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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雲國物語*~~
第六卷 銀沙飛逝

我曾經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在各個地方跳來跳去的鬼魅。

蠟燭的火焰在黑暗中輕輕搖曳。
在看到彷彿蛇芯一般的火苗徐徐接近的那一刻,年幼的孩子察覺了命運。
自從突如其來的“官員大人”拿走了所有的一切後,命運的齒輪就脫離了原本的軌道。
父親因為無論是稻穀還是玉米都已經顆粒不剩而咆哮著氣到發瘋。母親在眼看著由於太過瘦骨嶙峋而逃脫了被徵收命運的豬和狗也都一頭接一頭消失後,表情一天比一天呆滯。就連原本常常因為饑餓而亂發脾氣、不分場合地毆打弟弟與妹妹的大哥,最近也明顯地減少了暴力行為。
家人之間甚至沒有像樣的對話。一開口便互相責?的日子早已成為過去。大哥日益變得形同鬼怪,二哥則是東張西望、坐立不安,只有眼珠轉來轉去而已。姐姐就好像萬念俱灰一樣,只懂得茫然地坐在貧瘠的田地裡。
只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會有人像是發了瘋一樣又哭又笑,歇斯底裡地發作。
只有沒有任何人理會的最小的他,能隱約地感覺到那個散發出來的味道。
“那個時刻”,正在一步步地,不慌不忙地,逐漸接近。
因此,當他看到那個蛇信在深夜中接近自己的時候,就立刻明白了。

自從某個半夜看見雙親貪婪的樣子後,蠟燭就應該不見蹤影了。恐怕是用最後的理性才留下來的蠟燭,現在卻被用在照明上,他知道這是意味著什麼了。
在燭火靠近自己的同時,他也明白了大哥和父母之前在房間裡所說的話的意思。

“嗯,的確,只是殺掉的話未免太可惜。那個可比雞要能比雞多吃上好久。”
“對吧?一點一點吃至少也夠吃上五天——”

蛇信搖晃了一下。在它的旁邊響起了輕輕的喀噠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孩子知道那是拿起柴刀發出的聲音。
(鬼,過來……)
披著家人的外皮的鬼要來殺掉自己了。
在他的兩邊,是在沒什麼收成的荒地裡工作到筋疲力盡,睡得如同爛泥,連呼嚕都打不出來的二哥和姐姐。
——孩子沒法去吵醒他們。因為那是他們到黎明以前僅有的短短休息時間。
逐漸傳來的死亡的腳步聲讓他全身都顫抖了起來。與此同時,腦海中的某個角落響起了一個聲音。
(如果我死了的話,就能救了大家。)
即使只能救活他們一時也好。
然後,自己也可以逃脫被毆打責?,每天用泥土來填飽肚子的日子——
張開眼睛,孩子看到的,是一把柴刀,和隱約浮現在黑暗裡如同鬼怪的父親的身影。
在那雙空洞的混濁的眼睛裡,找不到一絲對幼小的兒子的憐憫之情。
在看到那張理所當然一樣地滿腦子只想著如何讓自己生存下去,充滿了瘋狂的臉孔的時候,孩子突然想到:“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儘管如此——為什麼當柴刀斜斜劈下時,自己卻又避開了呢?
向後退只是下意識的行為。在仿佛燒紅的烙鐵一樣的灼熱衝擊撕裂自己腹部的瞬間,不知為何身旁也有血滴飛濺出來。
孩子在倒下的同時茫然地看著旁邊。因為自己避開的關係,失手的柴刀把姐姐——
什麼人的淒厲悲鳴劃破了夜色。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孩子用手按住鮮血不斷湧出的腹部,抬起了面孔。
在一片死寂的家中,有的是濃重到讓人想要嘔吐的血腥味以及——堆積如山的屍體。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明白這是精神錯亂的家人們互相砍殺的結果。
他只是無意識地開始爬向門外。
(——我想活下去。)
我曾經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在各個地方跳來跳去的鬼魅。
但是,我錯了。
(我想活下去。)
想殺了自己的,不是披著父親外皮的鬼怪,而是自己貨真價實的父親。

他們曾經是,自己的家人。
眼淚流了出來。不是因為生氣不是因為悲傷。眼淚莫名其妙地接二連三滴落下來,仿佛不會停止一樣。
腹部的疼痛已經感覺不到了。只有淚水的熱度還維持著自己的意識,支撐他向外爬去。
深更半夜。仿佛在嘲笑著人類的上弦月。黑暗。貓頭鷹嗚嗚的讓人不寒而慄的啼叫聲。
他已經知道了什麼才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即使這樣,孩子仍然拼命的伸出手。
即使身為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最醜陋的生物。
(我--想活下去……)
那是純粹對於生命的渴望。
就在伸出的手眼看著要落回地面的瞬間,有什麼人抓住了它。
“……怎麼會這樣……!”
在最後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他放開了一切。

(你叫什麼?)
在墜向深淵的黑暗的同時,孩子茫然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月……)



序章
一名男子步履蹣跚地行走在黑州州都遠遊的路途上。
肆意生長的鬍鬚和頭髮雖然勉強看起來是打理過的樣子,但還是淩亂蓬鬆,而且因為混雜著沙土看上去有些發白。
他所擁有的,只有在身後晃來晃去的看來頗為沉重的破爛布袋,和用來代替拐杖的木棍而已。男子身上裹著的補丁摞補丁的骯髒衣服和蓑衣,還有幾乎磨穿的鞋底都顯示著他經歷了長途的旅行。
在這之中,只有男人充滿知性的溫和的眼光,顯示出了他的與眾不同。
雖然乍看上去很難分辨歲數。但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他並不是老年人,而是四十五六歲的樣子。
雖然男子看似對州都的繁華喧鬧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沿著大街邊緣行走。但他其實是在一心一意、沒有絲毫猶豫的朝著目的地大步趕去。
從早到晚不斷地行走,,到了晚上就在能夠遮風避雨的屋簷下湊合入睡,接著繼續憂心趕路。然後,他終於停下了腳步。
在黑州州府,遠遊城的大門前。
即使看到男子形同乞丐的樣子之後,門衛也沒有露出絲毫厭惡之色,知道他是來州城辦事後,就彬彬有禮地將他帶到了按順序等候的佇列中。看到男子那副用好像隨時要倒下來形容也不為過的樣子後,衛兵包排隊的牌子交給他之後,甚至還建議他在被叫到號碼之前先去哪裡休息一下。
男子微微一笑,禮貌地謝絕了對方的好意。黑州的冬天來得比其他州稍早一些,在黑州之冬的寒冷天空下,他老老實實地在隊伍中排著,隨著人流緩緩前進。
男子轉動著眼睛,就好像是想把所見到的一切全都悄悄記在心裡一樣。
街上興高采烈出行的一家人讓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鬆了,小鳥振翅的聲音則讓他輕輕豎起了耳朵。冬日的天空無限地高遠透明,透徹到仿佛能夠聽到鈴聲一樣——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就仿佛是在感謝自己還活著一般,男子注視著天空的眼神變得溫和了起來。
人流不緊不慢地被大門吞入,然後又被吐出。
他也成為其中一員穿過大門,當他再次出來的時候,背上的布袋已經鬆鬆垮垮地垂了下來。男子回望著遠遊城——仿佛是在表現謝意一樣地深深地低下頭。
他再次踏上了來時的路,這次的腳步稍稍放鬆了些。
人們看到了他的樣子,紛紛拿出了水,食物,鞋子,禦寒的披肩等等想要給他——甚至有人表示要為他提供過夜的地方。
他沒有像來時那樣急著趕路,而是彬彬有禮地低下頭,在表示感謝的同時接受了人們的好意。
他臉上一直沒有斷絕過笑容。
當州都城門的衛兵擔心地詢問他是否有去處時,他帶著溫和的笑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後,在某個天色尚暗的拂曉,他離開了州都遠遊城。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群鳥一齊振翅的聲音。

沙沙沙,悅耳的霜凍之聲在耳邊響起。
遠處傳來了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準備過冬的赤裸裸的白色樹梢似乎覺得寒冷似的搖擺著。
即使是萬物枯萎的冬季,冶遊等待著春天的生命仍在呼吸。
他走了幾步後發現了一棵大樹,於是走近它彎腰坐了下來。
即使是仿佛能凍結一切的冬季寒風,也是自己還活著的證明。
無論在何處,這個世界對他都非常體貼。
“……影月”
男子抬頭仰望黎明前微微發藍的天空,好像小孩子一樣綻放出了笑臉。
“我實現了約定哦。……能夠趕上,真是太好了。”
風吹向遠方,就好像是要把他的心也一起帶走一樣。
“能夠遇見你,和你一起度過,和你一起生活。——我……”
那是只有真正愛著這個世界的人才會發出的,仿佛陽光一般溫暖的輕語。
“我真的非常幸福。”
他瞇起眼睛,仿佛因目睹到了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珍寶而覺得耀眼一樣。
他愛憐地用眼睛抱住了對他而言的最後的世界。
“……我先走了,我會等著你。”
他緩緩地垂下眼簾,從膝蓋上滑落的右手垂落在柔軟雪白的大地上。
雖然臉上維持著過於溫柔的笑容,但是他卻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再也不會。
* * * * * * * * * * * * * * * *
在琥漣城的一個房間內熬夜看書的影月,在那一瞬間,突然抬頭望向了窗外。
拂曉的天空中,一顆星星在天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墜落下去。
影月睜大了雙眼——然後搖晃著按住胸口。
影月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心裡消失了。
而他也知道那是什麼。
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滑落。
影月沒有擦拭那接二連三滑過雙頰的淚水,只是無聲地哭泣著。
“……啊,堂主大人……!”
仿佛是為了抓住快要消失的心一樣,影月緊緊抓住自己的左胸。  
“……堂……主大人……”
影月一次又一次地、反復呼喚著那個名字。
那嘶啞的呢喃,微弱到仿佛一落到地面就會被泥土吸收而消失不見一樣。
吐血一樣痛徹靈魂的哭泣,讓空氣都染上了悲傷的顏色。
……即使這樣,天還是亮了起來。
從手指縫隙裡遙望到的東方,有微微發白的陽炎輕輕搖曳著。
淚水無法停止。不斷湧出的淚水模糊了的視線,遮住了陽光。
“……晚安……堂主大人……”
再也忍耐不下去,因為抽泣而面容扭曲的影月發出了無聲的叫喊。。
“————……!”
伴隨著“咚”的一聲,影月的脊背重重地撞在了牆上然後緩緩地滑落癱在了地上。
“——晚安,堂主大人——”
影月向這位他世界上最愛的人送上了最後的話語。
“請您安息吧……”
然後影月聽見了沙漏的聲音。
停滯的時間毫不留情的開始下落,那是無情的生命的聲音。

* * * * * * * * * * * * * * * *
咚、咚,這是聽手指敲擊椅子扶手的聲音。
“……茶春姬和普通的人類成婚了嗎……”
聲音停了下來。然後房間裡傳出了半是煩躁半是放棄的歎息聲。
“真是的,英姬還真是要對一族反抗到底啊……雖然一部分也是因為我們對她的放任不管才讓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不過還真虧她能把有異能的孩子瞞著我們藏到現在啊。而且還是好久沒有出現過的能派上用場的女孩……不過既然已經不是黃花閨女,那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貌似這話要和外傳聯繫一下的感覺——feline}
明明是聽起來很年輕的聲音,但卻帶著好似昏暗水底一般的沉重感,讓人很難推斷出年紀。
“……不過算了。反正也有收穫。——而且是兩個。”
鬆散梳起的頭髮有一綹滑落出來,發出沙沙的聲音。那是在銀白色中融進了一抹金色,仿佛用月光編織出來一樣的銀髮。漆黑的雙眸比夜色還要黑,環繞在雙眼旁的長而纖細的睫毛也是白銀色的。可以用蒼白來形容的手,襯托得他使手中赤紅的玫瑰更是如血液般鮮豔。
方法夜色本身一般的青年,嘿嘿地輕聲淺笑了出來。
“等過了年之後,就去闊別許久的貴陽吧。”
浮現在黑暗中的雪白手指,將一枝玫瑰插進了花瓶。
那一刻拂過的衣袖的顏色,是如同分拂曉時分的天空一般的淡藍色。
而它的別名,則是縹色。
* * * * * * * * * * * * * * * *
深夜中——靜靜地佇立在禁苑的深處的安靜的樓閣屋頂,宋太傅一邊俯視著城下,一面獨自享受著對月暢飲美酒的樂趣。在他的旁邊的兩個斟滿了酒的酒杯,靜靜地在屋頂上投下了落影。
突然,其中一個杯子被拿了起來。
宋太傅看也不看坐在旁邊的好友,繼續品味著杯中之物。
“總算回來了嗎?——都結束了?”
“——結束了。”
僅僅通過一句話,宋太傅就知道他敬愛的舊友這次是真的進入了永遠的長眠。
是嗎?老將軍只嘟噥了這麼一句。
沒有什麼好問的。那是為了堅持自己和自己的理想而達到了頑固地步的男人。直到最後的最後,茶鴛洵依然沒有改變過,就像他被賜予的“菊花”一樣,不會愧對高貴、高潔、高尚的美譽。
宋太傅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很疲倦啊。”
“……那是因為我被英姬指使得團團轉。真是的,能過這樣頤指氣使地差遣我的也只有那個女人了。”
說什麼既然來了就給我派上點用場,然後一腳把人踢去支撐某座快要倒塌的房子。
聽到這裡,宋太傅忍不住捧腹大笑。
“英姬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啊。”
“完全沒有。”
“——女人果然堅強啊。”
英姬是如何深愛著茶鴛洵,又是如何也被他所深愛著,宋太傅是知道的。即使在讓她奉獻了所有感情的男人去世後,她也將悲痛埋葬在心底,繼續昂然前行,這種堅強,讓他不能不感到佩服。映照在酒杯中的月亮搖盪了起來。
“是嗎……結束了嗎?”
那個男人到最後都沒能捨棄只能算是絆腳石的一族。明明是可以完全棄之不顧的存在,但他還是不惜背負上莫須有的汙名也要成為宗主,充當著逐漸沉淪下去的一族最後的一道防線。即使在深愛的兒子和媳婦遭到毒手後,他也始終沒有放棄。
然後是季節的幾度迴圈,政權的交替,他也到達了知天命的年齡。在確認原本相當不可靠的年輕軍種的親政逐漸成形,出現安定局勢的萌芽的後不久——茶家的宗主茶鴛洵“爆發了謀反”。
這給了朝廷充分的理由,來發動強權對茶家一族進行徹底的調查和處刑。
這是讓茶家解體,擠出所有的毒,使其從根部重生的唯一一次機會。
為了新時代的到來和茶家的重生,即使作為大罪人被載入史書也在所不惜的男人。
“總是自己一個人橫衝直撞的……真是的,我們又不是擺不平啊。這是個笨蛋。”
這是代代都會出現無時無刻都滿腦子只想著國家和人民的死心眼笨蛋的一族。

就算沒有一個人去背負一切,運用強硬手段去解決那些問題的鴛洵,也必定會有繼承那個男人的志向。
某個目睹了那個男人的所作所為,關注著他的生存方式,並將這些全部繼承下來的人。
“……仲障的末孫嗎。那是鴛洵最在意的男孩子啊。過年後他會不會來朝賀呢?”
“英姬就算用踢的也會把他踢過來吧。不會讓他用什麼還在服喪中做藉口的。因為要在這次朝賀上通過新年致辭讓朝廷首次承認他為宗主啊。”
“……他和鴛洵很像嗎?”
“還差得很遠呢……不過,確實很像。雖然有點和善過頭了。”
宋太傅笑了出來,然後以毫無破綻的動作站起身,流暢地拔出腰間的劍。
“……這樣一來,總算是能為鴛洵那傢伙送行了。”
咚的一聲,他踏出一步。然後完全未顯醉態地,兩腳尖滑行般地描繪出若干個圓圈,毫不遲疑地踏著複雜的步法,舉重若輕地揮動著沉重的寶劍。
那是從平時那個年邁武將的身姿完全無法想像的、優美到無可挑剔的動作——那是送葬的劍舞。
面對低垂著頭顱的霄太師,宋太傅一面寧靜地把劍舞持續下去,一面露出了苦笑。
“霄……要不了多久,我也會先你一步離開了。”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有什麼好難過的?我也好,鴛洵也好,都自己活得足夠、足夠、足夠長久了。就算我們不在了,一起度過的時光也不會就此消失啊。”
霄太師突然轉過頭。那個表情比千言萬語都要更加鮮明地述說出他的寂寞。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露出了那樣的表情吧。連宋太傅也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天看到這個男人露出這種表情。
名為寂寞的感情,這個男人已經深深地知曉了。
“……累了的話就去睡吧。如果活厭了,我和鴛洵會去接你。我向你保證。”
寶劍如同影子般無聲無息地揮舞著。凝視著輕輕指向咽喉的劍尖,霄太師輕聲嘀咕了一句“那就說定了”。

第一章
[……我愛你哦。]
微微低垂著頭,柔軟的捲髮輕輕搖盪著,那個人的唇角綻放出了淺淺的微笑。
甘甜而柔和的聲音,卻只是為了宣告離別而已。
那打濕了面頰的冰一般的淚水,讓秀麗在深夜中一個人睜開了眼睛。
——到了今天,她還是只能清醒地等待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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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果然還是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朝廷為什麼會這麼長時間都對茶州放任不管,我算是充分明白了……”
“……就是說呢。沒有東西到了這個程度,反而都要讓人感動呢……”
在秋天的末尾,茶州的兩位新州牧困守在琥璉城的一角,幾乎要被堆積如山的文書和竹簡給掩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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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有像藍州的龍牙鹽湖一樣的地方,那光是靠賣鹽就可以賺一大筆了。但是沒有這種東西。如果是精煉海鹽的話,光是運輸費用就不是一個小數字……木材也不行啊。我看上面這樣寫著:延綿千裡的山脈中的優質良材幾乎都集中在黑州。農作物方面怎麼樣?”
“不行啊,氣候雖然不是很差,但土地似乎整體都非常貧瘠。從每年的播種和收成來看,不可能留下足夠買賣的農作物。或者該說,原本就不會有收購的商販來這裡。大家也許都覺得只要能超過糊口的標準就已經很足夠了吧。”
一邊討論著調查的結果,秀麗一面發愁地皺起了眉頭。
“你說的對。茶州好像處於很微妙的封鎖狀態呢。茶家一族的專制豪族統治過於長久,中央對這一地區也長期放任不管,所以幾乎很少和其他州有什麼交流。於是茶州就這樣靠著物資的內部迴圈而勉強維持了下去,結果不知不覺中和其他州的落差已經大大拉開。感覺上就是這個樣子吧……”
“‘山’怎麼樣?有沒有什麼能夠獲得鐵或者是金銀的礦山?”
“……話說回來,根本就還有很多地方連調查都還沒有調查過呢。不過,就算是有礦山,如果光是依靠那些的話,也還是有危險。因為反正一旦開採完畢就算是完了……如果想要獲得基礎的話,最好還是能有像農作物那樣的每年都以一定程度迴圈,至少百年之內都不用讓人擔心的東西。”

