都在陽月的內部看到了。

生命最後的水滴,已經落下。
可是在它即將消融之前,陽月一把抓住了它。已經比淚水還要更加更加細小的影月的碎片。
好像用棉花包裹住了這個已經什麽都做不來的碎片一樣,陽月保護了它。
就算是被保護的影月也明白,這只是單純的垂死掙扎。
就算是保護了下來,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影月”不會再次浮出水面。在浮出的瞬間就會破碎消逝。
影月的碎片,只是在陽月的保護下,好像沈睡了一般輕飄飄地搖蕩著。
就算是陽月,也沒有辦法了。
……他原本是,如此認爲。
影月用某種好象哭泣一樣的表情笑著說道。
“因爲陽月已經睡得很熟,所以……就算是最喜歡的酒也無法讓他醒來了。”

早已死去的身體之所以還能活著行動,就是因爲陽月的存在。
可是和陽月在一起的話,虛弱的影月的生命會不斷流逝。……所以陽月陷入了沈睡。進入了深深的,深深的,沈睡。
“……這就是所謂的有二就有三吧?就算是我第三次的心血來潮好了。”
影月還記得那個在棉花的另一方響起的怫然的聲音。
他感覺到被靜靜地放到了什麽人的手掌上。就好像捏起一隻雛鳥一樣,小小的影月的碎片,在陽月的保護下被輕輕拿到了“上方”。
相反的,他能感覺到陽月沈沒了下去。沈入了影月的手所無法到達的,深淵的水底。
封印了一切,陷入了長眠。只是爲了讓影月的“碎片”不會消失……然後,影月睜開了眼睛,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了彎月。
他知道已經無法再度見到陽月。
他仰頭看著天空,泄漏出了嗚咽。

“……原來,是這樣。”
香鈴什麽也沒有說。
她低垂著頭,走在寂靜的夜色中。
“……你要成爲,醫生嗎?”
“不。因爲還是作爲官吏能夠做到更多的事情。而且就算是維持著官吏的身份,也可以進行醫生的學習。再說優秀的醫生其他還有很多。如同燕青是很有武官味的文官一樣,我也會已成爲很有醫生味的文官爲目標。”
從王都趕來的精挑細選的醫生們,有半數左右會留在茶州,爲了在這片落後的地區普及醫術而努力。他們也表示,在學舍設立的時候絕對會趕來。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和權州牧一樣,在各個地方之間奔走,在和百姓最近距離的地方,擔任爲百姓盡心盡力的地方官。”
“是……這樣嗎?”
香鈴低垂下了頭。
不管什麽時候,影月的視野中都沒有香鈴。
(明、明明他也說了喜歡我。)
那是香鈴自己也一直想說想說,卻還是說不出口的話語——
面對就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的冷靜的影月,她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如果問他是更喜歡堂主還是更喜歡自己的話,這個木頭人絕對會選擇堂主。
(那、那個,雖然我確實是比、比不上堂主大人了……)
我這個人的男人運果然還是差到極點吧,香鈴想道。
“所以香鈴,那個……不管我在什麽地方,你都能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啊,是……嗯?”
香鈴黑黑的眼睛瞪到了大的不能再大。
“……你剛才,說了什麽?”
聽到反問後,影月有些羞澀。但還是斬釘截鐵地重復了。
“那個,那個,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香鈴頭腦一片混亂,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我、我對年紀比自己小的人沒有興趣!”
她叫出口之後又恨不能立刻去一頭撞死——不,不是的……我都胡說了什麽啊——!
(我,我必須說些什麽。在無可挽回之前——振作啊!)
影月好象陷入思考一樣用手扶著下顎,他一定是在想要撤回告白。
必、必須趕緊說才行——
“那麽,從今天開始就把我算成十六歲好了。如果只差兩歲的話,也就——”
“我、我喜歡你!”
香鈴好像要蓋過他的話似的叫了出來。
在注意到影月好像很吃驚的臉孔的同時,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香鈴轉眼之間就連耳根都一片通紅。她無法正視影月的面孔,低垂著腦袋擡不起來。
不久之後,她聽到了影月似乎頗爲高興的聲音。
“……啊,我也喜歡你。”
他在相握的手上更加重了幾分力量。
“那麽,我們在一起吧。——今後也永遠在一起。”
影月沒有說到什麽時候爲止。
陽月這次沒有告訴他期限。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十天後,也許是十年後。
可是,影月決定不再去思考。
因爲,那其實對誰來說都是一樣的。
正因爲如此,他真心誠意地做出了明天的約定。