“那麼,還是得……?”
“嗯,還是努力來進行一下那個計畫吧。畢竟大的框架都已經想好了,剩下要做的只是補充細節而已。”
看到影月為了換氣而靠到窗邊後,秀麗也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因為長時間一直保持著同一姿勢坐著不動的關係,總覺得隨便動動脖子都會很不得了的嘎吱作響。
“……好疼……肩膀都僵硬了。”
就在秀麗哢哢地活動著脖子的時候,黑色的球狀物體沙沙地橫穿過了她的視野。但是對於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物體(別名怪物),現在的秀麗早已經具備了免疫力。
雖然沒少聽說過它們的惡名,可是在秀麗所知道的範圍內,它們基本上沒有造成過實際危害。既然只是偶爾在那裡滾來滾去的話,那麼和它們比起來,會搶走晚飯菜色的老鼠或者是會咬壞重要文書的害蟲反而才是更加可恨的敵人。反正它們也不會在深更半夜噴出火球或是威脅人類安全,所以現在秀麗把它們丟到不會礙事的範圍內後,索性就放手不管了。
“不過真是意外啊。我沒想到影月辦起事來會這麼雷厲風行。”
“咦?啊,這、這個,我還是太性急了嗎?”
“不會啊。從計畫本身的角度來說,也還是越早著手越好。畢竟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外行,不管我們兩個多麼努力去想,也一定會到處都是漏洞的。早點著手的話就可以獲得和州官討論總結的時間。讓我吃驚的是你這種馬不停蹄地立刻動手的態度。以影月的性格來說,我原本以為你會先看看情形再動手呢。”
影月只是微笑著,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啊,你看你看。黎明的天空好美麗啊。”
“嗯?……哇,真的耶。”
從影月剛才打開的窗子裡,夾雜著相當的冷空氣的晨風飄進屋內,同時還有些朦朧的陽光射了進來。
黑暗被一步步驅散,濃重的藍,淺淺的紫,……然後是紅色一步步地佔據了主導位置。影月仿佛是被這幕光景奪取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樣,靜靜地凝視著染上了淡紅色的天空。
“……龍蓮也找不到了啊。”
面對如此輕聲嘀咕的影月,秀麗也發出了歎息。
自從兩個人在金華把龍蓮趕走之後,他的消息就好像煙霧一樣無從掌握。
他們也曾經向那兩位“茶州禿鷹”和春姬詢問過龍蓮的下落,結果只能知道龍蓮交出木簡後所前往的地方是茶州的虎林郡方向。雖然屬於州內,但是要進入其他郡的話,就有必要在什麼地方再度領取那塊“雙龍蓮泉”木簡。可是因為涉及到藍家,所以別說是各個郡府了,就連全商連也不會洩露一絲情報。
因為這個關係,無論是秀麗還是影月,都直到現在也沒能向他道謝——當然也更不用說是道歉了。
“是啊。因為那時候情緒繃得太緊,所以用了相當過分的方法趕走他啊。特別是我,我想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吧……是我對不起他。”
“可是就算秀麗不說的話,我也會說。”
影月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因為我,喜歡龍蓮。”
外面傳來了鳥兒嘰嘰喳喳的鳴叫聲和撲翅的聲音。
黎明,接近了。
是啊,秀麗再次輕聲地自語。
“我也是。所以我並沒有後悔,可是……其實當時還是可以用其他方式的吧。”
“不過不說到那種程度的話,龍蓮是絕對不會回去的。因為無論是拙劣的藉口,還是想要糊弄過去而岔開話題,對那個人都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嘻嘻哈哈地笑著吹奏笛子,然後在次日清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以看穿一切事物本質的龍蓮,也許已經瞭解他們話語背後所隱藏的東西吧。但是也有可能並非如此。而且就算如此,從他們口中說出的過分話語也不可能就這麼被一筆勾銷。
因為他們知道龍蓮的話語中不存在謊言的成分,所以一想到自己可能傷害了赤誠以對的龍蓮的心靈,哪怕只是一點點,也會讓他們的心情無比沉重。
“……其實拂曉的景色,我也算是見過了不少次,不過……孤單單一個人來看的話,一定還是會覺得寂寞吧。”
就在這個時候。
“哦~哦。見過了不少次哦。那麼你們兩位今後還打算見識多少次黎明呢?”
聽到毫無前兆地突然從背後傳來的聲音,秀麗和影月都感到渾身一陣發涼。
著好在用手邊的茶水潤嗓子的影月隔了一拍後因為被嗆到而盛大地咳嗽了起來,而秀麗則好像木偶一樣僵硬地轉過了腦袋。
“燕、燕青……你、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小姐!影月——!”
看到憤怒到頭頂好像冒出了火苗一樣的燕青,秀麗立刻變得面如白紙。至今為止的對話都從腦海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啊,燕青。這個,那個,其實啊,我們今天也沒有熬夜的說。”
秀麗很難得地體驗了一次自掘墳墓的味道。雖然“啊”地捂住了嘴,但還是已經太遲了。
“我應該有叮囑你們倆今天絕對要回去吧?所以我、靜蘭、悠舜才去從事別的工作的吧?為什麼原本這個時候該在州牧府睡覺的你們倆,卻在這種地方被書本埋著?為什麼香鈴小姐會很擔心地打發人來和我說‘他們一直都沒有回來,該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麼事吧’?”
面對滿腦門都寫著生氣兩個字的燕青,秀麗越發焦急了起來。——糟糕,這麼說起來我忘記事先對香鈴下禁口令了。
“不不不不是的。因為實在太疲勞,所以我和影月兩個原本打算在回家之前先在這裡打個盹,結果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我是剛才才剛剛醒過來。沒錯,剛剛醒。”
燕青左頰上的十字傷疤,微~微一笑。
“哦,這樣嗎?那麼,你們眼睛旁邊的黑眼圈是刺青嗎?很帥哦。”
“呵呵呵~謝謝誇獎,燕青。這是王都流行的咒語哦。有這個在身就保證能成為小財主。”
“那麼,直到昨天為止,這個房間應該都整理得很乾淨吧。為什麼現在卻到處都堆著書本呢?”
“哎呀,是你多心啦。是因為你上了年紀吧?該不會是老花眼了吧?回頭我為你做些蔬菜汁補補眼睛。”
“你以為我是那種每天早上都需要做健康體操的老爺爺嗎?那好,那我問問和我同年的傢伙好了。靜蘭,絕對是直到昨天為止都沒有書本沒有紙張沒有筆墨吧?還是說你也上了歲數?你也老花眼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喝蔬菜汁?”
看到刷地從房門後現身的武官打扮的青年,秀麗慘叫了出來。
“不要啊!為什麼靜蘭會在!!我記得你應該從今天早上起就去視察虎林郡了啊!!”
“已經延期了。”
面對那過於溫柔的微笑,秀麗背上竄過一股寒氣。雖然她很少會惹火靜蘭,但是也很偶然地有過踩到龍尾巴的經驗。那時候的恐怖,她可是瞭解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
“呼……看來我似乎也上了歲數啊……”
“如、如果是靜蘭的話,就算變成老爺爺,也絕對會很帥的。保證會在已婚女性中大有人氣。”
雖然秀麗自認這是安慰,但話剛出口,龍的眼睛就掠過一道紅光。
“——你們兩個都給我過來。看來我有必要好好對你們進行一下說教了。”
秀麗和影月都不約而同地同時垂頭喪氣地垮下了肩膀。
* * * * * * * * * * * * * * * *
當靜蘭那毫不留情、話中帶刺的漫長說教好不容易結束後,鄭悠舜又不動聲色地接替了他的位置。
“你們兩位能對工作如此熱心我也很高興,不過,如果勉強自己而弄壞身體的話,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好好修養,在調整好身體狀態的情況下從事公務也是作為州牧的重要職責哦。你們難道認為,靠著因為熬夜而昏沉的腦袋就能正確地把握每個案件,做出適當的判斷嗎?你們可以斷言,自己事後絕對不會忘記對哪個案件做出了哪種裁決嗎?”
原本就縮成一團的秀麗和影月,因為悠舜溫和的理論,仿佛又縮小了一圈。
“我能理解你們著急的心情。實際上,你們兩位確實都不能不比他人更勉強自己,儘早地學習到更多的東西。其他的官吏們都是在累積了長年的經驗和實際成績後,一步步地提升官位。可是你們不但一下子就被提拔到了被人要很久才能坐上的位置上,而且州牧這個職位本身也不是光掛個名就可以的官位。可是,不管什麼事情,只要過頭的話就有弊無利。如果認為輕率地不斷熬夜和文書搏鬥就是好事的話,你們就大錯特錯了。”
燕青也在一旁表示同意地用力點頭。
“沒錯。身體就是資本。而且,茶家宗主已經由克洵接任。接下來就可以穩紮穩打認真仔細地致力於州政。根本就沒有什麼需要慌張的必要吧?”
因為對方很正確,所以也無法反駁。就在秀麗打算先老實道歉了再說的時候,影月卻在她開口之前突然揚起了腦袋。
“……可是,誰也不知道人生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吧?”
“什麼?”
“明天也許就會吃到毒蘋果乾脆地一下子咽氣,也許就會摔進河裡被沖到須彌海(往生世界?)那邊。就算路過的猴子扔過來一塊石頭,也有可能因為打到了糟糕的地方,結果醫治無效而就此升天。這些不都是有可能嗎?”
那個,至少最後那個是軍隊不可能吧。雖然每個人心裡都這麼想,但是影月卻似乎前所未有地認真。
“所謂的明天……不對,就算是下一刻的事情,其實都沒有任何保證。誰也不知道可以穩紮穩打到什麼時候——甚至就連是不是能穩紮穩打都沒人知道。所以,在能做的時候就去做能做的事情,哪怕是多少勉強了自己,那我也要做。我就是這麼想的!”
因為影月平時總是老好人的樣子,永遠以他人的意見為優先,所以他那意料之外的反駁讓秀麗頗為吃驚。而且這次有理的明明是悠舜那邊,他卻很難得地清楚表現出了小小的反抗。
因為知道影月其實頑固得超出很多人的想像,所以燕青的眉毛不由自主扭到了一起。
“……你才十三歲吧?怎麼弄得自己的想法與和尚沒什麼兩樣……這麼說起來,你是十二歲就接受了國試的傢伙啊。就連這種地方都比普通人要早上十年嘛……”
“你說的沒錯。我的座右銘就是,時間就是金錢!”
“謔,了不起。不過影月啊……”
燕青輕輕地彈了一下影月的腦門。
“以現在的你來說,被路過的猴子用石頭打死的可能性,可是要遠遠小於因為過勞而突然死亡的可能性哦。再說了,所謂的十三歲呢,還完全處在成長期,正是不管做什麼都會覺得困的時期吧?這時候需要的就是多吃多睡,因為說不定一覺醒過來身高就又長了一塊了。我看你絕對是營養都跑到了腦袋上,所以才一點都長不高。你多少也把營養分配到身體上一點。”
聽到他這番話的悠舜,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燕青,然後好像有所領悟一樣地點點頭。
燕青在他開口之前就自己搶先說了出來。
“少囉嗦!反正我的營養就都是跑到身體上面了。你給我聽好了,影月。就算你要做想做的事情,大前提也是你自己要夠精神。我的意思是說要照顧好平衡。明白了嗎?”
“沒事的。我的身體絕對結實。”
“……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啊!既然把經驗豐富的我們的建議當成耳邊風,你膽子不小啊,影月。好吧,小姐你又怎麼樣?你也擔心會被猴子用石頭打到而一命嗚呼嗎?”
眼看著燕青的額頭都蹦出了青筋,秀麗脫口而出了多餘的話:“燕青,下次我一定會多為你做點小魚乾的。”
“如果不想讓我頭疼的話,那只要小姐你們兩個好好休息就足夠了!這個絕對比吃什麼魚乾要管用得多!而且應該說除了那個,其他的都治不了我的頭疼!”
氣到喘粗氣的燕青可以說是非常難得一見。不過反過來說,這也切實地證明了他有多麼擔心秀麗他們。
秀麗乾脆地低頭道歉。
“抱歉讓你擔心了。今後我們會儘量注意。對吧,影月。”
“是啊。我也會適當注意的。”
“……‘儘量’和‘適當’嗎……”
雖然低頭認錯,兩個人卻都還是不肯在最後那一線上讓步。儘管知道這是他們要以自己的方式來拼命填補不成熟部分的意志而造成的結果,但就算如此,也未免頑固得過頭了吧。
一面看著開始竊竊私語的兩個人,燕青一面筋疲力盡一樣地垂下了肩膀。
“小姐也好,影月也好,明明都很會體貼關心他人,可是一旦遇到自己的事情就立刻變得隨隨便便——……看來在你們學會掌握分寸之前,還是要由我們好好監督才行了……”
正在進行準備攤開紙墨的悠舜仿佛很感動一樣地瞪大了眼睛。
“……沒想到你成熟了這麼多啊,燕青。就好像是因為有了可愛的弟妹而終於有了身為兄長的自覺的孩子王一樣。實在讓人感慨萬千……我的眼眶都不由自主發熱了。”
“你少管!再說,你以前有對我說過不要勉強自己之類的體貼臺詞嗎?”
“對於擁有無窮無盡體力的傢伙,有必要說這種臺詞嗎?最重要的是,總是吊兒郎當地到處亂轉,每次害這裡收到一堆某人吃霸王餐的帳單的州牧,根本不需要這種臺詞吧。一想到你那些讓人無奈的豐功偉績,我就忍不住眼前發黑。像你這種傢伙,就算被使喚得好像騾子一樣團團轉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那個是,因為他們自己說可以賒帳啊——嗯?這個是什麼?”
下意識後退的燕青試圖用手撐住桌子——結果注意到了一個陌生的粗糙卷軸。
“啊!那個是!!”
秀麗和影月還沒來得及阻止,燕青已經展開了卷軸。
“還、還沒有完成——”
兩個人為了搶回那個,手忙腳亂地伸手去夠燕青已經開始閱讀的卷軸。但是因為燕青刷地把卷軸舉高,兩個人伸出的手都只是徒勞地抓住了空氣而已。現在這個高度已經到了兩個人連蹦帶跳都夠不著的程度。
“——悠舜。”
過了一會兒,燕青表情認真地包卷軸丟給了悠舜。就好像被狗尾巴草逗得團團轉的貓咪一樣,秀麗和影月立刻追著卷軸撲了過去。但是燕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們兩個,把他們輕鬆地扛上了肩頭。
“呀!你幹什麼!?燕青!!”
“那、那個還沒有整理好啊!!”
就算兩個人手舞足蹈地掙扎,燕青的手臂也晃都不晃一下。
在這期間悠舜也已經把卷軸看過了一遍——並且表情正在徐徐地變化。
雖然溫柔的眼神並沒有改變,但是他的雙眸中卻開始聚集起濃厚的深思熟慮的色彩。
“……燕青,立刻調整主要州官們的工作,讓他們騰出時間來。還有,請把柴凜從全商連叫來。你們兩位元就請用十萬火急的速度準備好和這件事有關的資料吧。”
燕青壞壞地一笑,點點頭放下了兩人。
“最遲在正午之前就可以在州議上討論這件事了。”
一面看著兩位上司吃了一驚的表情,悠舜一面微微一笑。
——十分有趣,聽過了兩位州牧的意見後,州官們都沸騰起來了。
“當然了,目前這個計畫還滿是漏洞,但是它有值得我們去一一填補的價值。”
面對著突然好像小孩子一樣的州官們,燕青哎呀呀地歎息著掏著自己的右耳。現在的茶州州官們全都是即使面對茶家的常年脅迫也能夠站穩腳跟,名副其實地為了政事不惜性命的硬骨頭官員。或者也可以說,雖然他們都是能幹的官吏,但同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相當程度的怪人集團。
“……如果是普通的州府的話,絕對會以一句‘你白癡啊’就把這個打發掉了吧?”
而且再怎麼說提議人也不過是兩個十幾歲的孩子。就算他們是國試及第的正規官吏,在普通人眼中應該也只會被當成是單純的裝飾品吧?怎麼想他們的意見也不應該得到如此熱烈的回應啊。
“啊,如果是由你提出的話我多半會這麼說吧。”
“而且多半會說‘你是不是被狐狸附身了’,甚至提出‘找個和尚來為你驅驅邪’吧。”
“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已經把硯臺扔到你頭上,罵你這死小鬼為什麼不早點提出這種像樣的主意了!!”
面對仿佛怒濤般的反擊,燕青恨不能用額頭去撞桌角。
“……我說你們啊……對他們和對我的態度未免也差太多了吧……至少也像對待小姐那樣也給我送點花啊,給我花。我老人家好歹也是前任州牧現任州尹,對我表達點敬意也不會少塊肉吧?”
在第一次看到因為州官們贈送的花束而變得花團錦簇的州牧室時,燕青好一陣子都啞口無言。雖然因為接近冬天的關係而無奈地少了不少,但直到現在,那裡也從來沒有斷過各種花卉。
但是州官們不約而同地用鼻子對燕青冷笑了一聲。
“請你不要那麼厚顏無恥地直接叫小姐。”
“我們送你花幹什麼?是讓你吃嗎?還是讓你插在腦袋上?”
“從為了防止你進一步老年癡呆的角度出發,我倒是可以送你些木瓜花。”
當然了,悠舜別說是為燕青辯護了,就連他本人也在笑嘻嘻地點頭表示同意。
燕青哆哆嗦嗦地顫抖著回頭看向秀麗和影月。
“~你們聽到了這些口氣了嗎?他們就是這種傢伙哦!可惡啊!我當初為什麼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從茶家的刺客手上保護下他們呢?我簡直要憎恨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了!”
秀麗和影月交換著視線,一起苦笑了出來。
在州官等人的語言的背後,洋溢著對於燕青的如假包換的絕對信賴。他們對於秀麗等人的信賴在很大的程度上還是源於浪燕青和鄭悠舜的存在。正因為他們知道十七歲的州牧在茶州的十年政績,所以才像這樣不會忽視同樣年幼的兩位新州牧的意見。
“唔,不過至少比茗才也在場要好吧……”
燕青的一句話,讓全場的空氣都凍結了起來。在所有人都向秀麗投注了一番尊敬的眼神後,似乎又緊接著想起了各自的噩夢,於是紛紛帶著苦惱的表情轉移開了視線。
秀麗和影月到現在也不明白州官們的反應。茗官吏會贈送秀麗包括荻花在內的花枝,會好像對待小動物一樣撫摸影月的腦袋。因此,對於兩人來說,茗才是僅次於燕青和悠舜的值得信賴的州官。實際上,無論是官位、經驗、還是能力都符合這個位置。
“?,?,燕青……”
“不要問我!小姐!我們能說的只有這個而已。那小子送給你的花最好做成幹花……不對,應該做成拓片以便至少能保存上個一百年。因為那東西遲早會變成超級有效的用來驅魔的傳家之寶的。”
“……。……。……。”
就連悠舜都仿佛為了避免視線接觸一樣,悄悄地把頭轉向了側面。
沈默、伶俐、從細枝末節中也能窺探到內在的深沉知性,茶州府年輕一代的第一能幹官吏(←秀麗‧影月談)茗才的身上就這樣被披上了一層迷團。
“總、總而言之,這件事……一定要儘快進行研究,必須在夏天之前打好基礎——”
“哎呀,你說什麼?”
悠舜浮現出柔和的微笑,打斷了州官的話。
“居然要到夏天之前嗎?如此悠長的口氣,可不太符合以機密、果斷著稱的茶州州官的風格哦。各位,請在一個月之內完成大致框架。”
——房間陷入了充滿恐怖的沈默。
不知什麼人吞了口口水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你、你、你說一個月……?”
“那當然,否則何必在瑞百忙之中,特意緊急著急大家呢。在茶州州官的字典中不存在‘勉強’、‘不可能’的文字,不是一向都是大家的論調嗎?在好好完成日常事務的同時,讓我們一起加油吧。請各位儘管放心,我們會明確地轉告各位的家人。就說你們從今天起要去遠方的小島進行武者修行。”
明明一如既往是溫和而充滿慈愛的笑容,但是他的語言中卻不存在任何容人抗拒的縫隙。
秀麗和影月覺得自己隱約看到了茶州為什麼可以在十年之內重振到這個程度的原因的一角。
就算是平時永遠體貼溫柔到快要滴出水來的悠舜,一旦涉及到政事也絕對毫不留情。
在凍結的空氣中,只有對此習以為常的燕青露出了苦笑。
“也就是說要趕上朝賀嗎?悠舜。”
“沒錯。在兩位還是州牧期間,至少也要……”
就算只是隻言片語,州官們還是很快就察覺到了一樣齊齊轉換了表情。
“……你說的對。我們明白了。就在出發前去朝賀之前完成骨架吧。”
“這種事情正好也好久沒有做過了。算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對了,如果在這次朝賀之前骨架能成形的話,可不能送那些差勁的傢伙去。就趁現在把人選頂出來吧。”
“對。雖然只是為了刺探,不過也一定要選擇冷靜大膽、能言善辯的傢伙啊。”
“如果是在中央有門路的傢伙就更好了。”
“最重要的是首先要是有一定面子的高官。否則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從連面子這種東西都考慮進去的地方看,果然不愧是茶州州官的風格。
“……果然還是要勞煩茗官吏或是鄭州尹跑一趟比較好吧——”
“你們在說什麼呢!連上司的工作都打算搶嗎?”
燕青哭笑不得一樣地呵斥住了州官們逐漸歸納出來的意見。
“這當然是小姐或者影月的工作吧?”
面對室內搖盪起來的空氣,燕青咧嘴笑了出來。
“這也算是時隔十年後,‘州牧’第一次前往州外吧。一定要好好殺殺那些城裡的大人物們的威風,讓他們知道不能再把茶州當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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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賀——在新年之際,朝廷百官以及以七家為首的名家代表固然不用說,各州府的高官們也要趕往貴陽,向君主祝賀新年。因為是全國的要人集中到貴恙的一年一度的機會,所以同時也是在水面下展開相當程度的外交戰爭的時期。就算要說政略、挖角、評估、斡旋,乃至於下一年的職務升降全都和這個季節密不可分也不為過。
去那裡不僅僅是適當地說說新年祝詞後就可以回來,而是雙肩上都肩負著州府的形像,一舉一動都關係重大。如果必須要著手去做什麼事情的話,那責任就更加大了。
——紅州牧比較合適。影月如此表示。
“……這樣好嗎?”
那天晚上秀麗和影月雖然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州牧府,但是依舊處於快要被書本掩埋的狀態下。
雖然他們保證了不會勉強自己,但也只限於不會勉強到讓燕青飛奔而來的程度。因此這個保證在州牧府大概永遠都不會有起到作用的一天。
“應該由秀麗去啊。這樣邵可大人也一定會高興吧。”
在秀麗要開始說什麼之前,影月已經搶先擋住了她可能要說的臺詞。
“不光是這樣。如果從適合的角度來說的話,也怎麼想都應該是秀麗吧。你也明白吧?能用的武器當然是越多越好。”
“……”
“而且,也許該說是我對秀麗說了很過分的事情吧。因為如果要論會受到的非難,絕對是秀麗多過我。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而要進行交換的話——”
“好,到此為止。”
秀麗大大地歎了口氣。
“明白了。我去。”、
“拜託了。因為悠舜和柴凜也會一起去,所以應該沒事的。啊,還有,據說好像克洵也決定一起去了吧?”
“沒錯。說是要作為茶家的新宗主在新年露了個面。反正都是在同一時期去同一個地方,所以確實是一起走比較安全吧。”
“而且,旅途同伴比較多的話也不會寂寞。”
……影月會說秀麗比較合適並不是全無道理。但與此同時,也確實存在著很大的成分是他想勸秀麗在時隔半年後回家看看。
這份體貼,這份關心,都讓人非常高興。可是——
“……?,影月,我一直很在意。”
“啊?”
“你都不把那位號稱人在黑州的堂主大人請到茶州來嗎?仔細想想的話距離國試已經過了一年以上的時間吧。也就是說你至少一年都沒有回去了吧?”
在翻閱文書的秀麗,並沒有注意到此時的影月的表情。
“我也真是的,居然一點也沒有想到……我說啊,如果你的堂主大人不想離開那個……是叫西華村吧……的地方的話,從貴陽回來之後我會把你那份工作也擔當起來,到時候你就回一次家吧。就算是遲到的正月休假吧。再怎麼說也要在他面前精精神神地露個臉,親口向他報告自己狀元及第,以及作為州牧而活力十足工作的事情,讓他放心下來比較好哦。”
影月浮現出不可思議的微笑,好像很高興——可是又帶著好像某種脆弱的玻璃製品一樣的氛圍。