※ ※ ※ ※ ※

然後,在冬天即將結束的時候。
和火速趕來的權官吏完成了所有的交接後,秀麗決定出發離開琥璉城。
原本在身邊轉來轉去的龍蓮,也不知什麽時候又消失到了什麽地方去了。
回想在茶州度過的讓人眼花繚亂的日子,秀麗都一陣眩暈。
“啊……怎麽說呢,簡直是好像怒濤般的一年啊。”
“好過分!”
香鈴一面哭泣一面火冒三丈地抱怨著。
“居然是賦閑、賦閑……這算什麽意思!我真是看錯陛下了!”
“好了好了,謝謝你,香鈴。我沒事,所以不要哭了。”
秀麗好像要安慰香鈴似的抱住了她。
實際上,在聽到陛下的旨意時她沒有吃驚也沒有生氣。
“我在香鈴不知道的地方,相當地亂來了一番哦。所以我覺得這個處置還算妥當啦。”
秀麗看著影月的身影,微微地笑了一下。
“……秀麗,如果有什麽事的話,隨時都叫我好了。我會立刻趕去的。”
沒錯,從國試起就一直在自己身邊的影月,今後也會不在了。
能夠無條件的接收名爲秀麗這個存在的影月,原本是秀麗在朝廷中的心靈綠洲。
今後他又要一個人重新開始了。
“真的非常感謝你。影月。”
“秀麗,就算你不叫我們,我和香鈴也會一起立刻趕去的。”
“那當然!”香鈴大叫。秀麗看起來也真的很高興。
“我超級歡迎哦。我會做好很多的飯菜等著你們的。”
這個時候,燕青和靜蘭也走了過來。
“哎呀,真讓人頭疼呢。這樣可不行呢。茗才窩在家裏不肯出門,這下可沒法工作了。”
“茗才嗎?爲什麽?”
“因爲小姐要回去啊。他說什麽好象做了個很長的噩夢一樣……”
秀麗直到最後也不明白大家爲什麽那麽害怕茗才。
“又要跟你說再見了,燕青。”
“你要保重哦。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你這個人還真是和感觸良深沒有緣分啊。燕青……”
身爲茶州州官的燕青,弄不好也許就再沒有和秀麗見面的機會了。可是他的口氣卻好像明天就能和秀麗在州府見面一樣。
可是,說起來這倒也確實是燕青的風格。
“呐,小姐。我會在學習上努力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不過總會有一天的。”
“嗯?”
燕青改變了已經到嘴邊的話。
實際上他也真的不知道會到什麽時候。而且絕對會被柴彰搶先吧?
不過就算是十年後,二十年後也好。
“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如果還能再見面就好了。面對沒有說出這句話的燕青,秀麗的胸口一陣酸澀。
總是幫助著自己的那張笑臉,今後也無法再見到了吧。
“燕青,謝謝你幫了我很多很多忙。”
燕青揉了揉秀麗的頭髮,笑了出來。
“努力吧。”
“……嗯……!”
“我也會努力的,在各種方面。”
靜蘭用只有燕青聽得到的聲音做出了威脅。
“你可不要給我花上什麽十年二十年哦。”
“……這一點我實在也無法馬上做出回答。”
“就算是作弊也要考過去!記得給詩文的判分官送點金色的饅頭!”
“哇,你居然還這麽說!?你不知道我光是因爲師傅的欠款都已經一屁股債了嗎?”
“……抱歉,是我錯了。”
好像微妙地弄錯了勸導的關鍵。
秀麗看著沒有裝載太多東西的馬車。
不到一年的州牧生活。
仰望天空的話,就覺得冬末的天色似乎也溫柔了幾分。
秀麗進行了一次深呼吸。雖然現在還不到被稱爲早晨的時候。
“……好了,那我們走吧。靜蘭。”

在黎明時分,周圍還一片寂靜的時候。馬車離開了琥璉城。
哢啦啦的車輪聲,微微緩慢了下來。
“……小姐,有客人。”
“客人?這麽早的時間會是誰啊?”
就在她從車窗探出臉的時候——
“秀麗姐姐!”
秀麗因爲這個聲音吃了一驚。這個聲音是——。
沒等到馬車完全停下,秀麗已經跳了出去。
前方是黑壓壓的人群。
那其中有一個少女正朝著秀麗奔來。
“朱鸞!?”
“……大家都是說什麽都要過來,不肯聽我說呀。”
丙太守從朱鸞的後面催馬趕了過來。
“我聽浪州尹說你要一早就出發,所以就趕過來了。”