“……謝謝你。但是,不用了。”
“為什麼?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對,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影月毫不遲疑地斷言。而且是用絕對不能說是天真無邪,反而充滿成熟感的表情說出的。
“可是,我向他保證過。絕對不瞻前顧後,而是要用盡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隱約透露出的那絲陰影,在秀麗注意到之前就已經被一如既往的笑容所取代。
“而且,西華村位於超級偏僻的地方。就算是在黑州也算是最邊緣的地方,即使從最近的郵亭發送最快的文書,送到貴陽為止也很有可能隨隨便便就花上幾個月。從這裡走的話還必須繞過千裡山脈,所以一去一回怎麼都要花上半年以上的時間。我總不能要求這麼長時間的休假吧?”
秀麗突然感覺到有哪裡不對勁,但是在疑惑成形之前已經被影月的笑容所打消。
“我會耐心等待被分配到黑州的那天的。”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真是的,沒想到影月你這麼頑固。”
“也不過是和秀麗差不多啦。總而言之,‘外交’就全權委託給你了。我會和燕青一起在‘內政’上加油的。有兩個州牧的話就不用開天窗,這樣倒也真不錯。”
“確實。對了,還有一件事——”
這個時候,房門被輕輕敲響了。有輕輕的敲門聲。
“秀麗小姐,我製作了夜宵,要來一點嗎?”
香玲的聲音讓秀麗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 謝謝,香玲。你等一下,我這就去開門。”
房門打開後,誘人食欲的生薑香味立刻飄進了房間裡。
好像會融入背後的陰影一樣佇立在那裡的香鈴,手拿著一個圓盤。在那上面擺放著裝滿了湯汁的闊口湯碗以及舀取湯汁的湯勺,此外還整齊地擺放著兩個伸口小碗和陶制勺子。
香玲靈巧地穿過幾乎沒有踏足之地的地板,將盤子放在唯一沒有受到書本侵略的茶桌上,然後拿起了小碗和湯勺。她首先盛出一碗,為了避免灑掉而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秀麗的書桌上。在堆積如山的卷軸和文書之間找出些許空隙後,她把碗和勺子一起放在了那裡。
“請你嘗嘗吧,秀麗小姐。
“謝謝,哇,是肉丸湯呢。好豪華。”
漂在湯麵上的是用搗碎的雞肉做出的肉餡捏成的肉丸子。初此以外還加入了豆芽菜和冬菜熬煮,從營養角度來說是堪稱滿分的煲湯。
一面用勺子一一將湯水和肉丸送進嘴裡,秀麗一面毫無奉承成分地發出了感歎。
“非常非常好吃。湯汁的味道就不用說了,就連肉丸也非常入味。無可挑剔。”
看到秀麗的滿面笑容,香鈴也好像很高興一樣綻放出了微笑。
然後她將手伸向另一個碗。
秀麗一面用勺子舀著滲入了生薑味道的湯汁,一面不動聲色地開始了觀察。
香鈴使用泡茶用的熱水溫暖了一下小碗。然後用湯勺攪拌了幾次湯碗,仔細地把湯汁舀進小碗。在好像人偶一樣可愛的側臉上,沒有了在秀麗面前露出的笑容。微微皺起的眉頭,與其說是無表情,更像是拼命地在壓抑著表情。
香鈴以後宮培養出來的優雅舉止,無聲地走向了影月也被書本掩埋的書桌。
如果說是為了掩蓋羞澀的話,她的眉頭未免過於緊鎖,而且表情也很僵硬。
“……請。”
“謝謝。”
影月雖然微微一笑,但是卻沒有放下手裡的文書去拿起小碗的意思。
“我回頭會喝的。”
……白色的熱氣寂寞地輕輕搖曳。
香鈴無言地掉轉身體快步走出了室內。秀麗甚至沒有來得及挽留她。
秀麗不知不覺吐出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氣。在她看到影月一等香鈴消失,就立刻迅速地伸手抓起了小碗和勺子後,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額頭。好像覺得很美味一樣影月鼓起腮幫子咀嚼著肉丸子的臉上笑眯眯的,看起來非常高興。
秀麗歎了口氣,將勺子放進了已經空空如也的小碗。聽到陶制勺子發出卡嚓一聲後,她把面孔轉向了影月。……這一陣子,她一直非常在意。
“……?,關於剛才的後續。”
“啊?”
秀麗沒有說什麼多餘的事情,而是單刀直入地詢問。
“這一陣子,影月你為什麼對香鈴那麼冷淡?”
雖然影月似乎有些吃驚,但是看到他立刻就浮現出的沉穩冷靜的笑容,秀麗確信自己並沒有看走眼。雖然他沒有半點內疚後悔的樣子,但是至少他自己也有自覺——
“冷淡嗎?我自認為是對她採取了很普通的態度啊。”
“是啊,如果說冷淡的話確實有點說過頭了。不過怎麼說呢,感覺上就是雖然很溫柔,但卻又劃開一道距離吧。”
如果秀麗本身沒有注意到香鈴的變化的話,大概也會看漏吧?
香鈴在面對影月的時候,為了掩飾羞澀而故意擺出逞強或是凶巴巴的樣子已經是家常便飯。可是因為她本性直爽,所以還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深藏在那背後的她溫柔的愛情。因此在旁觀者看來,也是令人欣慰的光景。因為影月在精神上要遠比香鈴成熟,所以就算面對的是有些彆扭的愛情,他也可以綿裡藏針(??)一樣地泰然接受下來。
每次看到他們兩個的這種樣子,秀麗就很高興。
就在不久之前還覺得連微笑都是罪孽的香鈴,現在 卻可以露出比在後宮生活時還更加豐富多彩的表情。而引發出她的種種表情的人就是影月。
秀麗曾經認為,如果這樣下去的話,香鈴就可以一點點把痛苦的過去收進回憶的箱子裡,讓受傷的心靈痊癒,進而對未來產生希望。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原本要做到這一點應該已不困難。——可是
“……最近,香鈴很奇怪吧?”
影月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沒有回應是還是不是,只是閉上了嘴巴。
“影月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吧。畢竟她最奇怪的就是和影月在一起的時候。”
“……”
“雖然她很努力地想要維持正常,可是……她的情緒很不穩定。經常歎息,眉頭的皺紋也沒有一天會消失,動不動就發呆、煩躁,然後又露出好像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香鈴本身好像已經無法處理自己無路可投的感情。特別是在面對影月時表現得更為顯著,能看得出她的神經緊繃到仿佛要濺出火花來的程度。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她身上若隱若現的對於影月的“特別”被收斂了起來呢?
可是認真仔細地觀察過情形後,也許就該說面對這樣的香玲還能維持“常態”的影月反而更加不對勁了。影月之所以擅長默不作聲地體貼關心他人,就是因為他的眼力過人,而且擁有可以察覺他人心情的敏銳神經。他明明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香鈴的變化,卻絕對不肯踏足其中。
如果換個角度來看的話,就是香鈴試圖感情外露地對影月進行干涉,但是影月卻不容許她這麼做。
多半,這兩個人的變化是影月在前,而注意到那一點的香鈴索性開始一個人繞圈子。如果是反過來的話,影月早就已經在擔心香鈴,對她進行種種安慰了。
雖然表面上的溫柔沒有改變。但是這一點無疑和以前的影月存在明顯的不同。至少如果是以前的影月的話,眼看著香鈴那麼盡心盡力地避免讓湯冷掉,就絕對不會當著她的面若無其事地說“回頭再喝”。
“……香鈴對你做了什麼嗎?”
“沒有。”
影月的沉穩微笑,時不時會讓人忘記他只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年而已。
“我可以問你理由嗎?”
影月好像有些為難地歪了歪頭——過了一會兒輕輕嘀咕了一聲。
“……我忘記了。”
靜靜地將視線落在手掌上的那張側臉,看起來非常成熟。
“我光是因為自己的事情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因為實在太過快樂了,影月輕輕地如此低語,但是他的表情,卻給人一種在名為幸福的色彩上滴下了一滴墨水的感覺。明明應該是溫柔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卻好像淡雪一樣,看起來脆弱得令人心酸。
——秀麗覺得自己好像無意中揭開了不能碰觸的禁忌之箱。
“我不能再進一步不知分寸地沉溺下去……我明明——”
影月握住手掌,閉上眼睛,吐出了似乎是發自腹底的氣息。
“沒有足以分割給其他什麼人的心靈的餘暇……”
秀麗張開了嘴巴——然後又什麼也沒說的閉上了。
如果是已經交換了某種感情或是約定的話也就罷了,既然是在什麼也都還沒有發生之前,影月就無言地採取了退避,那麼她就沒有權利責備影月。沒有開始的事情就談不上結束,除了影月心靈的狀態,一切都和以前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是——
“……香鈴為了你而做的包子,你高興嗎?”
“非常高興。”
“她對你的眾多關心和體貼,並不是要期待有什麼回報的。”
“我明白。”
“……你喜歡香鈴?”
“是。”
這個“是”到底意味著什麼,因為被溫柔的微笑所掩蓋,所以秀麗也看不出來。
而秀麗也無法再進一步地踏入他內心的領域。
“……反正今天也已經被燕青狠狠地教訓過了,所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湯的話還剩下兩三碗左右的量,你多吃一點吧。回頭要好好向香鈴道謝。”
“當然!”
那是看不到半絲的動搖,和平時一樣的完美笑容。
如果考慮到影月深思數慮的性格的話,他的語言應該都是經過再三考慮後才說出的,所以也應該具備相應的深刻理由。隱藏在笑容背後的堅定意志絕對不會脆弱到第三者就可以輕易推翻的地步,而那足以讓秀麗察覺、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改變他的心意。
(……再說了,我又有什麼樣的資格呢——)
有著柔軟捲髮的青年身影掠過她的腦海,簌簌作響的簪子聲緊緊地綁住了她的心臟。
秀麗搖了搖頭,趕走了似乎會無限墜向消極方向的思考。
“我會去燕青那裡,告訴他朝賀的由我去出席。晚安。”
“好。啊,因為看起來會很冷的樣子,所以最好還是多蓋一條毯子哦。”
“影月你也是。”
側眼打量著若無其事、手腳麻利地去重新盛湯的影月,秀麗離開了房間。
而香鈴正低垂著頭顱靠在門側的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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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果然還是由小姐去出席朝賀啊。”
燕青沒有呆在自己房間,而是位於改造成書庫的州牧府的一個房間中,正帶著疲勞到極點的樣子和手上的卷軸進行格鬥。秀麗剛一露面,他似乎就決定要給自己個休息時間,於是以電光火石的速度合上了卷軸。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你不用擔心啦。因為還有悠舜幫你呢。”
秀麗慎重地眺望著燕青微笑的面孔。
“……怎麼了?小姐。啊,鬍子的話我明天早上保證刮掉,所以今天就先放我一馬吧。”
“不是啦。我只是有點不安。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越來燕青了啊。”
雖然外表看起來豪爽磊落、粗枝大葉,但是每次轉過頭去的時候,他總是做好了必要的準備,起到了完美的輔助作用。不管什麼事情總可以笑嘻嘻地面對——這麼想起來的話,秀麗從來沒有看到過燕青的笑容,就覺得總會有辦法的。而且因為最後真的總會找出辦法來,所以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有燕青在就能讓她覺得安心。
這不是作為官員的經驗、能力或者是人品的問題。秀麗覺得這也許應該算是身為治理者的天賦素質之類的東西吧。
“你這話讓人聽著真開心。嘿嘿嘿,和我分開會讓你那麼寂寞嗎?”
“嗯。”
因為秀麗間不容髮地做出了肯定回答,燕青吃驚到連支撐著下顎的手都一下子滑落的地步。
秀麗噗地笑了出來,然後揮著手掉轉了身體。
“我說的是真心話哦。不過這次我會在沒有燕青的狀態下加油的。那麼,晚安。”
“等等等等等等!”
燕青探出身體,慌張地隔著桌子抓住了秀麗的手臂。
“——我、我這就給你沏好喝的茶,你再稍微留下來放鬆一會兒啦。”
秀麗雖然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不過還是老實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而燕青則轉而從椅子上跳起來走向了茶桌。似乎他是真心想要為秀麗沏茶。
“這麼說起來,靜蘭呢?他不是回來了嗎?”
“啊,我想他應該在隔壁的書庫。”
秀麗為了騰出擺放茶具的地方,適當地移開了堆積在桌上的文書和卷軸。
燕青拿來了兩個帶著蓋子的茶碗以及裝滿了白開水的瓶子。燕青直接把茶葉放入茶碗,沒有使用小茶壺就開始把水注入茶碗。最初看到的時候,秀麗曾經因為覺得這再怎麼說也太過粗枝大葉而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後來她才發現在地方上類似這樣的喝法反而比較多。
秀麗沈默地看著燕青的動作,從連茶託都沒有的部分來看,就能看得出這是多麼隨隨便便沒有太花心思的泡法,可儘管如此,卻一滴也沒有灑出來,這種地方也很符合他的風格。
溫暖的水氣和綠茶清爽的香氣輕輕地溢出來,茶葉在杯中緩緩起舞。
倒完熱水後,燕青分別給被子蓋上了蓋子。
然後,房間暫時被溫和的沈默所籠罩。
秀麗嘻地笑了出來。——這份安靜而舒適的空氣對她來說是記憶猶新。去年夏天,在自己因為夢想和現實的矛盾而搖擺不定的時候,燕青就是這樣單手拿著飯團突如其來地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看起來這麼沒精神嗎?甚至到了要讓燕青為我沏茶的程度?”
秀麗出乎意料的成熟微笑,讓燕青微微有些吃驚,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去,胡亂揉了揉秀麗的頭髮。
“哪裡,只是我擅自在操心而已。”
“騙人。燕青明明什麼都心知肚明。”
微微移開了一點蓋子,就發現原本打著圈子在水中起舞的茶葉已經沉澱到杯底。為了不動搖茶葉而輕輕地抿了一口後,秀麗決定首先從週邊開始進攻,於是丟出了一個話題。
“……那個崩潰的別莊,好像人員已經完全成功撤離了吧?”
“啊,很幸運。在全體撤退之後,真的就在最後一個人完成避難後立刻就塌掉了。就好像有什麼人一直在那裡支撐著一樣。”
在茶本家的騷動的時候,為了選定宗主,茶一族的重要任務全都聚集在了那座別莊裡。而因為茶仲障扭曲的執念,那裡被設計成了只要一施加一定重量就會倒塌的樣子。而且清楚瓦礫之後,又在地板下發現大量的火藥和油壺,也就是說如果有人趁著崩潰後亂成一團的時候隨便丟下一個火種的話,一切就都會被毀滅在大火之中。所以當得知那時真的是標準的千鈞一髮後,就算是厚臉皮的茶一族似乎也都對此從心底感到了涼意。
“茶本宅的搜索已經完全結束,派遣過去的州武官們也已經撤回……去世的人士們的葬禮也完成了……”
“只有朔,直到最後的最後也還是沒有找到啊。”
面對一針見血地切入正題的燕青,秀麗苦笑了出來。
燕青沒有被她輕鬆的口氣所迷惑。而是好像安慰一樣地拍了拍秀麗的手背。這個動作比語言更加溫暖,深深地滲透進了秀麗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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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很容易地浮現出來。就好像是由一流的工匠費盡心血製作出來的纖細精緻的面孔、優雅的言談舉止。眯縫起好像貓一樣的眼睛,微微吊起嘴角微笑,用低沉溫和的聲音,每天晚上好像撒嬌一樣地央求著二胡和茶水。
……直到最後的最後都非常狡猾的大少爺。
“……那個人,一次也沒有在我面前露出過冷酷的表情。”
給我拉二胡嘛。給我沏茶嘛。幫我結一下頭髮。
他向胥吏索取的,就僅僅是這些而已。
“他從來不曾勉強過我什麼。那個人所做過的種種‘遊戲’,直到最後對我來說也只是‘道?塗?’而已。和傳說故事一樣,沒有任何真實感。”
好像對待玩具一樣玩弄人類、生命和人生,一旦厭倦就好像丟垃圾一樣地捨棄,操縱‘殺刀賊’,對仲障的瘋狂冷眼旁觀,因為祖母和母親的請求而出手相助,將自己的親生父親的人生就此脫軌,多少的生命就此煙消霧散呢?
……可是,秀麗所知道的他……不管何時何地,對秀麗都那麼溫柔。
“……我,無法討厭他。”
聽到秀麗好像懺悔一樣的輕聲細語,燕青溫柔地揉了揉她小巧的腦袋。
“……這樣就夠了。小姐你啊,可是讓朔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不被討厭而努力的物件哦。所以你當然不可能討厭他,可沒有那個必要。”
當得知朔洵沒有對秀麗說過隻言片語關於“殺刀賊”時代的靜蘭和燕青的話題後,燕青就從心底瞭解到了這一點。
想要珍惜自己愛上的少女,想要好好體貼她——朔洵的願望僅此而已。
到最後,那個男人也沒有奪走任何秀麗所珍惜的東西。
官位也好,茶州也好,“花”也好,甚至於應該讓他很看不順眼的——任何一個她所愛著的人。
“那傢伙,並不是騙了小姐。對吧?”
就好像是經過完美打磨的水晶一樣。在看到“茶朔洵”的時候,秀麗曾經這麼想過。就如同會隨著光線的角度而改變顏色的水晶一樣,他只不過是在面對秀麗的時候僅僅展現出美麗的色彩。僅此而已。
而且,沒有任何謊言。
“……不過,我也很狡猾啊。直到最後都沒有切實說出口。”
“說什麼?”
“我無法和你交往。”
燕青差點把茶水一口氣噴出來。秀麗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拼命咳嗽的燕青。
“這不是什麼可笑的事情。”
、“……哪裡,我不是在笑,只是覺得那傢伙的性格和這句話實在太不般配……”
“是啊。就算對他本人這麼說了,他多半也會撲哧一笑,當作是耳旁風吧。”
秀麗一面往茶碗裡加水,一面凝視著比之前舞動得更加緩慢的茶葉。
“……可是,只要一遍遍地去重複就好了。認真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到進入那個人的內心。”
就好像扮家家酒一樣。不對——是因為知道秀麗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採取了逃避的態度,所以他才作出了配合而已。
如果呼喚了名字,就無法再逃避。現在想起來的話,那多半就意味著過家家遊戲的終結吧。可是秀麗卻因為他而產生了迷惑。就是因為心情毫無疑問地有所動搖,所以才害怕去直接面對,呼喚名字後便被撥開了重重紗幕的那個他。
從來沒有被強迫過做出答案,選擇沉浸在好像溫水一樣的場所中的人是秀麗本身。
“……答案什麼的,早就已經註定了。和我的感情,那個人的感情都無關。我不可能做到接受他的。仔細想想的話,雖然我可以對他說‘謝謝’,但總不好說‘你去給我把性格和個性都徹底改過後再重新來過’吧。”
燕青咕咚一下吞可口口水。
(厲害……)
在面對瀕死的朔洵的時候,秀麗會在一線希望的左右下跑去尋找影月。她真的,絕對不會受到無聊的感傷的迷惑。
“我知道。在我的人生中,如果要說起在各個方面都能領跑的人物,那個人也許可以排得到數一數二的位置。……我的心情之所以波動,就是因為高興。我承認。可是啊,和那個人是不行的。至少,如果就那麼拉起那個時候的大少爺的手的話,我一定就無法前進了。”
秀麗的聲音非常冷靜溫和。
“我很貪心。我無法捨棄至今為止珍惜過的東西、培育出的東西積聚在心中的眾多感情,我無法做到不惜用這一切來做交換也要為了那個人而活。如果就是那麼簡單就能捨棄的東西的話,我一開始就不會去參加國試了。”
燕青輕輕地松緩了嘴角,面對那溫暖的微笑,秀麗也笑了出來。
“我一直都想要成為官吏。但是現在這個理想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是‘成為官吏後好好工作,為了國家的富強而努力’那麼模糊的東西了。自從在近距離感受到絳攸大人、黃尚書和景侍郎、魯尚書以及燕青和悠舜的所做所為後——”
還有,從最上方守望、支持著這一切的獨一無二的君主。
“——我想要成為我尊敬的人們會認可的官吏。我希望遲早有一天能幫助到燕青你們。我想要登上更高更高的位置——”
仿佛被那雙凜然的眼睛所射穿一樣,燕青倒吸了一口涼氣。與此同時突然遮住了眼睛。
(這麼出其不備的攻擊很卑鄙的說,小姐……)
遭受到如此不得了的告白,就算是靜蘭也會把茶水噴出來吧。——輸掉了。
“怎麼了?”
“……啊……沒什麼,只是想到今後每天都要陷入學習的地獄……”
好不容易才剛剛准試及格的說……他將接下來的話轉為了歎息。
雖然他奇怪的樣子讓秀麗有些不解,不過燕青苦笑著表示沒有什麼,催促她把話繼續下去。
“你覺得如果他對我說,‘你就拋棄一切跟著我好了’的話,我會大叫著‘好帥’點頭答應嗎?”
“真的……假的。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哇,我要是女人也絕對不要啊。要是更著朔走的話,不安因素實在太多了吧。那可是難得一見的既沒有生產心又沒有出人頭地心的要命男人……”
“是啊。雖然差點被他的臉孔和氛圍所左右,不過認真追究起來的話就是這個樣子吧。怎麼想答案都只有一個。……不過,我說不出口。直到最後都說不出口。”
秀麗抿了口茶水。漂浮在水面的茶葉進了嘴巴,苦澀的味道一下子在口中擴散開。
“……如果在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之前,能夠當面對他說清楚就好了。如果我能夠認真面對他,到他理解為止不止一次地指明道姓地說清楚的話,也許就能有什麼不同吧。說不定他會為了成為合我口味的男人而把那些平日白白浪費的幹勁都堆積到改善性格上面呢。”
這可不好說吧。雖然燕青心裡這麼想,但是如果對方是秀麗的話,也許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我認為,無論是我還是那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弄錯了很多事情。我不想再犯錯。所以,我考慮了很多很多。沒事的,燕青。我會好好努力的。”
聽起來就好像是“我會一個人努力”的樣子。
在那之後,秀麗一次也沒有提到過對於茶朔洵的個人感情。無論是在面對影月還是在面對燕青的時候,甚至也包括靜蘭。因為所有人都和這個案件有關,而且處於裁決茶家的立場,所以和案件相關的話題,在裁判終結之前都必須保持沈默。秀麗貫徹了這一點。沒有對任何人洩露過任何一句心裡話。只是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一個人背負了一切。
然後,她試圖一個人成長。
為了能在一個人的時候,也能選擇正確的道路。
“……不要這麼著急成為大人啊。”
“我要成為大人。因為我已經深入骨髓地體會到,不能再維持著小孩子的狀態。無論是我還是影月,都已經不被容許仍然維持著孩子的狀態了。難道不是嗎?而且……”,秀麗輕鬆地擺了擺手,“燕青你實在太慣著我們了。所以這種程度剛剛好。靜蘭也是哦。”
燕青吃了一驚,而靜蘭則乾脆地從隔壁房間現出了身影。
“果然如此。”秀麗苦笑著說道。
“你也都聽清楚了吧。所以我沒事的。不用擔心。”
“小姐……”
“什麼?”
“如果茶朔洵還活著的話,你會怎麼辦?”
“那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吧?”
朔洵的遺體到最後也沒有發現。那時候,在秀麗帶著影月趕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以影月為首的所有醫生都斷定他沒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性。通過殘留在原地的血痕中採取的血樣來看,檢測出的毒素已經達到了致死的分量。所以醫生們表示不管要怎麼解毒都太遲了。
最重要的是,秀麗本身也很清楚。
那位大少爺是在不管什麼樣的“遊戲”上也不會留下破綻的類型。不存在“如果”。可是——
“……這個嘛。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首先要狠狠給他個耳光。然後清楚地告訴他‘現階段還完全沒有建立家庭打算的我,不需要那種雖然有錢但是好像砂糖點心一樣只懂得愛我的男人。我不會再度被外表和氛圍所欺騙,所以如果你還打算重新開始的話,就先去抱著相應的覺悟,把自己打磨出男人味來!混蛋東西!’”
這孩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厲害了啊。燕青身有感觸地想到。
“……還有,告訴他,不許再不珍惜生命……”
秀麗不自然地吸了口氣,然後再下一個瞬間浮現出笑容。
“我已經決定了,如果今後再得出這種判斷的話,一定要毫不猶豫就甩了對方。不過,如果是香鈴或者蝴蝶姐姐也就罷了,我大概不會有多少這種機會吧。……不過傷口的話還是越淺越好。”
最後的一句話,是就好像存在著相應物件一樣的呢喃。
“好了,關於茶朔洵的事情,該說的我也都說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你們兩個都不要再操多餘的心了。”
秀麗乾脆俐落地如此表示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麼,已經很晚了,我要回房間休息了。謝謝你的茶水,燕青。”
因為秀麗走的如此乾脆,所以燕青和靜蘭都沒能挽留下來她。
當秀麗消失在房門對面後,燕青把頭紮到了桌子上。
“……靠我果然還是不行啊,靜蘭……而且怎麼說呢,反而是我讓她費心了吧……”
“沒用。”
“你不也一樣嗎?”
“是啊。”
靜蘭一面放下手上的文書,一面各著桌子坐在了燕青的斜前方。
“……因為無論是你還是我,在這次的事件上都涉入得太深了。”
靜蘭也好,燕青也好,茶朔洵也好,他們身上都存在著太多的纏繞,讓他們無法任憑感情的驅使而傾瀉出一切。而秀麗也不是那種在明知如此的情況下,還以自己的感情為優先的類型。
秀麗這次之所以會說出上面的那番話,是因為她知道靜蘭和燕青在擔心她。不是為了讓自己的心靈獲得輕鬆,而是為了他們兩個,秀麗才說出了那番話。她的口氣之所以有種奇妙的輕鬆感,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這只是她不想讓兩個人擔心的體貼,並不意味著她真的跨越了茶朔洵之死帶給她的心理障礙。
“……就在自己眼前,一個人為了自己而死去。心地善良的小姐不可能不煩惱。哪有可能那麼簡單就精神起來。可惡,朔那個混蛋!到最後的最後還給我開這種要命的玩笑!”
“是啊。早知道就應該撬開他的嘴巴把藥灌下去,讓他早早成為廢人。”
“……?,那麼說起來,你為什麼會知道所有的杯子都放了毒?”
“因為如果我是那傢伙的話,毫無疑問會這麼做。”
“……是這樣嗎?我會記清楚的。”
燕青一面繼續讓臉貼著桌面滾來滾去,以免很難得地大大歎出口氣來。
到最後,別說是眼淚了,秀麗甚至沒有表現出任何感情化的部分。不僅如此,因為她通過“到此為止”劃出分界線,所以靜蘭和燕青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那麼除非是能有完全的第三者,或是老爺在,否則別的都沒用了……”
“你覺得真的會有那種既瞭解事件內容,又和小姐親密到能聽她發牢騷的第三者存在嗎?啊,小姐越來越向大人的階段發展了。真讓人寂寞呢。”
“你膽子不小啊,燕青。居然敢當著我的面吐出這種臺詞。你快點給我工作!”
燕青維持著頭趴在桌子上的姿勢,輕鬆地用右手接住了與其說是遞,根本就更應該說是被丟過來的文書。然後他不情不願地爬起來,再次打開了若干個卷軸。
“啊,既然決定了由小姐去參加朝賀,那麼悠舜他們的護衛就拜託你了。”
“……啊。”
“什麼嘛。你原本不是還鬧彆扭說只有自己無事可做嗎?沒有辦法吧?畢竟你是武官。除此以外沒有可以派上用場的地方啊。聽好了,不要因為奇怪的過度保護而給小姐造成麻煩。如果閑著沒事的話就乾脆去喝點酒,然後吃好睡好。”
一瞬間隱約展現出的嚴厲眼神,表現出了他作為秀麗副官的無聲警告。面對這個仿佛在訴說不要公私混同的無言壓力,靜蘭突然轉開了視線。
“算了,反正小姐那個人比較拿得准主意,所以應該沒事吧。哦,有了有了。就是這個嗎?茗才從虎林郡送來的書簡上所寫的東西。”
不再進一步和靜蘭糾纏,燕青開始仔細研究起了文字。然後漸漸地,燕青的臉孔因為半是好笑、半是無奈而抽搐了起來。
“……因為茗才說要中止你的虎林郡視察之行,暫時觀察一下情形,所以我原本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不過……這個聽起來也太假仙了吧……”
燕青把視線落在了文書上所寫的那三個字上面。
“‘邪仙教’啊……”
回到自己房間的秀麗好不容易將一直憋在心口的那口氣吐了出來。然後一面覺得自己的膝蓋在微微顫抖,一面拖著沉重的身體穿過了林立的書山。
巨大的精神消耗。今天晚上只想什麼也不再考慮地好好睡得和死豬一樣。
但是很倒楣的是,她的袖子勾到了堆積成小山的書本的一角,結果造成了盛大的“雪崩”。
“……啊~~糟糕透頂……”
雖然很想無視這些就這麼一頭倒在床上,但還是無法對因為倒塌而變得慘不忍睹的書本置之不理。這也算是血液中的遺傳細胞在作祟吧。到最後她只好滿心不情願地跪在地上開始收拾起來。
就在她為了撿起書本而低垂下頭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淚水已經吧嗒地滴落了下來。
“——唔。”
秀麗吃驚地捂住嘴,慌忙抬起臉孔。好像只是因為垂下頭,就連感情都發生了傾斜。感情的不安定程度似乎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她的心在顫抖。因為她知道奔流一樣的感情正在開始形成漩渦。
雖然是因為只剩下一個人而放鬆了警惕的關係,但是這樣還是太糟糕了。如果不撐過這一關的話,她有預感自己會和平時一樣控制不住聲音,徹底地哭泣起來。
(呀!不行不行不行!)
剛剛還對那兩個人誇口說自己已經沒事了——可是越是拼命去忍耐,呼吸就越是不自然。吸入的空氣在喉嚨深處激起了輕微的響聲。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握到發白的拳頭裡面。
就在她覺得已經不行了的瞬間,外面突然響起了奇妙的怪聲。
“…………”
渾身的力氣似乎都一下子瀉了出去。
她真心考慮自己是不是該就這麼趴在地板上昏迷過去,當作沒有聽到這個聲音。
但是她害怕如此一來的話,那個絕對會吵到鄰居的怪聲就有可能一直延續到早上。
(我以前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聲音還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淚水已經沒有再湧出的意思。 了極限的緊張感,也不知不覺就消於無形。恐怖的怪異笛音。
因為和剛才為止理由不同的衝擊,秀麗有些搖搖晃晃地去打開了窗子。
“拜託,在拜訪別人家的時候至少請說句‘打擾了’,龍蓮。”
笛聲愕然而止。然後隨時隨地永遠都打扮得不合時宜的男人從濃重的樹蔭處現出了身影。
“世間萬物只要增添幾分風雅,人生就會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非常正確的論述。但問題在於龍蓮的“風雅”基準一向和常人存在著天壤之別。因此要他和他人之間達到互相理解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看到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一如既往地悠然出現的龍蓮,秀麗大大松了口氣。
“都已經是半夜時分了吧。拜託你下次至少在黃昏之前趕到,好不好?”
“嗯,那麼我晚餐要吃蘑菇薈萃。”
“那就請你努力去摘蘑菇吧。……你在幹什麼?外面很冷的,快點進來吧。我先把話說在前面,火盆是沒有的,你就靠毯子來湊合一下吧。”
窗戶發出哢噠一聲,感覺上龍蓮已經飄然進入。
“給你毯子——……我說,你那是什麼腦袋!?”
室內雖然昏暗秀麗還是一眼就發現了問題。龍蓮的頭上居然沒有插著他從不離身的羽毛,反而不知道為什麼頂了一堆松塔、橡子、毛栗以及剛才提到的蘑菇之類的東西。
——只能說他的脫離常識又上了一個層次。……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個羽毛是怎麼回事?”
如果一定要說那個超豪華羽毛頭和現在的秋意盎然頭到底哪個好一些,實在是個很微妙的問題。
“在旅途中,因為和衷心渴望我的羽毛的兩名少年再會,所以和他們進行了物物交換。”
秀麗咕咚吞了口口水。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現在已經回到山裡的元氣二人組的身影。不、不會吧……?
“因為是以讓他人喜悅為目的的修行,所以我原本打算無償提供,但是對方堅持說要給我回禮,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步。呼……真是讓人佩服的孩子啊。難得他們有這份心意,所以我就以自己的方式把秋天的風雅最大限度地體現了出來。”
所謂的張大了嘴巴合不攏就是指秀麗現在這種狀態吧。因為可以吐槽的地方多過了頭,所以反而不知道該從哪裡吐槽才好了。為什麼這個男人沒有選擇紅葉或者是秋花,而是向松塔和蘑菇發起了挑戰呢?與其說是秋天的風雅,這個體現的應該是秋天的味覺才對吧?
“這些蘑菇什麼的好像很珍奇的樣子。”
龍蓮在腦袋上摸索了一番,拔下了一個扁平的看起來讓人有點發毛的灰綠色蘑菇。但是在看到那個的瞬間,秀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這、這個難道是,傳說只有深山絕壁上才會生長的石芝!?因為採摘很困難,所以收購的價格超高……而且這背面的白色的粗糙的茸毛……難、難道說是珍品中的超珍品,白毛石芝!?我記得僅僅只要一株就能換來相當數量的金子——啊!你腦袋右邊長著(?)的難道是秋味之王‧松茸!?而且還是上面的傘狀部分都沒有完全撐開的優質松茸!”
“石芝的話我比較想吃涮鍋,松茸的話我希望能用砂鍋蒸的做法。栗子就還是煮得甜一些比較好吧。”
“不行!不許你說得那麼簡單!你知不知道你的腦袋現在值多少錢!?”
大叫出聲之後,秀麗突然有些洩氣。緊接著又覺得實在有些可笑,不由自主冒出了笑意。——這種所作所為,果然是龍蓮的風格。
“暫時就保持這樣怎麼樣?很有秋天的感覺,而且仔細看看的話,出奇地適合你。再過期之前我會把它們做成涮鍋和砂鍋蒸給你吃的。”
徹底地大笑了一番之後,秀麗的心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秀麗再次把手裡的毯子遞給了龍蓮。
“……上次那麼無理地把你趕出去,真的很抱歉。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那麼難聽的話。歡迎你的再度光臨,龍蓮。”
龍蓮接過了毯子——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同時也抓住了秀麗的手。然後好像要確認什麼一樣握了好幾次秀麗的手。
最初是好像撫摸棉花一樣輕輕地——但是接下來一口氣增加的壓迫感,讓秀麗哇地慘叫了出來。
“什麼?如果是按摩的話未免疼過頭了吧?”
手啪地被放開了,下一個瞬間,秀麗已經被龍蓮抱進了懷中。如果說握住她的手時是強弱兩個極端的話,現在就正好是掌握了位於那中間的分寸。
“誰也無法預測他人的心靈,也很難影響心靈左右的行動。運氣是會因為自己的行為而被吸引過來的東西。——我應該這麼說過才對吧。”
因為莫名其妙而試圖推開他的秀麗,一下子止住了動作。
那是在第一次去見卸下“琳千夜”的假面的“茶朔洵”之前,龍蓮曾經對秀麗說過的話。
咚,龍蓮好像安慰一樣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通過你自身的行動,吸引來了前所未有的幸運。如果沒有‘茶州禿鷹’的話,就無法保護茶春姬。這就是去年夏天你收留浪燕青、救助曜春而形成的緣分。而且正因為茶克洵和你們相遇,茶春姬又活了下來,他才能坐上宗主的位置。如果春天你沒能獲得紅玖琅的賞識,就無法使用紅家的名義。如果沒有得到柴彰的認可,你就無法得到全商連的協助。就是因為你讓浪燕青去接受准試,所以州府才能像現在這樣安定,你們才能獲得鄭悠舜和州官的濃厚信賴。”
就好像受到這番語言的牽引一樣,至今為止的事情鮮明地在腦海中掠過。
秀麗咬住了嘴唇。……明明好不容易才笑出來的說。
“而且正因為茶朔洵的行兇在中途停止,所以被害才減小到了最低範圍。這些全都是你的功績。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龍蓮並沒有說“所以這樣已經足夠了”,他並沒有使用安慰的口氣,而是在淡淡地闡述事實,這樣的龍蓮,讓秀麗也不由自主地心折。……太狡猾了。偏偏是在今天,就好像算准了這個時間一樣地說出這麼正常的語言。
“……那又怎麼樣?我……殺了那個人……”
龍蓮的聲音就好像什麼都明白一樣的沉穩。
“啊,雖然選擇死亡是他自己的自我滿足,但是讓他做出這個選擇的人是你。是你讓原本只是惰性地呆在那裡的人,對於人生產生了興趣,甚至到了會選擇生死的程度。只有你可以拯救或是殺死茶朔洵。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為了茶朔洵而哭的人也只有你。葬禮已經結束,裁決也大半完成。剩下的你應該做的事情就只有哭泣而已。”
就算腦子裡面可以整理得再清楚,心靈還是無法那麼順利就可以轉變過來。
和母親那時不一樣。不管什麼人說了什麼,殺死了茶朔洵的人毫無疑問都是秀麗。不是有沒有沏甘露茶的問題。而是自己半吊子的心靈殺死了他。他在利用秀麗作出最後的判斷的同時,並沒有給自己準備死亡以外的結局。如果要死就死在秀麗的手上,他採取的所有的言行似乎都在說明這一點。
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也按照心目中的最佳解決方案奔走過,但是惟獨有一點,秀麗選擇了逃避。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直到最後都逃避正視那個問題,所以不管什麼人說什麼,秀麗都會後悔。對於這個結果,不管什麼人提出什麼樣的安慰,她都無法接受。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今後她也一定會一再一再地想起,一再一再地哭泣吧?
即使如此,一個人的暗自哭泣到底也到了極限。
“……如果可以哭的話我就哭了哦。你已經做好了讓身上的衣服報銷的心理準備了吧?如果沒有做好的話就報一下你這身衣服的價錢。聽到之後我的淚水絕對會縮回去的。”
“需要的話,我可以演奏一曲讓烏骨雞都會落淚的世紀性大悲劇的樂章——”
“——沒有笛子我也可以哭得出來。”
間不容髮地回答後秀麗把頭輕輕地埋在了龍蓮的肩膀上。僅僅是這麼一個動作,秀麗的淚腺已經鬆懈下來。秀麗強忍住聲音,任憑淚水傾瀉出來。
龍蓮最初只是好像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一樣,僅僅只是抱住秀麗。不久之後,他開始猶猶豫豫地拍打秀麗的頭部和脊背。他什麼也沒有說,而秀麗在漫長的時間內都只是不斷地抽泣。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之後——撲通,一個松塔掉到了秀麗的鼻子前面。正好淚水也快要流盡了,所以秀麗噗地笑了起來。
“……謝謝。我已經沒事了。”
龍蓮鬆開手,秀麗把掉落的松塔重新裝回了他的頭上。
因為哭過了頭,所以眼睛好像有點發腫。即使如此,秀麗也覺得體驗到了闊別已久的真正的輕鬆。
“……難道說,你是為了給我打氣才來的嗎?”
“雖然克洵說你一直很精神,但是作為心靈摯友,我是不會被騙過的。”
秀麗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咦?你見過克洵嗎?”
“因為他家是我現在的滯留地,所以每天都會見面啊”
“啊!?為、為為為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如果過分泡在即使成了州牧也不忘勤儉節約的心靈摯友的身邊的話,只會讓你的家計更加緊張,這實在不是作為心靈摯友而應有的行為。因此——”
“所以你就硬住到了克洵那裡嗎?可是你們只見過幾次面而已吧?”
龍蓮(←秀麗帶來的)和克洵(←影月帶來的)確實曾經在金華見過面,但是兩個人都是很快離開了金華。而且最重要的是,克洵那時侯正在為了一族的問題而頭疼,龍蓮則只是遊手好閒地到處散播怪音,別說是對話了,兩個人之間根本應該連接點都沒有才對。
“這個嘛,我走在街上的時候被他叫住,然後他請我一定要去他家住。”
“什麼?雖然說就算只是見過一兩面,但只要一看到你那副打扮,確實就能立刻想起來你是誰,可是……克洵他居然會叫住那種打扮的你……”
“他說希望我能幫他挑選一下服裝。”
瞬間,秀麗的腦海一片空白。
“……啊?”
“‘如此唐突地打擾,真的非常抱歉。我在新年要去拜訪眾多的大人,可是我不知道該穿什麼才好,該梳理什麼髮型才好,如果不知道貴陽的流行的話會被當成傻瓜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什麼樣的詞語,和他們說些什麼我都完全不知道。為了不露怯怎麼辦才好,別人家端出的茶水和點心我是不是該飲該用,總之就是所有一切都在腦子裡面亂成了一塌糊塗,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話 ,我希望你能住下來對我進行多多的教導’,他就是這麼一再對我表示,拜託我住進他家的。”
秀麗只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克、克洵!”
看起來要在貴陽進行的“新年的新宗主致辭”似乎給他帶來了相當大的壓力。
(話、話說回來為什麼是龍蓮!?雖然他確實彩七家——而且是首屈一指的名門藍家的直系少爺!可是要是藍將軍的話也就罷了,再再再再怎麼想這個人選也是大錯特錯吧!!)
只能認為克洵是由於過度的緊張、不安和混亂,導致正常的判斷力都不知道被吹飛去了哪裡。
“因為他都說了請我看在同年的情誼上無論如何都要幫忙,所以我也不好拒絕了。”
“同、同年——”
秀麗第一次注意到了這個事實。這個衝擊力遠遠超越了影月和香鈴同歲的事實。沒錯,克洵十八歲,龍蓮也是十八歲,而且現在兩人都是彩七家的直系。
(不要啊啊啊啊!!)
沒有可能啊,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如果只是從字面上來追究的話,確實是在沒有太大差別的土壤上長大,又度過了完全相同的年數,可是為什麼十八年後的結果會有這樣的天差地別呢?如果要說到共通點的話,頂多也就是同為“人類”的程度吧。
秀麗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深切地感受到生命與命運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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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拜託我。同年的情誼這個單詞聽起來也相當不錯。”
龍蓮看起來有種微妙的高興。
“因為與我同齡的他和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為我的笛聲送上鼓掌喝彩,所以我正在考慮是否可以把親友其一的稱號授予他。當我提出作為結婚賀禮,要為他們譜寫一首新曲後,他們夫婦兩人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非常高興。果然是擁有瞭解風雅的心靈啊,了不起。”
——茶克洵會成為大人物,。秀麗此時確信了這一點。原本以為他只是一個有點懦弱的普通老好人,但是看來是自己大錯特錯。他們夫婦兩個全都是非凡到無法衡量程度的異人。
(……話說回來,光是看到龍蓮的打扮後會想到向他請教“服裝”和“髮型”這一點,就已經和常人大相徑庭了吧……)
雖然不能說沒有擔心,但是因為克洵身邊還有天生的貴婦‧縹英姬把關。所以最終效果應該不會太怪異。而且雖然某些突出部分(打扮‧言談)太過引人注目,但其實仔細看來的話,其實龍蓮的舉止就好像天生的貴族一樣,可以說是連每根手指的動作都無可挑剔的優雅。如果和他一起用餐的話,就可以見識到什麼叫好像範本一樣完美的餐桌禮儀和優雅的舉手投足。
(對於克洵來說也許是個很好的學習吧……)
如果能分到一點龍蓮的粗神經就算是賺到了。
“因此,我也要就此告辭了。如果深更半夜長時間呆在淑女的臥室的話,難免會影響到你的風評。”
“那我要多謝你的費心了。”
可我比較希望你能在深夜拜訪淑女的臥室的階段就能費心的說。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他真的只是為了看看秀麗的情形才來的。雖然他的所作所為有些超出常規,但是……正因為如此,無論是秀麗還是影月,在那個時候才都決定把他才趕回去。
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只要利用了一次他這份毫無任何雜質的感情,自己今後都將無顏面對“心靈摯友”這個詞了吧。
(……不管嘴上怎麼說,我和影月還都是……啊。)
“回頭你記得帶克洵和春姬來吃個飯吧。因為過一陣我和克洵就要一起去貴陽,所以要在那之前。”
“我知道。”
龍蓮突然把視線轉向下方,轉眼之間就把秀麗進入房間時弄倒的沉重書山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靈活地穿過書山走向了視窗。
“……謝謝。”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啊沒有把書平放,而是豎著擺放,但秀麗還是規規矩矩地道謝。
“……這麼說起來,你為什麼會那麼清楚我和燕青的事情?”
就連和龍蓮相遇之前的事情,他似乎也瞭解得非常詳細。就算龍蓮是知一識千——就好像千裡眼一樣能通過些許的情報瞬間勾勒出整體的天才,但是連他們相遇之前,秀麗從沒有說過的事情都知道也就太微妙太不可思議了。
龍蓮輕輕轉過頭,小聲笑了一下。
“所謂的‘藍龍蓮’就是這樣的存在。”
“啊?”
“雖然貴陽很糟糕,但是也沒有辦法,總而言之。這次最需要注意的就是‘主動接近的男人’。”“……。……。……。”
完全的意義不明。
“特別要小心銀髮的可疑男子。不過在貴陽的期間我想應該沒事。”
“等——”
龍蓮連一句說明也沒有,就這麼乾脆地從窗戶消失了。
果然龍蓮不管何時何地都還是龍蓮。