呼呼喘著粗氣跑過來的朱鸞抓住了秀麗的手臂。
“秀麗姐姐……謝謝你來了我們這裏。”
她喘著粗氣用大大的眼睛仰望著秀麗。
“謝謝你來到石榮村,來到虎林,來到茶州……謝謝你來到這裏救了大家。我很高興。真的真的很高興。”
秀麗能看得到猶猶豫豫地站在後頭的那些男人們被女人們踹的光景。而且也聽到了“笨蛋,不是都說好了嗎?快點去道歉!”之類的輕聲催促。
朱鸞拉著秀麗的袖子。
“呐,你聽我說。我啊,已經決定了。我已經決定將來要做什麽了。”
“啊,我知道。就是醫生吧。對不對?”
“不是的,我要成爲官吏。”
秀麗……緩緩地睜大眼睛。
“……咦?”
“我要成爲官吏。就好像秀麗姐姐來這裏幫助大家一樣,下次要換我成爲官吏去幫助其他人。我會好好好好的學習。我已經決定了。遲早有一天,遲早有一天,我絕對要成爲像姐姐那樣的官吏。”
秀麗的睫毛緩緩地顫動。
“那個,丙爺爺和媽媽也都贊成我哦。村子裏的人也都說會一點點給我攢錢。還有,丙爺爺說會教導我學習。我今後會非常非常努力。你要等著我哦!在那之前絕對要等著我!”
……無法抑制。
淚水奪眶而出。
溢出的淚水變得無窮無盡。
在這個茶州,自己究竟能給大家留下什麽呢?
自己只是不斷受到幫助,忘我地到處奔走。
這個少女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那麽應該是能夠做得到吧?
“你、你爲什麽要哭泣呢?秀麗姐姐。”
“……沒什麽……謝謝,朱鸞。”
“朱鸞也好,我也好,都是發自心底的認真哦。紅州牧。”
即使知道秀麗已經不再是州牧,丙太守也沒有停止這個稱呼。
丙太守撫摸著朱鸞的腦袋。
“我會成爲這個孩子的監護人。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一定要讓她狀元及第。在準備齊全的時候,我們會寫信給你。到那時候,好要拜託你打好女性國試的基礎呢。在那之前,就請你以自己的方式,在朝廷好好加油吧。”
只要秀麗這個例外還存在於朝廷之中,那麽就殘留下了女性國試的可能性。
這並非不可能。
秀麗擦了擦淚水。
“……那麽,在朱鸞來之前,我也不能不努力了。”
“是啊,秀麗姐姐!你絕對要等我哦!”
“是啊,加油!”
那些來自虎林郡的大嬸們,好像是對磨磨蹭蹭不肯行動的丈夫們忍無可忍了,乾脆自己大叫了出來。
“把那些囉裏囉唆的臭男人們都一腳踢開!”
“謝謝你救了我的孩子。”
“對不起,那,那個時候,不應該對你說那種話!”
聲音就好像山中的回聲一樣從四面八方傳來。
靜蘭注意到了某件事後,沖秀麗招呼了一聲。
“……小姐,你看那邊。”
秀麗看向琥璉城的方向,以燕青和影月爲首的全體州官都已經到齊,他們分別穿上了最標準的官服,不顧會弄上泥土,對著秀麗行起了面對州牧時才會採用的正式的跪拜之禮。
仔細看看的話,克洵、春姬以及柴彰等人也在其中。權州牧和悠舜也在最前列露出微笑。
燕青擡起面孔,壞壞地一笑。

“呐,你很有人緣吧?是不是更有自信了?再見,小姐。”