——不久之後,真正的冬將軍終於到訪。當最後一片樹葉從樹木的枝頭消失後,仿佛是為了配合光禿禿的樹幹和樹枝一樣,吹拂在面孔上的風也變得只能用寒冷刺骨來形容。
秀麗揉了揉因為寒冷而變紅的鼻子,迎來了出發前往貴陽的日子。
一面牽掛著表示要留在琥璉的香玲和影月,秀麗一面在燕青和州官們的目送下,為了朝賀而踏上了前往貴陽的旅程。




第一章完

第二章
“王上,是哪個女孩都無所謂了。您好歹也為後宮迎娶一位女性吧!”
平時一個個步履蹣跚、彎腰駝背的老年重臣們,此時全都挺直了脊背、撩起了衣擺、成群結隊地追逐著飛一般穿過走廊奔逃的王上。
但是重臣們的慘叫註定只能空虛地消失在空氣之中。今天他們的王上也依舊唰地越過護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力穿過庭院,然後一如既往地消失在了不知什麼地方。但是無視那些苦苦央求的重臣們的大聲疾呼,王跳過欄杆全力向庭院中奔去。
被王上逃走的重臣們,一面呼呼喘著粗氣,一面沮喪地停了下來。
“……今、今天也不行嗎?”
“等新年過後,王上就二十一歲了啊……”
老人們搖搖晃晃地坐在冰冷的走廊上,潸然地用手覆蓋著了面孔。不過這也不過是短短的一刻。他們的重整旗鼓還是很快的。
“哎呀,我們這個樣子下去可不行。”
“不錯。王上好不容易才開始認真地每日致力於朝政,朝廷也安穩了下來,國家也出現了振興的徵兆。現在的關鍵只有一個。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無論如何都要讓王上誕下繼承人!”
“哦……哦哦?咳咳咳……唔……”
也許是腦部沖血的關係,在表示贊成之前已經紛紛出現咳嗽到快要暈倒的老臣,立刻讓現場陷入了一片大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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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王。你今天來得比較早啊。”
在府庫整理書籍的邵可,面對搖搖晃晃進來的王上露出了苦笑。雖然他渾身上下都粘著樹葉、泥土以及草根之類的東西,但是和平時一樣,邵可還是什麼也沒問地直接拉出了一張椅子。
王上坐在那把椅子上平靜下來後,就咕咚一下把臉孔紮到了桌面上。然後就那樣緩緩地呼吸著帶著些許黴味的古舊書籍的味道。
邵可一面泡茶,一面靜靜地注視著這樣的王上的樣子。
也許是因為繁忙的關係吧,他微微有些憔悴。不過這樣反而更加襯托出了他那種眉清目秀的美麗。
因為忙於迎接新年的準備,李絳攸和藍楸瑛最近都在紅藍兩家的貴陽府邸主持大局,幾乎沒怎麼在朝廷上露面。
就算只剩下一個人,王上還是一如既往地完成工作,一如既往地拜訪邵可這裡。
這是他容許自己享有的唯一的休息。每次他都是非常安靜地度過這一盞茶的時間。
在這種時候,邵可總是會想起不久之前那個絕對說不上健談的他。
面頰貼在桌面上,將視線轉到邵可的手邊,王上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紹可。”
“嗯。”
“秀麗要回來了。”
茶具發出的 咕嘟嘟的輕柔聲音,並沒有停止。
因為知道他並不是在尋求答案,所以邵可什麼也沒有說。
卻沒有中斷。
邵可知道王不是想尋求回答,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
王上閉著眼,用好像會融入空氣的輕微聲音,喃喃自語著什麼。
邵可還是維持著沈默,為他送上沏好的茶。
冬天伊始的刺骨寒風吹了進來。
王上緩緩支撐起身體,將邵可沏的茶送到了嘴邊。就如同之前的十多年一樣,他今天也是若無其事地喝光了茶水,然後毫不遲疑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朕恢復精神了。這就回去工作。——邵可。”
“嗯。”
“你不用擔心。因為朕沒事。”
面對王上的言語和微笑,邵可並沒點頭做出肯定。
可是他也無法挽留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的王上。
邵可所能做的,只有為了他而準備出短短一杯茶的休息時間而已。對於那好像淡雪一樣的喃喃自語,他無法作出回答。
只有在府庫,王上可以把無法告訴任何人的心聲,無言地流露出來。
他一天天地,在接近絳攸、楸瑛所希望的王上。但是作為交換,並非王上的那個他的容身場所也在一天天地減少——現在和年幼時一樣,他所剩下的只有在府庫的、這短短一杯茶的時刻。
即使如此,他還是和以前有所不同。因為他是主動離開了府庫。
因為他知道,這是所有人的期望,也是自己被賦予的道路。
——近乎可悲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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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提高茶州的整體實力應該怎麼做才好,我們兩個人一起進行了思考。]
面對召集起來的高位州官們,秀麗和影月如此說到。



[在州政的方面,燕青和悠舜已經花了十年的時間打好基礎,而且如果有什麼不足的話,在每天熱鬧無比的討論中應該會提出來吧?最重要的是——雖然說起來很丟臉,但是我們還處於新手入門的階段,所以就算隨便對於州府和法規插嘴,我覺得也沒有意義。]
[所以我們想,比起細緻的事情來,就算是粗枝大葉也好,我們更應該去考慮一下今後能做的事情。因為進入下一個階段就是我們的職責。因此,首先從茶州缺乏什麼這個部分開始吧。]
這,就是開端。
“……你在壞笑什麼。手上的工作停下來了哦,浪州尹。”
柴彰哭笑不得的聲音,讓在琥璉城工作的燕青恢復了清醒。
“哎呀,怎麼說呢,就是覺得我真的遇到了很好的上司啊。”
柴彰推了推眼鏡,將視線轉向了燕青。
身為茶州全商連支部長,同時也是柴彰雙胞胎姐姐的柴凜和秀麗等人一起前往了貴陽。因此作為副支部長的柴彰,為了約束茶州的全商連而從金華返回了這裡。
“我真有點小看了他們呢。居然那麼乾脆地說出了‘下一個階段’。”
——思考、判斷。那種什麼都要想來想去才行動的上司,一開始就有他還是沒有他都一樣。這是以前燕青曾對靜蘭說過的話。
[我們兩個人調查過後認為,茶州真的是幾乎什麼特產都沒有吧?]
如果是現在的話,燕青可以毫不猶豫地把這句話卷成一團丟進垃圾箱。
“彰,你曾經說過吧,‘就算不夠完美,但我希望我們是以我完美為目標,為此竭盡所能的州牧。希望我們是能夠為此而努力的州牧。’結果完全被你說中了。所以州官們才會那麼高興。因為大家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只把這個位置當成是返回中央的跳板。”
雖然沒有任何人教導我們,但是自己被賦予的地位的責任和作為州牧的職責以及驕傲,他們都早已深深地瞭解並掌握了。
[不用說和王都相比,就算是和我在應試中途經過的黑州州都遠遊相比,我們的州都琥璉的生活水準也要遜色很多。這一點讓我非常在意。與其說四物品的質量和數量非常糟糕,倒不如說是和其他州相比感覺上落後了很多。按照我的調查,這是因為至今為止物流幾乎都是被茶家獨佔,就連全商連的見縫插針也只是這幾年才做到而已。而且就連他們從很大程度上也還是依仗了茶家的關係。]
[除此以外,我們並沒有什麼可以拿去其他州高價交易的貨物或者能夠提供的技術。因此商人也會覺得無利可圖。所以來自外部的商人流動少得驚人。同時因為無法和其他州進行像樣的交易,所以貨物的質量完全得不到提高。因為從地理上來說位於很微妙的邊緣地帶,所以也無法成為交易的中心。不僅如此,就是因為幾乎都沒有資源,所以才連中央都會如此長時間地對這裡置之不理。]
州官們牢牢凝視著翻動著堆積如山的書籍和卷軸的兩人。
就算是異想天開的意見也好。毫無經驗的兩個人所提出的意見,一百個之中是否能有一個可行也是未知之數。可是,提出一百個的話也許就能有一個可行。於是他們絕不吝嗇於實際地提出成百的意見。不僅僅是單純的心血來潮。就算還不成熟,他們至少會埋頭于書本之中,進行盡可能的事前調查。用不惜減少睡眠而擠出的體力、精神力,認真地埋頭進行研究。這樣的身影,在眾人眼中比任何事物都要可貴。
這份力圖竭盡全力繼承前州牧們志向的心情,深深打動了州官們的心靈。
“……我聽姐姐說了。據說紅州牧說了要考慮到百年後的事情。”
柴彰摘下眼鏡。在他的臉上漏出了無可混淆的微笑。
“這不是能夠簡單說出口的詞語。那是心系國家大計的宰相的思考方式。……浪州尹,就算茶州在百年後追上了紅藍兩州,我也不會吃驚哦。我們也許是在幫助會載入史冊的兩大名臣將要邁出的第一步哦。”
年輕靈活的思考,毫無顧忌地交換意見的場所。周圍是沒有屈服于常年茶家的威脅、如假包換的不惜性命也要致力於政務的硬骨錚錚的官員們,以及不管他們怎麼奔跑都會做好支援工作的出色輔佐。答案源自於對於他們的信賴和自信,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兩個人”。





[所以,我和影月進行了商量——]
當聽到她後面說出的語言時的清楚的心靈顫抖,燕青至今都記憶猶新。
燕青揉了揉亂糟糟的劉海,在那下麵,是快要溢出來的燦爛笑容。秀麗在表示無論如何都要向上時的鮮烈眼神,始終無法離開他的腦海。
“……嗯,讓人身上都不由自主冒出雞皮疙瘩呢。我啊,一直都想要成為州官。不過怎麼說呢,現在我卻覺得想要一直留在小姐他們身邊幫忙。總覺得只要幫他們補充上一點的不足,就能一口氣沖上前所未有的高度。或者說,因為他們好像永遠都那麼拼命,毫不偷懶,所以覺得他們絕對會做出期待之上的成績。”
“不過因為我是茶州州官,所以想要一直留在他們身邊恐怕很困難吧……”
因為想要成為州官,所以接受了准試。因為他當時想就算有一天悠舜、影月、秀麗都不在了,自己也可以一個人留在州府,作為地方官貢獻力量。
可是,在看到秀麗表示“希望幫助自己”的那時的眼神後——
“這倒也是啊。既然茶州已經呈現出了安定,那麼悠舜遲早都會被叫回中央吧。在那之後支撐茶州不也很有身為州官的成就感嗎?”
面對那個雖然笑眯眯卻散發著寒意的笑臉,燕青的臉孔都不覺抽搐了起來。
“……對於我一度扔下州牧職位的事情,你到現在還懷恨在心啊。”
“怎麼會。”
“聽我把話說到最後啊。所以說呢,請在悠舜不在的期間輔導我學習。”
這次輪到柴彰哭笑不得了。
“你在說什麼呢?”
“畢竟悠舜和茗才都不在啊。凜小姐說只要拜託你的話,你應該會接受。她還說什麼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有過預付了,不過我有付給你什麼嗎?”
柴彰露出了好像喝下一壺醋的表情,伴隨著深深的歎息捂住了額頭。
“……姐姐……又給我多嘴……”
“不過時間過得還真快啊。下個春天你和凜小姐的任期就到期了吧。都已經過了這麼久啊。悠舜和凜小姐也終於成親,柴老爺子高興得不得了。雖然說新婚旅行是去貴陽公幹有些可笑,不過倒也很符合他們的風格。可喜可賀。”
就好像是追在克洵和春姬後面一樣,那兩個讓跨越十年的相思開花結果的兩個人很快就訂婚、結婚。想到那兩個人的感情歷程,燕青都不由得浮現出了苦笑。畢竟他也沒少因為那兩個讓人著急的傢伙辛苦。
(……不過啊,能夠迎娶到那位凜小姐的悠舜,恐怕要算是茶州最帥的男人了吧。)
如果向妙齡少女們詢問誰是茶州最有男子氣概最帥的人物的話,柴凜絕對會以大比分領先其他男子,獨佔鰲頭。
“從明天開始,你的休息時間減半。”
“咦?”
“還有,這裡寫著的書籍,到明天為止請你都好好背誦下來。”
接過柴彰丟過來的紙條,燕青的臉孔瞬間冒出了光彩。
“真的!?太好了!我原本只是說說試試呢。”
“沒辦法。……因為你遵守了約定。”
重新戴好眼鏡的柴彰的嘀咕,沒有傳進熱心凝視紙條的燕青的耳朵。
“?,這個減半好不好?不可能記得住啊。這種詩詞什麼的東西,我完全搞不懂啊。”
“所以才需要你背啊。這樣吧,你說錯一個,那之後的菜就減少一樣。不過畢竟讓你餓死的話會很糟糕,所以至少水和米飯會給你剩下來。如果菜扣光了還是弄錯的話,就每錯一個增加五百銅錢的借債。就算作是你對全商連的善意捐贈吧。”
“你你你是鬼嗎!?”
“以你現在這個樣子,想要國試及第根本就是白日夢中的白日夢。你准試的及第名次是多少來著?”
在燕青無言以對地吧嗒吧嗒開合了一陣嘴後,一頭栽到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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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的關鍵就是朝賀和工部攻略吧?”
在馬車哢噠哢噠搖晃的期間,悠舜如此表示。
前往貴陽的馬車只有兩駕。一駕上面放著行李,另一駕上面坐著秀麗等人。雖然是優先堅固程度的樸素馬車,但是對於來茶州赴任時乘坐的馬車只有破爛這一個特點的秀麗而言,這駕馬車已經足夠舒服了。在馬車的外面,包括靜蘭在內的五名州兵騎著馬進行護衛。雖然人數比較少,但是都是靜蘭和燕青打過保票的精銳,所以安全方面沒有問題。事實上情況也和被茶家追擊時不一樣,從來沒有在半夜被叫醒過。


“啊啊……貴陽嗎?……接近貴陽了啊……”
在這其中,只有克洵一個人在不斷顫抖。眼看著他越接近貴陽就越沮喪,秀麗索性代替他留在茶州的新婚妻子碰碰地拍著他的脊背。
悠舜咳嗽了一聲,把話題繼續了下去。
“我之前也曾經說過……朝賀當然首先是對於王上的拜見,不過那前後的階段更加重要。因為借著新年或朝賀的名義,到處都會舉行酒宴,各方面的人際斡旋和渠道建立都會在那時侯進行。……正因為如此,各州府都好像競賽一樣送來知名的能幹官吏,州牧本身前來參加也並非稀奇。”
“……茶州的話,平時都是哪一位去呢?”
“如果可能的話,都會派茗才前往。”
秀麗瞪圓了眼睛。明明隨時處於和茶家一觸即發的狀態,對於茶州來說,任何一個能幹的官吏都是無比珍稀的存在。儘管如此,還特意把他送去——
“每年都讓茗才留下了相當不甘心的回憶啊。”
雖然悠舜輕輕垂下睫毛遮住了眼中的陰影,但是秀麗還是立刻察覺到了。
按照約定,燕青作為州牧的許可權僅限於茶州內部,在州外的話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燕青想去參加也不可能,而在茶州支撐著千鈞一髮的均衡的悠舜,除非是相當大的事件,否則根本不可能離開州府。
明明目睹了和其他州的差異,這十年朝廷都還是保持沈默。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地每年報以無視,足以讓朝賀的州官瞭解,在朝廷的眼中,茶州的地位是多麼不被放在眼裡,多麼受到輕視的場所。
而這,又是多麼大的屈辱。
“……正因為如此,對於你們的就任,最高興的人就是他了吧?如果只是普通人的程度的話,可是絕對代替不了茗才的位置。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在悠舜的旁邊,想起了明朗的笑聲。
“你啊,就不要那麼嚇唬人家了。如果讓她太過緊張的話,豈不是連紅州牧可愛的笑臉都會消失了嗎?沒事的,紅州牧都很清楚哦。”
爆發出颯爽燦爛笑容的,是沒有戴眼鏡的柴彰——不對。
雖然穿著男裝,而且乍看起來一模一樣,但是個子要比柴彰矮,細細的下顎和腰部、雙臂,整體上都給人苗條纖細的印像。比柴彰更加線條纖細柔和的面孔,以及最重要的突出的形狀優美的胸部,都明確地闡述出了她的性別。秀麗在州牧的就任儀式上才見到的這位女性,就是柴彰的雙胞胎姐姐,全商連茶州支部長‧柴凜。
“你有這個工夫的話,還不如先說個笑話什麼的,分散一下克洵的緊張如何?因為他和我們不一樣,剛剛新婚就被迫和夫人分別,這不是很可憐嗎?”
如同名字一樣英姿凜然的柴凜,遠遠比她那個遊手好閒、裝身弄鬼的弟弟要更加帥氣。雖然同樣都是天生的精打細算的商人性格,但是她和那個隨時隨地都在拿著算盤算計別人的小氣弟弟不一樣,至少不會因為試用品的茶葉就送上帳單。
聽到很有男子氣概的柴凜的安慰,克洵的眼眶有些濕潤。
“唔,謝謝你,凜。……我、我如果能有凜的百分之一的男子氣概……啊,對了!凜你能不能代替我作為茶家宗主出席呢!?沒錯,這個主意太棒了。在那期間,我會好好充當悠舜的夫人角色。”
因為過度的緊張,克洵的理性似乎已經飛去了遙遠的天際。
“等、等一下,克洵,你先冷靜——”
面對啪地緊緊握住自己手的克洵,柴凜不慌不忙地說道。
“那是不可能的。”
“為、為什麼?啊,還、還是沒有錢就不行嗎?”
“不是,很遺憾,那是因為克洵無法代替我的位置。就如同我無法代替春姬一樣,如果沒有對於另一半的愛可是不行的。”
克洵如同被霜打到了一樣沮喪地垂下腦袋。悠舜不動聲色地把克洵的手從柴凜手上挪開。
“……你說的沒錯……是我、是我錯了……沒有愛確實不行啊……”
搖晃著返回座位後,克洵開始嘟嘟囔囔地嘀咕。
“我和龍蓮約定了……我一定要加油……啊啊,龍蓮,我都沒來得及好好向你道謝就出來了……但我實在說不出口要你陪我一起來貴陽,畢竟那樣太麻煩你了……可是,唔,胃好疼……對不起,春姬……雖然我會盡全力加油,可是也許會讓你也丟臉……哎呀呀,不行,不能這麼懦弱。沒錯,啊,可是……”


秀麗因為這個離奇至極的現像而大惑不解。
“……克、克洵……你到底為什麼會那麼依賴龍蓮……”
在龍蓮逗留的期間,他們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沒事的,紅州牧。他還能嘟囔就已經很好了。至少證明不管怎麼說,他還是要去貴陽的。至少他做好了要去貴陽的決心。不用擔心,你只要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就好。朝賀就不用說了,要想通過那個計畫,不是也還有一個難題嗎?對吧?相公。”
一面因為自己的臺詞不斷被妻子搶走而苦笑,悠舜一麵點點頭。
秀麗和影月兩個人考慮出來,在中途被燕青所發現的那個計畫,由於州官們的拼死努力和悠舜的長袖善舞(長袖善舞:穿著長袖子的衣服才好翩翩起舞。比喻有所憑藉,事情就容易成功。也用以形容有權有錢有手腕的人什麼都好辦。這個詞的用法好像有些……),很漂亮地在前往貴陽之前勉強地完成了骨架。
這次的貴陽之行,首先要進行打探的,就是戶部、禮部和工部這三個部門——
“戶部和禮部應該總能有辦法吧?如果是燕青也許有些困難,但是我的話可以直接和上層聯繫。正好秀麗至今為止也有幫忙,鳳……黃尚書和魯尚書至少會聽一下我們的意見吧。……問題就在於工部了。”
悠蓀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露出了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記得現在的工部尚書應該是管飛翔吧……管飛翔嗎?”
這個口氣,讓柴凜微微揚起了眉毛。
“相公,難道說你和那位元尚書認識嗎?”
“……啊,算是吧。其實他是和我以及黃尚書同年及第的同期……”
雖然在視野邊緣捕捉到了秀麗大吃一驚的表情,悠舜還是很難得地支吾了起來。
“話雖如此,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因為是史上最低的及第人數,所以該怎麼說好呢,幾乎全都是異常……不,該說是很有特色的人物吧。”
在筆試中和奇人同一學舍的應考者,除了黎深以外通通落第,而在最終面試的殿試中第一次看到奇人的其他學舍的應試者也一個個頭暈眼花,做不出像樣的答案。托奇人的福,儘管例年的殿試中很少出現落第者,但只有那一年稀裡嘩啦地落第了一堆。從結果上來說,就是及第者普遍都是擁有能夠不為奇人的絕世美貌所動的,超出人類水準的神經力的傢伙(奇人怪人)。順便說一句,因為現在他們幾乎都晉升為高官,擔任了朝廷的中樞職位,所以那一年的考生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綽號“噩夢之國試組”。而這個“噩夢”是針對“國試”呢,還是針對“國試組”呢,似乎就是因人而異了。
管飛翔也毫無例外地作為其中一人而在現在坐上了工部尚書的位置——
“……對於這次的事前準備來說,工部比戶部和禮部更加重要,如果不能攻克工部就沒有意義了。就算只是探路的程度,要想進行到下一階段,也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和尚書直接談話。”
“是。”
“但是,雖然管飛翔是我的同期,大使他不是因為輔佐的話就能點頭的男人。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可能,但是多半最終還需要你本人進行交涉。”
只不過,悠舜溫和的眼眸中閃過了作為官吏的嚴肅光線。
“根據我所收到的報告,對於你國試應試以及茶州派遣工部尚書和侍郎都是反對到最後的人物之一。……這個意義你應該明白吧?”
秀麗的臉色一變,心臟一陣收縮。——她想起了春天的朝廷。
“攻克工部對你來說應該是超級困難的任務吧?如果可能的話,你要作好無法返回茶州的心理準備。”
秀麗因為好久沒有品嘗過了的緊張感而握緊拳頭,毅然點頭。
沒錯——秀麗的立場,沒有任何的改變。
“——我明白。”
悠舜點點頭,然後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一樣凝視著秀麗。
“……凜,這麼說起來,那些木簡的交易怎麼樣了?”
唐突的詢問讓柴凜有些迷惑。


“你是說七彩夜光塗料的製造方法以及由此而派生的權利獲得的問題嗎?那個的話紅家有遵守約定。現在這個時候,大概最高幹部連‘彩’已經前去進行權利轉讓的交易了吧?”
“……是這樣嗎?……說不定,秀麗還要面對另一個問題。”
而秀麗要到相當久之後,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然後旅程繼續了下去——終於到達了和貴陽咫尺之遙的地方。因為迎接新年的關係,他們所穿過的所有城鎮街道,全都裝飾得絢彩華麗,熱鬧地慶祝著新的一年的到來。
就連一到深夜就會消失於夜色中的燈火,到了這個時節也持續不斷地到處輝耀。秀麗在自己打尖的旅店的房間中,眺望著這幕就好像天上的繁星紛紛墜落在地面上一樣的光景。
“請你一定要小心……秀麗小姐。我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
當知道秀麗要出行後,香鈴不但沒有緊張,反而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在秀麗出發之前,已經把原本很不安定的感情恢復到了冷靜狀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香鈴已經變得相當堅強。注意到這一點的秀麗頗為吃驚。
與此同時,她突然想到了貴陽的事情。雖然在茶州的時間流逝得快如飛矢,但是僅僅半年之前的事情現在都已經感覺是那麼遙遠了。
父親的事情,邵可府邸的事情、絳攸大人和藍將軍的事情、蝴蝶姐姐以及街上的大家。為了家計而奔走的每一天,在道寺塾教書、拉二胡、買菜時討價還價、節約燈油和紙張。
突然,仿佛在耳邊呢喃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起來。時而快樂,時而溫柔,時而成熟。
[秀麗……]
……那個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據說直到現在也是孤身一人。
當她憂鬱地撩起劉海後,花簪發出了嚓啦一聲銀鈴般的響聲。
“……就好像是海棠花一樣。”
“凜。”
“不好意思。不過我有招呼過哦。”
進入房間的柴凜,露出了有些遺憾的表情。…秀麗剛才那種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豔麗和哀愁的表情,真的讓人非常印像深刻,而且美麗無比。
“秀麗你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美麗啊,簡直到了讓人吃驚的程度。”
“你說什麼啊!就算奉承我也不會有什麼好處給你哦。”
“哎呀呀,請你不要把我和彰相提並論。”
柴凜苦笑了出來。然後按住了試圖站起來的秀麗。
“啊,你不用給我沏茶,就坐在那裡好了。我只是想要擺弄一下你的頭髮。”
“咦?”
但是在秀麗反駁之前,柴凜已經快手快腳地轉到了秀麗身後,解開了她的髮髻。
“咦?那個,凜、凜?”
“不要動哦。不會花太多時間的。你臉色好了不少啊,這就放心了。”
“……對不起,我已經沒事了。因為我是在貴陽長大的,所以有些吃驚而已。”
在越來越接近貴陽的同時,秀麗漸漸注意到了某個異變。
在茶州已經徹底成為了日常生活中的一幕光景的那些視野中活蹦亂跳的黑色東西,在接近貴陽的過程中,顯而易見地劇減了很多。就好像是不容任何一粒塵埃存在的神經質家人勤奮地打磨地板,用抹布努力地“排除”掉那些異質一樣。
[怎麼說呢,該說是王都都被清理到不自然的程度吧——]
[沒錯沒錯。我也一直覺得貴陽實在乾淨過頭了。]
在來到茶州的時候,燕青和影月交換的那番話的意思,她到現在才終於明白。
感覺上空氣的顏色變得越來越透明、清澈、冰冷。因為這實在是過度乾淨——不對,應該說是乾淨到了超出常識的程度,所以反而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不舒服。
如果不離開貴陽,一定一輩子都無法明白這種感覺吧?
“克洵好像也終於習慣了下來啊。你們兩個似乎都是少數派哦。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會為完全沒有妖怪味道的‘彩八仙守護下的夢幻城市’而覺得無比感動。”
柴凜用熟練的手法,鬆開了秀麗原本梳理得規規矩矩的頭髮。
“既然你從小在貴陽長大,那麼來到茶州的時候想必很吃驚吧?對了對了,那時侯在路上,我弟弟沒少對你說多餘的事情吧?抱歉讓你充當了那麼長時間的彰的保姆——”
“保姆!?哪裡,沒有那種事情!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哎呀呀,他應該知識得意忘形地說了很多不必要的事情吧。因為那小子和兩位州牧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可是毫無疑問地好過了頭呢。”




秀麗瞪大了眼睛……心情好?怎麼看都不覺得啊。
“……這麼說起來,凜你已經請辭了茶州全商連支部長的職位,這次來貴陽,也有一部分是為了交接職務和選定繼任者吧。”
“沒錯,因為任期到了,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那麼繼任者應該會是彰吧?”
“不是。或者應該說,反而是我弟弟會更乾脆地退出全商連呢。”
察覺到秀麗的驚愕,柴凜輕輕地苦笑出來。
“……在我們小的時候,柴家真的非常貧窮。”
柴凜用溫柔的手法,梳理著秀麗茂密的黑髮。
雖然只是地方上的家族,不過柴一族代代都會湧現出知名官吏,因此在當地也算是極有口碑的名門望族。
“……但是從我們家族湧現的官吏們,幾乎每個人都會對茶家以及聽憑茶家擺佈的州牧們採取不合作或者是反抗性的態度。因此也被他們視為眼中釘,讓曾經是名門的柴家逐漸沒落了下來。即使如此,也沒有一個人向茶家屈服。我的父親更是特別頑固。即使母親為了讓我們吃飽而死於營養失調,父親也眼含淚水地表示,就算如此,為了百姓他也決不能向茶家屈服。這樣的父親,我和彰到現在也還清楚地記得。”
秀麗倒吸了一口涼氣。柴凜輕聲笑了出來。
“這樣是不行的。我和彰都如此認為。太過於頑固是不行的。所以我和彰才決定成為商人。”
“咦?”
“……如果要做什麼的話,就需要力量。可是,柴家已經沒落到了完全不可能對茶家造成威脅的程度。雖然父親好歹還是擔任了州官,但只是個閒置職業。就算是名門,就算父親再怎麼清廉,這樣下去的話也不會有任何成果。所以我和彰決定首先去積累金錢。沒錯——就是名為經濟能力的力量。”
柴凜梳理的手停止了下來,光滑的手指從秀麗的兩邊鬢角各自輕輕撩起一綹頭髮。
“如果是貫徹實力主義的全商連的話,不但不用屈服於茶家的壓力,而且他們對於女性的限制也不是那麼重。我和彰拼命地進行商業學習而進入了全商連。但是,因為事先什麼也沒有和父親說,所以他暴跳如雷。甚至一度和我們斷絕了關係。哈哈哈,也算是理所當然吧。”
“你還哈哈哈……”
“然後過了不久,燕青和悠舜就來赴任了。啊,不要動。”
秀麗慌忙停住了正要揚起來的頭。
“他們發掘了還是無名的下級士官的父親,任命他擔任金華太守。我們在那個時候向他們發誓,一定要在不久之後就站上全商連的頂點。而等到一切都做出了了結之後,如果他們還維持著他們原本的樣子,我們就助他們一臂之力。”
“秀麗能感覺到柴凜露出了微笑。”
“燕青當時說‘等我們十年’。‘十年之後,我絕對讓你們能夠笑得出來。就算我不再是州牧,我和悠舜也會與王上交涉,絕對拉一個像樣的州牧過來’。他們……非常漂亮地遵守了約定。”
秀麗想起了前年夏天的事情。滿臉鬍鬚,肚子扁扁地倒在自家門前的燕青。
明明一旦出了茶州,他就不再有任何作為州牧的許可權。
他那個時候是為了什麼而來到茶州的呢——現在的話她已經可以理解了。
“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將茶州改變得如此出色吧?就算是現在的你們才有現在的茶州。才有現在交給你們給你的東西。悠舜結婚”
纖細的手指活動著,靈巧地編織著秀麗的頭髮。
“母親從心底愛我們。而且也同樣愛著父親,並且以他為榮。在母親葬禮的時候,我見到了很多為了母親、以及失去了母親的父親而哭泣的人。被歷代的柴家官吏所挽救的人們,送來了幾乎要溢出整個靈堂的花束。那是柴家用沒落作為代價而換來的東西。……我也好,彰也好,全都是標準的柴家的人。因為即使母親因此而過世,我們還是為造成她死亡的歷代柴家官吏感到光榮,也對父親引以為榮。我們並不希望父親改變。我們喜歡被大家所尊敬、無比愛惜母親、為了母親而哭泣的父親。所以我們決定代替父親進行冒險。”
而這場冒險也很快就會迎來一個終結——柴凜說道。
“托你和影月的福,彰也終於可以走上自己一直夢想的道路了。”
秀麗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將“戒指”送來交給茶仲障時的柴彰的眼神。


[我無法交給你。那是我作為代代都敢於挑戰柴家的保證。不管受到多麼大的壓迫也不會屈服的光榮的柴氏官吏家族的一員的答案。]
沒有些許的猶豫,他如此驕傲地訴說。……仔細想來的話,他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官吏。
“他想成為官吏啊。”
“對。請你在更上層的位置,等待著我那個笨弟弟吧。由我接下支部長的位置,而為彰騰出學習的時間。如果是這樣還落第的沒用傢伙的話,我就立刻用掃帚把他趕出柴家大門。……嘻嘻,不過說不定啊,現在正有奇妙的應試夥伴要拜他為師呢。”
柴凜腦海中浮現出燕青的臉孔,壞壞地一笑。比起一個人努力來,還是兩個人更有幹勁吧。
“柴太守也一定很高興哦。”
“嗯?啊,也許是這樣吧。不過那種事情無所謂啦。”
“咦?”
“彰並不是為了父親而想要成為官吏。而是因為我弟弟他自己想要去做。”
柴凜熟練地編好了若干花樣,用簡樸的簪字固定住了秀麗的頭髮。
“父親並沒有對我們說什麼。而是我們自己看到了父親的樣子,想要繼承他的那份意志和光榮。人類啊,一定會被什麼人所看到。就算是打算想要深藏在心底,也會通過語言、動作、表情、舉止而一一地洩露出來,傳遞到某人的心裡。無論是善是惡,都絕對會打動人心。這只是我們父親那毅力十足的官吏之魂,傳達給了我們這些孩子而已。”
秀麗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花朵、果實、雨兒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庭院。即使是橫穿過街道的一隻瘦弱老鼠,也會讓街上的人眼睛發紅地追過去。
她什麼也無法做,如果成了官吏,就可以再也不用看到這樣的光景。
“嗯……果然還是應該多購買一點簪子和發帶啊。花樣的話就選擇黃梅、臘梅、寒木瓜、山茶花、小葉山茶好了。為了不妨礙到‘花蕾’……珠寶的話就少用一點,有一兩個就好了吧。耳環要選擇小顆的優質寶石和精雕細刻的……還是紅玉比較好吧。再剩下的就是珍珠手鏈了。”
傳進耳朵的獨白讓秀麗恢復了清醒。
“那、那個,凜?你、你在說什麼?”
“快樂的事情還是要保留到最後嘛。先說剛才的後續吧,雖然時間不長,至少我們看到了在茶州的你們。”
柴凜輕鬆地解開了複雜的髮髻,重新結成原本的髮型。
“只有你和杜州牧來到了茶州。和年齡以及性別無關。只是志向以及感情的深度要遠遠勝過其他官吏。請你不要忘記。我和彰一開始都沒有因為十三歲的狀元和首位女性官吏的到任而高興。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不是像樣的傢伙的話,彰都會把人趕出去吧?因為紅秀麗和杜影月這兩個人,眾多的人都行動了起來。所以不管別人怎麼說,你都可以挺起胸膛。沒有必要覺得受傷。不管什麼樣的事情,追根究底起來的話其實都和是男是女沒有關係。不管是什麼人,都是因為自己想做才會努力。不是我自吹,我和彰在冒出頭之前也沒少被別人非議刁難過。”
秀麗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柴凜溫和的鼓勵滲透進了她的心靈。
“啊,這麼說起來,離開支部長的位置後,凜的買賣要怎麼辦呢?”
“嗯?當然是把權利交接給年輕人啊。”
“你果然還是要致力於家庭嗎?”
“不是不是,我要專心搞發明。”
秀麗因為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而一時失去了語言能力。
“……發、發明……”
“沒錯,我原本就是因為發明成果獲得評價才得以進入全商連的。悠舜的輪椅也是我的發明哦。只要頭腦還在,不管何時何地都可以賺錢。而且還可以看到客人開心的表情,絕對是一石二鳥。這麼愉快的事情我怎麼可能因為結婚就放棄呢。自從和悠舜相遇之後,我就一直想要發明能讓人就算身體殘疾,也能正常生活的東西。既然我的夫君可以讓工作和疼愛妻子不對立,那麼我也應該能夠做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聽到她這麼滿不在乎的宣言,秀麗隔了幾拍之後,撲哧一聲爆笑了出來。
“凜、凜你好帥呢!”
“啊,不知道為什麼,經常有人這麼說我。你今後也一定會成為更有魅力的女性的。我很期待哦。”
那份颯爽的微笑讓秀麗不由自主看得入迷。讓人很不可思議的就是,如果換成她那個雙胞胎弟弟的話,就算是同樣的笑容,也只會讓人覺得“別有用心”吧。





“你不要忘記,你是茶州引以為傲的州牧。”
在柴凜出去之後,秀麗想到什麼一樣披上上衣,離開了房間。
雖然對於州牧的身份來說,這家旅館未免過於樸素,但是對於秀麗來說,這家中上等的旅館還是算是相當的奢侈了。
在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小小的露臺。
好像凍結般的寒意,讓人無比懷念。
秀麗走上露臺,用手搭住了好像冰塊一樣寒冷的扶手。
她仰望著已經見慣了的、好像會有星屑落下的星空,接著,她筆直地——凝視向貴陽的方向。
刷拉,有什麼人為秀麗的肩頭披上了披風。
秀麗長久長久地、無言地凝視著貴陽。然後——
“靜蘭。”
“是。”
回頭時秀麗露出的笑顏,鮮豔到了靜蘭前所未見的程度。
“我會加油的。”
靜蘭強行抑制住了差點不由自主伸手過去的衝動。
他從來沒有感覺過,要擠出平時可以像飲水吃飯一樣輕鬆地浮現的笑容是這麼困難。
“……好。”
至今為止一直守護下來的少女,已經完全不再需要自己的臂膀了,靜蘭明白了這一點。
不對,其實該說他早就已經明白了,只是自己不想注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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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
“朕拒絕。”
“我不是來逼你成親的。”
“什麼嘛,原來是絳攸啊。……感覺上好久沒見了。”
絳攸因為王上宛如驚弓之鳥般的狀態而哎呀呀歎息了出來。不過也難怪,看到高官們每天那樣大舉殺到的模樣,就連絳攸也忍不住對他產生了同情。如果換成是自己的話,說不定都要考慮退位了。
但是,如果聽到這個消息的話,他一定會精神起來吧?
雖然使用敬語總讓人覺得有點彆扭,但是她的官位現在確實在自己之上。
“茶州州牧紅秀麗大人以及茶州州尹鄭悠舜大人,還有茶家宗主茶克洵大人,將會後天進入都城。他們奏請在當日正午晉見王上。”
正在工作的王上的筆停了下來。然後在隔了幾拍的沈默後點了點頭。
“明白了。朕先從茶克洵見起。他應該是七家之中最後一個到達的了吧。茶州州牧以及州尹的召見就安排在他之後。時間的調整全權就交給你負責。”
面對他預料之外的冷靜反應,絳攸已經超級驚訝,甚至到達了苦笑不得的程度。仔細看看的話王上連表情都沒有變化,平靜得就好像處理非常普通的案件一樣。
“王上……
“怎麼了?啊,對了,朕有話要拜託你轉告楸瑛。你告訴他好好叮囑一下黑大將軍和白大將軍,不要因為是新年就喝過頭。因為禦廚房那裡含淚上奏說,光是一個正月就有一年份的酒水消失在了兩位的將軍和管尚書的肚子裡面。”
“……你在外面撿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吃嗎?”
“如果是秋天也就罷了,冬天外面可不會掉什麼東西吧。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就退下吧。你應該因為紅尚書硬推給你的紅家的新年慶祝的準備工作而很忙才對吧?”
他說的沒錯。楸瑛之所以不在場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因為收到了秀麗進城的通知,為了儘早通知王上,絳攸才硬擠出時間趕過來。但是——如此的沒有反應算是怎麼回事?
雖然看起來很疲勞,但是並不像是心情很差勁的樣子。外表似乎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絳攸滿心不解地退了出去。……雖然,如果王上一個人興奮過頭地跑出去的話也很讓人頭疼——

劉輝在絳攸退出後,好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微微閉起眼睛——然後又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個人對著桌子繼續開始工作。

第三章
邵可看到從馬上下來的女兒後,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微笑出來。
遠遠比以前更要成熟冷靜的面容,就好像馬上要出征上陣的毅然眼神。
面對擁有了官吏面孔的女兒,要說“你回來了”似乎還早了一些。
“你去吧。”
他向剛剛回來的女兒如此表示後,秀麗微微笑了出來。
“嗯,我會加油的。所以‘我回來了’就等回頭再說吧。”
“你回來啦,靜蘭。平安無事就好。”
在眼神好像波浪一樣微微搖盪之後——靜蘭似乎安心一般地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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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居然都到了貴陽還一點空都抽不出來……”
三十歲上下的青年輕輕按摩著額頭。因為這個動作而垂下來衣袖的顏色,是樸素的紅色。 .
“新的茶家宗主相當幸運啊。不過運氣也是實力之一——茶鴛洵培育了很好的繼承人啊。”
看起來有些冰冷的側臉,轉向了旁邊角落堆積如山的文書。
“這是個好機會。我們紅家繼承人,也應該想辦法確定下來了……”
過了新年,一族的長女就年滿十八,而被視為下任宗主而領養的侄子也已經二十四歲。
想想去年春天曾經見過的侄女後,他微微笑了出來。
——七彩夜光塗料的製造方法以及派生權利的轉讓說起來還真是不算什麼。
“很漂亮。”
自己給予她的只是契機,如果她不能和全商聯交涉就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想要採取最佳方案的話,這就是必然的選項。而既然擁有這種程度的能力,那麼根據判斷,也有可能聯繫上最短距離的道路。
她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唯一的那條路。
儘管知道擁有紅家宗主之名的意義,但是卻並不因此而膽怯萎縮,或是一味依賴,而是直到最後都只是把那個當作了達到目的的手段和討價還價的籌碼,作為州牧的能力還是全都通過自己的行動顯示出來。
就算在人才輩出的紅家,自己這個侄女也毫無疑問可以讓自己引以為傲。就算是性格脾氣也出類拔萃。
真是的,虧那個迷迷糊糊的兄長能夠養得出如此能幹的女兒啊。.
“越來越不想把她交給其他家族了。”
拿起筆來,紅玖琅開始執筆要送去李絳攸那裡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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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洵維持著叩頭的狀態,聽著一個又一個其他宗主進入房間裡的聲音。
(我、我、我居然是最後一個入都的人——!)
他的冷汗嘩嘩地冒了出來。茶家即使在彩七家中也是末席,而且他還是剛剛就任宗主的毛頭小夥子,結果一上來就擺了這麼大的烏龍。啊,好想哭啊啊。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語。克洵吃了一驚,但是因為無法抬頭,所以完全摸不著頭緒。
(咦?難道說我的打扮哪裡奇怪嗎?)
雖然因為最後有英姬做了保證,所以當時比較放心——可是難道說自己的服裝其實已經完全落伍了嗎?或者說有哪裡不合禮儀,要麼就是站立的場所不對——
翻來覆去的思考產生了惡性循環,他只覺得心跳加速,甚至產生了耳鳴的感覺。
現在光是為了不讓自己暈倒在地他就已經耗盡了全力。
“眾卿,平身吧。”
冷靜的——和克洵在歲數上沒有太大的差別的青年的聲音。
他沒有任何疑問地抬起頭,首先因為坐在正面王座上的君主的美貌而吃了一驚。
(哇,好、好帥。足以和朔洵哥哥並駕齊驅……啊,那個個子高高的拿著扇子的全身紅衣的人,就是秀麗的親戚了吧……奇怪,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的人——
在一個個穿著鮮明地顯示了七家色彩的服裝的宗主們接二連三抬起頭的時候,看到王上左鄰的那個人物,克洵不由自主地驚叫出聲。
“龍、龍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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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秀麗和悠舜等待召見的期間,下級官吏走了過來交給了悠舜一封書信。
看過之後,悠舜微笑了出來。
“秀麗,克洵似乎已經漂亮地突破了難關。”