秀麗笑了出來。
“——謝謝大家。再見。”
然後,她告別了茶州的土地。

※ ※ ※ ※ ※

不久以後,以權州牧的指揮和全商聯的資金援助爲基礎,茶州設立起了兼任研究機構的學舍。在後來贏得了菊花君子的美譽,將茶州引導向長期安定的茶克洵的精心庇護之下,茶州在那之後,就作爲學術研究之都而完成了巨大的發展。然後,全國各地的知名學者與技術人員紛紛聚集到這裏,在各個領域都隨時進行著最高水準的鑽研,結果就是在劉輝治世的期間,彩雲國的文化與技術領域全都完成了爆炸性的發展。
而作爲先驅的就是醫術的發展。以這個時代爲分界線,各地因爲瘟疫與怪病而死亡的患者數位劇減。而這些成果的最大支柱就是《華真之書》的切開術,以及柴凜所發現的蘊藏于石榮村的豐富的鉻礦石,還有以特殊小刀的製造技術爲首的各種各樣的醫術工具。
“我們不會讓拯救了自己生命的礦石,成爲奪取生命的武器。”
曾經因爲奇病而煩惱的石榮村的採掘者們,不管武器商人堆積起多少金錢,也從不承諾和他們進行交易。而是將採掘的重點放在對於醫術工具的礦石提供上面。二這也成爲了促進發展的一大要素。
上治四年——史無前例的茶州的雙州牧執政持續了不到一年。
可是,對於後世的史學家而言,這確是絕對不能錯過的一年。
浪燕青、茈靜蘭、杜影月、鄭悠舜、茶克洵、柴氏姐弟……如同繁星般閃爍在史書上的這些名字,就是在這一年相遇、相識的。而大部分史學家也認爲,這不到一年的時間正是他們未來發展的原點。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裏也是傳說中的女官吏•紅秀麗最初踏足的地方。
※ ※ ※ ※ ※
紹可連蠟燭火光的消逝也沒有注意到,在府庫的黑暗中皺起了眉頭。
他的腦海中掠過了那個和二十年前沒有任何差別的,擁有漆黑雙眸和月光般頭髮的男人的身影。
火光又亮了起來。紹可從思考的深淵中擡起頭,看著爲他點上燈火的弟弟。
“……哥,請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面對很快就從“黑狼”恢復成平時表情的哥哥,黎深哼地別過了腦袋。
“與其讓哥露出這種表情,還不如讓我去把那個什麽縹家一點不剩地給抹——”
“不行。縹璃櫻是我的對手。而且想到那個混蛋的性格的話,我擔心的反而是——”
璃櫻的姐姐。在紹可作爲“黑狼”和縹家對立的時候,在幕後時隱時現的女人。從以前起就對弟弟璃櫻抱有異常的執著熱情。現在既然璃櫻發現了秀麗,那麽那個女人也一定會知道這一點。
“……我還以爲他早就應該因爲時光的流逝而翹辮子了呢……看來他的生命還是一如既往的和蟑螂一樣啊。”
黎深差點把扇子掉到了地下。看來就算是紹可,在面對情敵的時候也絕對無法秉持溫和的一面了。
畢竟和那個讓人來氣的男人之間發生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的事了。
“……不管怎麽說,朝廷到了春天都會再次有所行動吧。”

(終章 結束)

彩雲國物語小說後記-第八本光耀碧野
雪乃紗衣
〔棗泥注:()中爲雪乃老師的原話,〔〕中爲棗泥插花〕

真正溫和的人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堅強而且帥氣。我偶爾會很強烈地冒出這樣的念頭。〔棗泥插花:雪乃這裏可能指的是影月〕

----好了,影月篇就到此結束。這次是由影月和秀麗擔任雙主角,而燕青算是背後的主角吧(完全符合封面)。特別是影月,我自己也在各個方面都吃驚不小呢。原本影月至今爲止一直都很節制,從來不會說得太多,不過這次……哎呀呀。鴛洵也是那樣,說起來香鈴還真有眼力,總是能發現彩雲國第一的好男人。影月篇已經落幕,至於今後的發展就請大家拭目以待吧。

關於怪病和潛伏期的設定之類的東西我曾經改了半天,不過其實也是有原因的。在日本也存在哦。所以各位讀者,就算再怎麽美味,也不能隨便吃野生的東西哦。……

現在想起來,去年還真是從天上掉了無數餡餅的一年。漫畫化、劇情CD化,最後的奇迹就是動畫化。……到底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可怕……汗)。在從心底感謝NHK電視臺的同時,在影像方面完全是門外漢的我,也作爲觀衆之一衷心期待著春天的來臨。

最後,在我因爲感冒而意識朦朧的時候對我進行鼓勵的責編大人,用完全符合我心意的出色封面讓我打起精神的由羅繪裏大人,在我瞅准了休假日而打電話過去後,依舊爽快地教導了我這個麻煩的侄女醫學知識的叔父叔母,還有家人和朋友,以及各位讀者,我從心底表示對你們的感謝。

雪乃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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