“是真的嗎?”
“對,他好像很漂亮地釣到紅藍兩家的‘大人物’。朝廷中現在已經議論紛紛,說什麼茶家誕生了超越前任宗主茶鴛洵的能幹年輕宗主。從明天開始,克洵一定會受到那些想要拉關係的人的蜂擁而至的邀請吧?”
藍龍蓮也就罷了,悠舜也沒想到連紅黎深都會出席。就悠舜所知,自從繼任宗主以來,他應該還一次也沒參加過朝賀。明明人在貴陽,還是每次都偷懶地推給弟弟紅玖琅。
順便說一句,藍家的宗主們應該也和他一樣。但是——“藍龍蓮”的出席,從某種意義上比藍家宗主的出席更有價值。能夠收到連前王都沒能實現的這兩人的“祝辭”,對於茶克洵已經是超出想像的幸運了。
因為這也意味著紅藍兩家充當了這位年輕宗主的後盾。那些囉嗦著抱怨不休的茶家親族,這一來也會一口氣老實下來吧。
茶克洵能夠遇到和這兩人有關的秀麗固然是他的幸運,但是能夠將他們的關注維持到朝賀,則是通過克洵本人在茶州的行動。他很出色地將運氣變成了實力。
“……茶家已經沒關係了吧。接下來就輪到我們了。自從即位典禮後我就沒有再見過現任的王上,不知道他會有多少的變化呢。”
感覺到最後那句話裡很難得地似乎帶著刺,秀麗不禁瞪圓了眼睛。
“……難道說悠舜你對王上沒有抱著什麼好感嗎?”
悠舜的溫和表情中微微地滲透出了一絲苦笑。
“是啊。雖然在即位典禮上的王上,適當地維持了體面,不過就我所見,他是完全不存在幹勁和志氣之類的東西啊。”
聽到他這個柔和卻又嚴肅的口氣,秀麗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凍結。
(……這、這麼說起來,那時候他可是超級的昏君啊……)
甚至於到了半年之後,朝廷三師要出動秀麗去調教他的個性的地步。
“請、請等一下。可是……”
“當然了,我也聽說過之後關於王上的傳言。他對於燕青和你們的任命、派遣都值得佩服。但是,最終我還是要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
“……好、好嚴厲。”
“作為官吏,那時候王上的表現讓我很失望。所以現階段對他的評分當然要嚴格一些。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既然他選擇了坐上王位,那麼就必須背負起相應的義務和責任。那算是意味著永遠的孤獨之道……”
秀麗因為最後的一句話而猛地抬起頭,視線和悠舜溫和的視線碰撞到了一起。
“如果官吏變得只會對王上妥協的話,那麼等待著國家的只有衰落而已。”
秀麗感覺到某種寒意入骨的不舒服。悠舜的話語很正確。無論是絳攸還是藍將軍,從本質上肯定都是抱著同樣的念頭接近王上的。
(……既然如此,“劉輝”呢?)
除了秀麗以外,沒有任何人會用這個名字呼叫他。誰也不需要“劉輝”。
那麼,那天晚上如此寂寞訴說的那個人,究竟可以在什麼地方獲得放鬆的時間呢?
他究竟可以向誰撒嬌,來分散這份寂寞呢?
“即使如此,朕也很寂寞。”
——秀麗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明白那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然後房門打開了。
“——茶州州牧紅秀麗大人,以及州尹鄭悠舜大人,聖上已經准你們晉見。請到這邊來。”
人流聚集到了王上接見群臣的宣政殿上。
“……還真是精英薈萃啊。哇,居然連黑州的權州牧都出席了。”
聽到副官仿佛坐立不安般的竊竊私語後,假面尚書輕輕歎息了出來。
“我說你啊,知不知道自己也是這些精英之一啊?柚梨。”
“我只是想要欣賞一下秀麗和那位傳說中的鄭官吏的身影哦。話說回來,秀麗沒事吧?她應該因為長途旅行而相當疲勞了吧……啊,這不是魯尚書嗎?”
“……你不要太勉強自己哦。現在正是今年的全部州試及第者彙聚一堂的繁忙時期吧?”
奇人的關心,讓坐在他隔壁的教導官微微放鬆了面頰。
“呼……親眼目睹自己教出的孩子凱旋歸來,也是我的樂趣之一啊。你和紅尚書受到任命的時候,我也有從遠處進行觀望哦。”
就算還戴著面具,能幹的副官‧景侍郎也能察覺到上司的心情。他能感覺得出,奇人在假面的背後,正帶著苦笑而露出了幾分羞澀。而逐漸增加的看熱鬧的官吏們,則讓他板起了面孔。


從形式上來說,百官都要出席的正式朝賀只有元旦一天。話雖如此,因為基本上一天都很難結束,所以王上都會連日受到群臣們的朝賀。除了元旦當天以外,幾乎所有晉見都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並不強制所有官員都要出席。所以一般官員都只是在自己在意的官吏晉見的時候來看看情形或者是從人情的角度露個面。但是——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看熱鬧的傢伙……這不是註定要被起哄了嗎?”
“……我和你也不都是看熱鬧的嗎?”
“什麼,你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嗎?既然如此就快點給我出去。”
面對認真地吊起眼睛的景侍郎,奇人反而有些慌張。他們的樣子讓魯尚書笑了出來。
“黃尚書你擁有很好的副官啊。”
“沒錯沒錯。把他配給你真是太浪費了。沒事的,景侍郎。有什麼意外只要剝下這個男人的假面就好了。”
站立到他上方的男人從頭到腳的火紅打扮,讓奇人不由一陣啞然。
“……你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因為沒有換衣服的時間。”
“現在至少知道一旦國庫貧乏,應該先從誰身上下手了。”
“是啊,藍家還是一如既往地戴了一堆花裡胡哨的寶石,如果剝下來的話,至少近三百年都不用發愁了。不用客氣,儘管放手去做吧!真是的,那對兄弟都那麼喜歡花哨,實在讓人看不順眼。”
我說的不是藍家,而是你,但是話到了嘴邊的奇人,卻被守候在王上兩側的李絳攸和藍楸瑛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因為藍楸瑛是和平時一樣的武官打扮,那麼看起來今年藍家的代理人也和往年不同,而送來了其他的人物。
這個時候,宣告晉見的下級官吏好像是因為湊熱鬧的人數的眾多而嚇到了一樣,故意地咳嗽了幾聲。
“——茶州州牧紅秀麗大人,以及茶州州尹鄭悠舜大人晉見。”
聽到下級官吏的聲音,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正面大門。
……然後在下一瞬間,魯尚書的眉毛挑了起來,景侍郎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奇人在假面的背後瞪大了眼睛——黎深的扇子也停了下來。
在聽到這個傳報的瞬間,碧珀明正在趕往宣政殿。
(聽說她回來了!)
那些阻止了自己的狀元及第雄心的三人中的一人。
暫且不論那個放了進士典禮鴿子的傢伙,剩下的兩人在春季朝廷考察期間,沒有輸給那些無能官吏們的愚蠢刁難,算是表現得相當不錯,讓自己感受到輸得並不是很冤枉。
然後,兩個人都接受了異例中的異例的任命,明明是新人卻同時作為州牧前往了形勢一觸即發的茶州。
那個號稱之前能夠四肢齊全地回來的州牧屈指可數的茶州。
(嗯,嗯,其實我也不是擔心他們啦。
僅僅是短短半年時間,茶州的狀況就發生了激變。
在眾多茶一族的捕獲——以及訃告接二連三傳來時,只有和那兩個人相關的情報總是流動性的,很多都無法確定。在聽說他們好像進入了茶州之後,立即又傳來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全體下落不明的消息。當他們突然在州都出現後,接近著所有不少傢伙都得意洋洋地宣稱他們一定是被捲進混亂死掉了,這也讓珀明煩躁到了頂點。
(如果是死了的話,我一定要去好好吼他們一頓。)
甚至於頭腦一向冷靜沈著的自己居然不小心冒出了這樣意義不明的念頭。
然後——真的是在千鈞一髮的關頭,終於收到了他們所有人平安完成了就任典禮的消息。而且,還伴隨著茶家戲劇化的宗主交替以及罪行檢舉這樣華麗麗的成果。
讓歷代州牧都頭疼不已的問題,被那兩個人一刀兩斷地解決了。
當朝廷中人紛紛為此喧嘩不已的時候,只有珀明僅僅哼了一聲。
(既然是能夠和我互角的對手,做到這種程度是理所當然的吧!)
因為應該還剩下了小山一樣的事後處理,所以他原本以為今年的朝賀他們不會來了——
珀明衣襟帶風地沖向了宣政殿。
僅僅是半年多一點的時間。不可能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但是——
發現了平時總是緊緊關閉的宣政殿側門還開著一扇後,他立刻偷偷溜了進去。一面因為看熱鬧人群的眾多而咋了一下舌頭,一面迅速地找到能夠看清的場所而擠了進去。


(唔,那個就是——鄭官吏嗎?)
首先進入視野的,是一個擁有溫和面容的官吏。沉穩的雙眸中洋溢著滿滿的睿智,在那深處搖盪的堅強的意志將他外在的纖弱形像一掃而光。冷靜沈著的舉止滲透出了內在的遊刃有餘的自信以及深思熟慮。即使行走的時候微微前傾著身體,腿腳似乎有些不便,也絲毫不能損害到他發自內在的品行。和吏部、戶部的兩位尚書又有所不同的——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更勝一籌的氣度。就好像是寧靜而不可動搖的大樹化身一樣,傳說中的官吏就位於那裡。
一想到這樣的人物居然直到現在還是一介州尹,只是從四品的官位,就讓人覺得前所未有的不搭調。
接著,因為發現了在他身邊攙扶著他一起前進的小巧身影——珀明瞪圓了眼睛。
顯示著三品官位元的官服,也許因為是女性式樣的關係吧,看起來給人非常柔和的印像。她的腰部佩戴著鏤刻著代表茶州州花“月彩花”的佩玉,然後複雜地梳理在一起的頭髮上,代替了冠冕的是隨著她的行走而搖盪的“蕾”之花簪。在她的頭上,以赤紅的山茶花為中心,四周點綴著黃梅以及臘梅之類的小小的黃花。除此以外,還用高雅的金步搖以及發帶進行了華麗而不刺眼的裝飾。在她的耳朵上,搖曳著顆粒不大但是品質優良的紅玉耳環。右手手腕上纏繞著細細的兩串銀環,越發襯托出了她的手臂的纖細。從衣擺下顯露出來的小巧的腳上,穿者和春天一樣的布鞋,不過質地卻是上等的絲絹。但是,最讓人吃驚的還不是這種地方。
(……那傢伙……?)
珀明超認真的面孔,刷地掠過了一抹紅暈。
最初他認為是由於髮型以及化妝的不同,但是——並非如此。
雖然凜然的臉孔輪廓還和平時一樣,不過給人的印像卻遠要比以前成熟。在全年春天還和自己一樣存在著的“不成熟的小孩子”的一面,就好像是脫殼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只是明朗而筆直地凝視著前方的眼神,現在卻帶上了柔和優美以及意味深長的部分,醞釀出了難以形容的複雜色彩。
不是因為形形色色的發飾以及寶石裝飾,更加不是因為髮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變的讓鮮紅豔麗的山茶花都只能成為她的陪襯了。
並不是她僅僅稱得上清秀的面容起了變化。
珀明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內在變化會如此顯著地影響到外表。
如果注意不到反而覺得很奇怪。
(她變美了啊。)
珀明真的很直率地如此想到。
……………………
宣政殿內被微妙的寂靜所籠罩。
(……?好像不是以前那樣充滿赤裸裸惡意以及帶刺的視線啊……)
在柴凜花費了大量時間將她打扮到不能再打扮的時候——雖然有悠舜向她保證說因為不是元旦,所以沒事——她已經做好了接受相當數量的起哄和罵聲的準備。
也許是因為悠舜也在的關係吧。就在她如此說服了自己而微微抬起面孔的時候,首先看到了是悠舜滿臉喜色的笑容。簡直就好像是恨不能哼出歌來一樣。
“嘿嘿,這種感覺還真是不錯啊”
聽到悠舜這樣大膽的嘀咕,秀麗有些吃驚地陷入了迷惑。
(感覺不錯????)
秀麗本人可是正為擔心頭上的紅色山茶花會不會掉下來而提心吊膽呢。
(……啊……我明明說過至少給我換成淡紅色的花嘛……)
雖然她一再強調自己絕對不適合什麼鮮紅的山茶,但是柴凜還是笑嘻嘻地貫徹了自己的意見。
(這個啊,是名為“紅劍”的山茶哦。既然是上陣的話,不戴這個戴什麼呢?)
突然之間,被她所攙扶的悠舜拉了拉她的衣袖。秀麗這時才注意到他們已經到了應該停止的地方,於是慌忙重新打點起精神。
為了能讓悠舜下跪而伸手幫了他一把之後,秀麗這時才來到悠舜的一步之前,進行了正式的跪拜之禮。因為她等於是打破了禮儀去幫助悠舜,所以她已經做好了被申斥或制止的心理準備。但是,也許經過了事先的叮囑吧,到此為止什麼都沒有發生。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是什麼人進行的叮囑,現在的秀麗完全可以想像到。
能夠在這樣的他的手下工作,秀麗認為是一種光榮。


不知不覺,心靈已經好像雨後春筍一樣清澈……沒事的。
她雙手交叉,頭部深深地向前方傾斜,“蕾”之花簪簌地響了一聲。
“茶州州牧紅秀麗,以及茶州州尹鄭悠舜,在此晉見王上。”
直到發出聲音的這段時間,究竟算是長呢,還是算是短呢——?
“……兩位卿家,” ,
頭頂傳來的是微微有些乾澀的淡淡聲音。
不是好像進士典禮時一樣的,連臉孔都無法看到的距離——好近。
“——平身。”
秀麗抬起了面孔。
好像玻璃一樣,排除了感情的雙眸。目睹著那屬於王上的冷然表情——
秀麗展現了燦爛的笑容。
楸瑛在視野的角落捕捉到,輕輕搭在椅子上的王上的手掌,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可是,僅此而已。
無論是甚至可以用沒有感情來形容的聲音,還是最近特別增加了幾分幹練的眉清目秀的臉孔,都沒有任何變化。
和很難得在公眾場合表現出驚訝的絳攸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但是他會那樣……也並不奇怪……)
楸瑛自己也大吃一驚,然後不由自主深有感觸地對應該已經很熟悉的少女刮目相看起來。
在龍蓮突然跑到貴陽來,宣稱要參加彩七家宗主朝賀的時候,他也遭受了同樣的衝擊。
在茶州發生的事情表面上的情報他都有所掌握。
但是他從來沒想到,那是深刻到會在不到一年時間內就為她本身帶來巨大影響的東西。
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說她只是普通的“清秀”。
……可是正因為如此,他反而因為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的王上感到詫異。他和絳攸之所以守在兩側,就是因為覺得王上見到秀麗後,就算激動到從王座上站起來也不足為奇。
就好像,原本親密度過的那短短的時間,都好像煙霧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
(感覺上——相當危險。)
楸瑛總覺得自己就好像是看到了已經產生裂痕的玻璃工藝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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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你不去宮城那邊沒關係嗎?”
邵可欣賞著已經闊別許久的靜蘭沏出的茶水,笑嘻嘻地說道。
“嗯?反正也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事情啊。只要好好等著她就會回來了。”
外面傳來了風搖動樹枝的聲音。
靜蘭還記得整個庭院都被花香所籠罩的春天。和當時還很精神的夫人、秀麗、邵可,四個人一起與池中的魚兒嬉戲的夏天。忙著撿拾柿子和焚燒落葉的秋天,在外面的世界已經徹底銀裝素裹的夜晚,為了發燒的秀麗而做出小小的雪兔的冬天。那段溫柔的時間讓他回憶起了如何微笑,而雷雨的夜晚則讓他瞭解到喪失重要的人後的絕望。
在這個府邸,他成為了“茈靜蘭”。
那之後,時間繼續流逝。
“老爺……小姐好像一開始就不需要我的幫助啊。”
“是啊,因為反而是你和我需要秀麗才對吧。”
邵可沉穩地凝視著靜蘭。“比起需要什麼人來,那個孩子絕對是被別人所需要的一方。和我的妻子一樣,當時她也沒有讓我保護她。所以只是出於‘想要保護’這個理由是無法呆在她身邊的。因為她主動選擇了作為官吏、作為保護者出現,所以今後這些只會表現得更加明顯吧?”
“是啊,我沒有起到作用。她現在也是一個人在努力。”
“你現在的表情不錯。看來接下來的部分不用說你也知道了。”
“是。因為看到老爺的面孔,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原點。”
邵可帶著惡作劇的微笑,從懷中取出了一封書信。“是白大將軍交給我的。他說讓我轉告你回來後一定要作為羽林軍的一員去參加酒會。還說如果一刻鍾之內你沒去的話,他就親自來接你。”
正好在這個時候,門口傳來了白大將軍“有人嗎?”的大嗓門。除此以外還有幾個聽起來酩酊大醉的同僚的聲音在七嘴八舌得喊著靜蘭的名字。
靜蘭一陣目眩……他不想承認這種破落戶集團就是以精銳著稱的近衛軍。
“……又不是上門來踢場……”
“因為是正月嘛。我個人認為你偶爾和大家一起去喝一杯比較好。可以喝點酒發發牢騷,也可以說出不滿發洩一下鬱悶。而且你也可以和他們討論一下人生的煩惱嗎……”
“哈……和那種醉鬼軍團討論人生的煩惱嗎……”
“你平時對自己太嚴厲了。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只有我和秀麗。你一定不要忘記,現在有很多人對你伸出手,而且現在的你也不再有什麼枷鎖。和秀麗一起離開這個像盆景一樣的所在吧。你也應該意識到,自己是生活在並不要求完美的世界中了。”
當靜蘭因為聽到出乎意料的話而暫時失去語言的時候,邵可從背後推了他一把。
“所以你可以放鬆自己了。如果你需要回家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到這裡來。放下心來隻考慮自己的事情吧。因為不管怎麼說,你最不擅長的就是這個了。”










第四章
“?,影月,你要幸福哦。”
曾經有人把這句話像口頭禪一樣天天掛在嘴邊。
那個人除了嗚嗚哭泣的時候,隨時隨地都保持著笑容。
“我們約好了哦。除了哀傷的時候都要保持笑容。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放棄生存的意念。不要回顧過去,要積極前進。……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愛著你的。”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即使如此也拼命浮現出笑容的影月低聲輕語,”永別了”。
這是對於再也不可能相遇,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告別。
“……影月。影月。你聽到了嗎?”
被人拍到肩膀後,原本在喝茶的影月猛地恢復了情形。
“哇!啊!對、對不起。我一直在發呆。”
“沒什麼,好在是休息時間。只剩你一個人的話想必還是很疲勞吧?怎麼說呢,感覺你都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在習慣之前還是不要太勉強自己,該睡覺就睡覺吧。”
“哪裡,我沒事!”
面對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肯說”我累了”的影月,燕青已經超越了無奈的階段,而是感到了佩服。
“真是的……好吧。你看起來像家裡的老么,其實是長子才對吧?”
“啊哈哈,雖然不中不過也不遠了。因為我最初是老么,接下來則是獨生子。
燕青瞪大了眼睛。
“……最初是老么,接下來是獨生子……這算什麼意思?”
“我出生之後曾經一度差點被家人殺死吃掉哦。”
因為影月面帶笑容地說得十分輕鬆,所以燕青花了好一陣子才掌握了他的意思。
“……你——你說什麼?”
“這個嘛。我們家原本就屬於那種勉強才能填飽肚子的類型,後來因為城中的王位爭奪戰,所有的一切都被官員們搶走了,就連飯都幾乎吃不上了。我的年齡和個子都最小,派不上任何用場,所以就被父母和哥哥當成了‘急救用’的對像。因為那個村子的常識就是,生孩子是為了增加勞動力,所以派不上用場的傢伙首先被處理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因為光是殺掉太浪費,所以他們決定把我吃掉,於是父親拿著柴刀不容分說地對我砍過來。聽起來就好像是鬼故事一樣沒有真實感吧?”
儘管被”殺刃賊”殺光了全家,但在那之前,燕青一直是在富裕的家庭中和父母雙親過著快樂的生活。所以對他來說,這樣的”家人”完全超出了想像範疇。
面對啞口無言,很難得地因為無話可說而一副狼狽樣的燕青,影月微笑了出來。
“我剛才有點壞心眼呢。對不起,燕青。不過真的沒關係。因為在那之後我的遭遇,只能用一點點的悲傷,和很多很多的幸福來形容哦。”
影月為即使如此也平靜不下來的燕青沏了杯茶,抬頭仰望向窗外。在這片會延伸到黑州的晴空之下,在那個小小的小小的村子的破舊寺院中,曾經有一個人會因為一片落葉,一根羽毛,在路邊開放的一朵小花綻放出微笑。
“……是剛好路過那裡的堂主大人救了被父親砍傷,眼看就要死亡的我,然後他把我帶回了西華村,那之後的我真的非常幸福。”
“影月……”
“請你聽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望能有什麼人記住這些。”
燕青突然在那張成熟的側臉感到了不對勁。然後他突然注意到了……並不是小孩子想要成為大人。而是影月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放棄了孩子的身份。 '
“堂主大人他啊,在非常偏僻的西華村水鏡寺當醫生,雖然由我嘴裡這麼說也許不太合適,但是那個人真的自始至終都好像小孩子一樣。他最喜歡的就是去熱愛什麼事物。無論是小鳥在耳邊啼叫,風吹過樹梢,聽到雨水的聲音,還是看到青空,都能讓他非常高興。甚至連米缸見底了,他也會很高興地說這樣就有了和影月一起去山裡摘野菜的理由。除了嗚嗚哭泣的時候以外,我只見到過他的笑臉。”
“……那不是和你一模一樣嗎?”
“我還連他的一半都沒有啊。”
影月好像很懷念一樣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堂主大人,最最熱愛的就是‘人類’和‘生存’……”
他想起了,熱愛著這個世界上所擁有生命存在的堂主大人。
“?,影月。能夠活下去是很好的事情哦。畢竟因此我才遇到了你。一旦愛上什麼人,心裡就感覺暖洋洋的。僅僅如此就能非常幸福。因為有什麼人幸福的話我就會幸福,所以我直到死亡為止都會很幸福的。畢竟,因為哪怕是小鳥產卵也能讓我感到幸福啊。”


“因為他就是那種什麼都不在乎到讓人難以想像程度的人,所以經常被村子外面的人欺騙。被人家一文不花地拿走昂貴藥物的事情幾乎是家常便飯。即使如此他也總是笑著說,‘如果那樣能救到人的話也不錯’。做醫生原本也就很貧窮的說……如果不是西華村的人們的體貼好意,我和堂主大人絕對會餓死的!”
聽起來似乎是遠遠超越影月的濫好人。而且最厲害的是和這個人比起來,感覺上影月都很有常識了。
“嗯,嗯……虧你那位堂主大人能活下來啊。”
“其實堂主大人也不是無條件地相信他人的善意。”
但是他知道,雖然人類的感情中存在欺騙和背叛,但是同時也存在著體貼和信任。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人身上體驗到體貼的話,我就會格外幸福高興。生存的理由有這個就已經足夠了。”
熱愛人類的理由也是一樣。堂主曾經如此笑著表示。
雖然好像小孩一樣,但是那個人其實是在什麼都知道的前提下選擇了熱愛這個世界。
在和堂主相遇之後,影月才真正瞭解”愛”這個詞語的意義。
“雖然即使被騙也會微笑,但是當沒有錢而無法按照藥方抓藥,或者是用盡各種方法也無法挽救患者生命的時候,他真的會哭得一塌糊塗。然後他會再次抬起頭來,開始考慮新的藥物或者是治療方法——我就是被這樣的人撫養長大的。”
在他滿面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現了孩子氣的部分。
“我不可能不幸福吧?就算貧困,就算吃不上飯,只要堂主笑著拉住我的手,我就很幸福了。如果說對於堂主來說,能夠去愛就是幸福的話,那麼對於我來說,能夠為了堂主而存在就是幸福。但是……我卻說了很多任性的話。”
“……你嗎?”
“對。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當時怎麼會這麼任性呢。簡直到了讓人臉紅的程度——”
一瞬間在他臉上掠過的,是好像哭泣一樣的微笑。
燕青將喝完的茶碗放在了桌子上。
“……他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呢?”
“咦?”
“怎麼了,畢竟你一直在用回憶過去的口吻述說啊。”
影月瞪大了眼睛,然後——笑了出來。
“……燕青,我在離開村子的時候就和他約定了。不管什麼時候都要露出笑容,而且要盡最大的可能好好活下去。所以呢,讓我們重新開始工作吧。”
“這、這算什麼嘛!”
“秀麗他們現在也一定正在努力啊。而且我可是不惜推後成為醫生的時間才去參加的國試。好不容易才出現這種不辜負我這個決心的狀況,不好好加把勁可不行。”
面對手腳麻利地收拾茶具的影月,燕青突然產生了疑問。
“這麼說起來,你為什麼會放棄成為醫生而去參加國試呢?”
“我並不是放棄成為醫生……只不過,就算我以醫生為目標,也只是增加了一個單純的醫生而已吧。我只是注意到了某種可能性,如果我成為官吏,擁有了權力的話,堂主和我哭泣的次數都有可能減少了。其實這次的事情就是通向我這個野心的第一步!”
燕青回想起事情來,多少對於他的”野心”把握到了幾分。
“作為第一步來說,這個案件可有點大過頭了呢。不知道小姐現在怎麼樣了……畢竟最初的關卡就是攻克工部,光是想到那位尚書和悠舜以及黃尚書是同期,就可想而知是難跨越的關卡了……”
因為就這樣巧妙地轉移開了話題,所以燕青沒有注意到,不光是在講述堂主的時候,影月在談起自己的時候也用了過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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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尚書說,因為實在騰不出時間,所以抱歉又要讓紅州牧白跑一趟了。”
面對第二十三次的閉門羹,秀麗微笑著沖工部官吏點點頭。
“明白了,抱歉在你們百忙之中還前來打擾。”
面對安靜退下的秀麗,工部官員奇怪地瞪大了眼睛。
“……真難得啊。明明昨天還纏得那麼緊呢。算了,大概是知道再纏下去也沒有用吧。畢竟我們這裡的尚書和侍郎,都是對女性官員反對到最後的人嘛。”
不過話說回來,工部官員聞了聞自己的袖子,悲哀地垂下了肩膀。
“……就這麼一件像樣的衣服,也已經是滿身酒味了……我自己明明一口都沒有喝的說……”


足以和兩位羽林軍將軍一爭高下的大酒桶‧工部的管尚書,趁著新年的機會喝下了足以拿去洗澡的酒水。尚書室到處都滾落著酒瓶酒壇,下級官吏光是進個房間就會被酒味熏倒。作為工部的一員,一想到那個讓人錯以為是哪裡的破落戶賭場的尚書室就不由得感到無奈。而且自從他成為工部尚書以來,凡是調動到工部的官員都首先要和管尚書較量一番酒量。這也成為了下級官吏們的永恆噩夢。
“為什麼他那個樣子還是能好好完成工作呢……”
這一點絕對是個謎團。
在工部官員轉身回去的時候,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正從暗處凝視著他的行動。
“我可沒死心。”
秀麗想起了之前的十二次的閉門羹。
就算按著非常正規的禮儀前去拜訪,對方也用一句”工作忙”就讓自己從早上等到晚上。這樣的經驗是七次——也就是七天。因為聽說對方好酒而花費心思找了昂貴的美酒去的話,就只有酒水被卷走,也只是白白浪費了三個晚上而已。等聽說在正月的酒喝完之前,工部尚書都會以尚書室為家的時候,秀麗已經嘗到了第十二次失敗的滋味。
戶部和禮部那邊早已經談好了。可是如果不能攻克最重要的工部就沒有任何意義。
雖然時間一天天流逝,但是直到現在秀麗連工部尚書和侍郎的面都還沒見到。
悠舜的話非常正確。如果是報上秀麗的名字,至少還會在通報之後吃閉門羹,而用悠舜的名字的話,連這一步都沒有就直接吃閉門羹了。而悠舜的閉門羹也不是因為名字,而是他身為州尹的官位。證據就是,工部官員在看到悠舜的身影時會很規矩地行禮,而對於秀麗的禮數就明顯隨便了不少。
“……也就是說我自己遭到了否定嗎?”
秀麗從衣袖中取出折疊起來的紙張展開。
“……這裡是工部尚書的房間啊。”
她對比著地圖和實物估計著方向。
“既然正面攻擊不行的話,剩下的只有強行突破了。”
秀麗挽起了衣袖。
——我怎麼可能就這麼乖乖回去。現在的秀麗遭到否定的話,也就等於茶州府整體都被按上了”沒有商量餘地”的烙印。
“所謂直到完成工部攻略為止都不能回茶州,就是指這種事情吧,悠舜。”
在讓他認可自己之前,絕對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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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雖然很遺憾,但是朕就不用了。”
因為一如既往的提親攻勢和被書山掩埋的關係而有些憔悴的劉輝,按摩著自己的額頭。
“你們看了就能明白吧?……朕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呼地悲哀地歎息出來的那張面孔,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因為對方說的完全是事實,而且又表現出了難得一見的帝王之魂,所以絳攸也不好對此多說什麼。
——可是,多半自己等人,還是在期待著其他的語言和行動吧。看到楸瑛的表情後他推量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多半,自己也露出了同樣吃驚的表情吧?
吃驚,動搖,迷惑,不知為什麼還夾雜著疑問——以及些許的不安。
“——她不在嗎?”
來到邵可府邸拜訪的絳攸和楸瑛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驚訝的聲音。在他們雙手提著的包裹中,裝的是已經久違了的小山一樣的食材。
出門迎接他們的邵可,看起來很抱歉地垂下了細長的眼睛。
“對,雖然剛回來的時候她前去拜訪了一圈鄰居,不過那之後她就每天都和悠舜到處奔走……”
“和鄭州尹?”
“聽說是工作上的事情。因為秀麗畢竟也不是回家探親來的。”
面對笑嘻嘻的邵可,滿腦子想著她是回來探親而前來拜訪的兩個年輕人的臉上出現了可疑的紅色。
他們原本以為,就算突然來訪,秀麗也會和以前一樣面帶微笑地出來迎接,然後將他們帶來的食材製作成美味佳餚,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
——他們原本以為她會很期待著和他們的見面,而在這個府邸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他們由此認識到,在自己的心目中,她還是那個單純的普通少女。
兩個人很不好意思地深深地道歉。
“您……說得對。非常抱歉。是我太輕率了。”
“下次我會先送上拜帖。這麼說起來,靜蘭也和秀麗在一起嗎?”


因為是邵可親自出門迎接他們,所以楸瑛做出了這樣的估計,但是邵可緩緩地搖搖頭。
“哪裡,他被白大將軍強行帶走了……不知道為什麼就一直沒回來。”
“咦?啊,是,是這樣嗎?那可……真是可憐了……”
楸瑛好像聽到什麼很討厭的事情一樣,臉孔都抽搐了起來。
這麼說起來現在靜蘭屬於右羽林軍的編制。自己藉口忙著藍家的事情而好歹擺脫了黑大將軍,可是靜蘭就——
“啊——……肯定是不再過個十天就休想回來啊……”
那是每年都會讓小山一樣多的一無所知的新兵犧牲倒下的魔性之宴。如今這個時候,羽林軍裡面能派上用場的人大概連五個都不剩了。如果趁著正月起兵作亂的話,保證可以打到距離王上只有十步之遙的地方。不過話雖如此,在這十步的距離內肯定有戰鬥力超出平時五倍的兩位大將軍守候著,所以作亂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在禦廚房抱怨過之後,白大將軍就做出了很不講道理的回答,”既然不讓我出席的話,那麼就拿酒來作為我的缺席費吧。”……楸瑛在心中暗自對靜蘭道歉,因為那些酒的很大一部分是從藍家的貴陽府邸倒賣出去的。”秀麗也非常想見你們兩位哦。因為她還說在回去之前一定要送上拜帖,找個大家都方便的時間前去拜訪——”
絳攸閉上眼睛,回想起了朝賀中的那張成熟的面孔。
明明才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真是的,她居然成長了這麼多——”
聽到他不由自主洩露出的喃喃自語,邵可微笑了出來。
“嘿嘿,她說了,因為不想讓你們認為她只是回來玩的。”
“咦?”
“她還說,如果不比別人更多一倍努力的話,一定無法得到承認——”
“——”
看到絳攸因為出乎意料的答案而一時忘記擺撲克臉的摸樣,楸瑛輕聲笑了出來。
“其實只是因為那個師傅嚴厲過頭而已。不過秀麗還真是刻苦啊。”
絳攸瞪了楸瑛一眼,但是對此什麼也沒說。
一面將食材的包裹放到桌子上,絳攸一面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回頭看向邵可。
“……這麼說起來,邵可大人,我有事情想要請教。”
“啊?”
“王上他有沒有偷偷地跑到過這邊來呢?”
“不會啊,一次也沒有。”
聽到這個答案的楸瑛,也突然皺起了眉頭。
“……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你是說王上嗎?”
“……他居然和平時一樣地在老實工作,甚至沒有去見見秀麗的意思。”
總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的邵可,微微地滲透出了一絲的苦笑。
“原來如此。”
“總覺得是好像積累了很多,好像眼看就會破裂的感覺。”
“是這樣嗎?可是在你們兩位眼中,他不是和平時一樣嗎?”
絳攸和楸瑛面面相覷,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其實他平時也沒有心煩意亂,或是渾身長刺的感覺,而且因為工作量的繁多還會表情豐富地嘟嘟嚷嚷抱怨。為了逃避重臣們以超出”梅幹事件”的氣魄而展開的親事攻擊,他還會一頭鑽進書桌下面,然後不小心就在那底下打起了瞌睡,因此而招來絳攸火氣十足的說教。
他並沒有堅強地掩蓋住自己的疲勞,而是堂而皇之地公開宣稱”朕累了”,然後用淚水攻勢向絳攸表示是不是該喝口茶歇息一下了。當然了,這些大多是以失敗告終。這一陣子,他甚至還會被絳攸用白木簡毫不客氣地敲腦門,越來越讓人搞不懂誰才是臣子。他有進行必要的休息,也會為了見邵可而去府庫。還通過和楸瑛以及宋太傅練劍來放鬆神經。
——除了秀麗的事情以外,他確實和平時完全沒有兩樣。
但是,最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反而就是這一點。
“王上有來過府庫,但是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對。因為對於我們來說,王上還是平時的那個王上。”
看到兩個人即使如此也無法認同的樣子,邵可輕輕地垂下了細長的眼睛。
“如果即使如此也還是覺得不對勁的話……我想,也許是因為你們只是沒有直接接觸到,但是確實已經看到了什麼。”
面對詫異地直眨巴眼睛的兩個青年,邵可這次真的苦笑了出來。……這是無意識的問題。他們要注意到這一點,還需要花費不少時間吧?而且就算注意到了,這兩個人也不可能跨越這一點。——所以就算告訴了他們也沒有意義。



“秀麗,要回來了。”
那個時候和平時一樣來到府庫的王上,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獨自低語。那個小小的小小的獨白,就算是眼前的這兩個人,也一樣無法解決吧。邵可也一樣。
有可能解決這一點的,現在已經剩下了一個人。
“……絳攸,藍將軍。”
“啊?”
“什麼事情?”
“你們還記得,王上的名字嗎?”
一面因為被問到奇怪的問題感到疑惑,絳攸一面很認真地回答。
“是紫——劉輝陛下……對吧?”
邵可露出了帶著幾分寂寞的微笑。
目送著兩個青年離去後,邵可想起了王上的喃喃自語。
讓他們放心不下的事情——就是王上為什麼沒有不顧一切去見秀麗的理由,邵可是知道的。不是不來,而是無法來的那個理由。
“……劉輝他就是如此地——”
“那又怎麼樣?”
即使突然傳來了弟弟的聲音,邵可也沒有吃驚。
沒打招呼就侵入了兄長家宅的黎深,好像很煩躁一樣地啪地用力合上了扇子。
“那傢伙是王吧?”
“……不是那麼簡單就能看開的。更何況是在瞭解了一次之後。”
黎深沈默地將手上的包裹放到了桌子上。從裡面露出的,是小山一樣多的只有在正式按照禮儀遞交時才會使用的精緻的信函文書。
“——這些全都是來自眼光銳利的貴族高官們的提親。”
“……來了嗎?”
邵可並沒有吃驚,只是靜靜地如此嘀咕了一句。
“聽說你今天又把人趕走了啊。”
進入工部尚書室的副官,先是因為沖天的酒氣而皺了皺眉頭,然後又因為上司翹著一條腿,吊兒郎當,而且似乎非常隨便地在公文上奮筆疾書的樣子而露出了不快的表情。那些林立——或者應該說是森立的酒瓶酒壇倒是早已司空見慣,事到如今也不會冒出什麼念頭。
“哼,那當然。我可沒有時間去陪小鬼玩。喂,陽玉。”
“你這是在叫誰的名字呢?我是姓歐陽,名字叫做玉。你要我說幾次才能記住!豬頭!請你適可而止,不要把別人的名字斷成奇怪的樣子了!因為歐陽家是歷史悠久的名門世家。再說了,我可不想聽到你那麼親密地叫我的名字。”
“開什麼玩笑!你的名字反而比較奇怪吧!一般人都是叫歐‧陽玉吧。如果叫歐陽侍郎的話又是太長太土氣。笨蛋。誰要那麼叫你。再說了,陽玉這個名字不是要帥得多嗎?你乾脆改名吧。像奇人那樣。”
“就算你們是同期,也請你不要那麼親熱地直呼那位大人的名字。唔……為什麼我必須得成為像你這樣的醉鬼尚書的輔佐呢?如果是在黃尚書的手下,我工作起來絕對會更有動力的。如果是那位大人吩咐的話,就算要我去改名陽玉也完全沒有問題。為了歌頌那張美麗的面孔,我絕對可以奉上上千的詩篇。只要在他身邊,就能每天都過上玫瑰色的生活,可是……為什麼好死不死我要被分給這個醉鬼啊!!”
管尚書一面直接把酒瓶湊到嘴邊,一面用空著的手處理工作。
“大家彼此彼此吧。我也覺得讓你這個花裡胡哨的傢伙來給我當副官真是開玩笑。紅黎深那個混蛋傢伙,居然給我搞這種烏龍……啊,岔開正題了。對了,把你耳朵和手腕上的那些亮晶晶的石頭賣掉幾個,借錢給我買酒喝吧!”
“你這才真是開玩笑吧!居然向部下伸手要錢,你就不覺得臉紅嗎?”
“我也只有向你伸手啊。你是我的副官吧?幫助我不就是你的工作嗎?”
“借錢才不是工作!!再說了,根本就沒有還回來的指望吧?按照這種情形按照庶民的說法就是勒索!!你這個勒索尚書……如果你敢挪用公費去喝酒的話,我立刻向上面檢舉讓你被革職!你就用臨終之酒洗好了脖子等著吧!”
“哈哈哈,沒想到你還挺會說話嘛。那絕對是我的理想哦。”
作為六部關係第一惡劣的尚書和侍郎而名聲在外的兩個人,面對面地散發出了劈啪作響的火花。因此兩個人一時都沒有注意到歐陽侍郎打開的窗子那邊冒出了一隻手。
最初注意到這一點的人是管尚書。
“……嗯?喂,陽玉。”
“叫我玉!”
“你看得見那只手嗎?”
“啊?你以為這裡有多高啊?那種東西——”



回過頭去的歐陽侍郎全身僵硬。
細細的手腕就好像在尋找一個能抓住的地方一樣在窗戶內側摸索來摸索去,然後一個黑色的腦袋忽悠冒了出來,最後出現的則是一條腿。
單手單腿在窗戶內側徹底固定住了以後,這次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原本似乎是打算一鼓作氣把上半身翻過來——結果這股氣卻似乎用過了頭,反而讓她整個身子都滾了進來。
“哇!唔……撞、撞到鼻子了。”
聽到毫無疑問屬於女性的聲音——以及目睹到明顯和男子不同的官服後,管尚書的眼睛眯縫了起來。
咕咚,他一口氣喝光了瓶子裡面殘餘的酒,然後把酒瓶扔到了後面。
伴隨著粗暴的聲音,瓶子滾落在了地板上。
“……嗨,小姐,你來幹什麼?”
為了不輸給那個聽起來很厲害的聲音,秀麗一面捂著鼻子一面毅然揚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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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於把酒提供給羽林軍產生了一定罪惡感,所以楸瑛決定去看一眼那個惡魔之宴的情形。
一個人前往宮城的一角——羽林軍駐紮營地的楸瑛,在入口處目睹到了部下們堆積如山的”屍體”。看到這幕地獄般的光景的瞬間,他已經放棄了進入的決心而掉頭就走,但是——
一瞬間,楸瑛因為感覺到殺氣而反射性地向後跳去。伴隨著嗖地破風之聲,一柄鋼槍已經戳在了他剛剛站立的場所上,而且是勁道十足到連槍柄都一半沒入地面的程度。
“……你終於來了啊,楸瑛。這次可不會讓你跑掉了。”
聽到白大將軍的聲音,楸瑛一個翻身,眼明手快地拔出劍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執行了三十六計逃為上策的方針。但是,準確到近乎恐怖的箭矢如雨點般從營地射出,接二連三地封鎖了他逃跑的路線。而當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位於了被兩位大將軍夾擊的位置。
雖然他的直屬上司黑大將軍還是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但是楸瑛畢竟是他的副官。所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他對於自己在這個惡魔之宴之前臨陣脫逃的副官的如火如荼的殺氣。
而且,那個正確無比的箭雨還在無窮無盡地從營地射出。
因為這份完全無懈可擊的手法而瞭解到射手是誰的楸瑛,只恨不能一頭去撞死。
“嘿嘿嘿,你應該很清楚那個自稱二十三歲的傢伙的箭術吧?
——楸瑛在心底發誓,今後絕對不要被奇怪的同情心所左右。

——另一方面,和楸瑛分手後回到紅府的絳攸因為遞交給自己的書信而吃了一驚。
“……玖琅大人想要見我?”
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而且乍看起來給人有些冰冷的印像,但是玖琅是一開始就承認絳攸屬於紅一族的為數不多的人物之一。在絳攸每次寫信向他通知養父和自己的近況的時候,他也一定會寫來回信。雖然是看起來很平淡的文字,但是每次都不忘加上一句讓你費心了。
因此絳攸對於玖琅抱有混雜著尊敬的好意。可是因為養父對於當年被他硬逼著成為紅家宗主的事至今都懷恨在心,所以當著厭惡玖琅的黎深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去拜訪每年都會來到貴陽的玖琅。因此這次的訪問讓絳攸非常高興。
“……不過,他是有什麼事情呢?”
一面慌忙吩咐府中的人進行準備,絳攸一面因為完全摸不著頭緒而陷入了迷惑。
第五章
“怎麼會這樣!我有生以來還真是第一次欣賞到沒有用武之地到這個程度的美貌呢。
面對假面下出現的面孔,柴凜從心底發出了感歎。
“其實自從聽我家相公說過之後,我就一直在進行秘密的籌畫,想著說如果有機會見面的話,一定要對此進行有效的利用,大大地賺上一筆。不過現在只能乾脆地放棄了。這個樣子的話完全起不到作用啊。
在柴凜的攙扶下坐在椅子上的鄭悠舜,因為妻子的語言而迷惑了起來。
“哎呀,為什麼呢?凜?在來這裡之前,你不是作了形形色色的計畫,想要找來畫師以及雕刻師,刺激他們的創作欲望,創造出出色的作品嗎?而且我原本還擔心他的面孔會因為年歲的增長而減少幾分耀眼的程度,不過現在看起來,只覺得更加的光芒四射啊……”
遵循正規的手續而拜訪戶部的鄭悠舜.柴凜夫婦,儘管當著當事人本人的面,還是完全無視當事人心情地展開了對話。
“我原本是這個考慮的……可是到了這個程度的話反而不可能了吧。正因為是藝術家,所以才會完全無法工作。說不定每天都看到著迷,在描繪上畫布之前就已經去了那個世界吧?而且就算勉強完成了作品,也一定會叫喊著連千分之一都表現不出來而接二連三地毀掉自己的創作。弄不好還會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絕望而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說起來應該算是‘只能當作前往黃泉的土產的無用美貌’吧。認真說起來的話,我倒是對這個假面更加感興趣。恕我冒昧,在我看來這應該是出自當代的一流雕刻師.雅旬之手的傑作吧。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既然你能夠有門路請他製作假面,那麼無論如何都要請你幫我引見一下了。”
看到柴凜熱心地看著放在桌子上的假面的樣子後,景侍郎終於忍不住爆笑了出來。
“居然說是黃泉的土產,太貼切了。因為確實是死後都無法忘記啊。話說回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見過鳳珠的真正面孔後還會對假面更感興趣呢。就算不是藝術家,大部分人也至少要失魂落魄上十天。不愧是鄭大人的夫人。”
柴凜露出了颯爽的笑容。
“那只是因為我的心已經認定了對我來說誰才是第一位的存在,所以雖然我會由於世所罕見的傑作發出感歎,但是絕對沒有其他存在能夠動搖悠舜在我心中的位置。”
有著被形容為還不如假面的無用美貌的奇人,在因為對方堂而皇之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宣言而哭笑不得的同時,也大大松了口氣。如果是這樣的話,悠舜身體上的殘疾就根本不會造成什麼障礙了。在聽到他們結婚的消息時他曾經有過少許擔心。不過當看到乾脆地從自己、以及表示過興趣的假面上轉開視線,因為擔心悠舜腿部會受冷而為他展開毯子的柴凜後,他就明白自己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了。
雖然和想像中的”鄭夫人”有著很大的不同--
在驚人的美貌上浮現出些許苦笑後,奇人包含這心底的喜悅,向老友做出了祝福。
“……讓我再說一次祝你新婚幸福吧。那麼作為賀禮之一,就請你收下這個假面吧。”
悠舜帶著無比溫和的表情,浮現出了仿佛要融化一樣的笑容。
“謝謝。嘿嘿,你很羡慕吧?鳳珠?”
“怎麼會。”
聽到他淡淡地回答,悠舜拿起假面,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一直認為,能夠讓黎深安定下來的人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都只有百合一個……不過,雖然能夠和那時候的百合相提並論的人並不多見,但是如果是你的話,想要娶妻成親應該還有得是選擇的物件……沒想到最後你居然變得和這種稀奇古怪的面具為伍……”
在這個瞬間,景侍郎覺得自己真的差點被絕對零度的殺氣給凍死。
“悠舜……你是為了工作的事情而來的吧?”
“對。看到你這麼精神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期待見你哦,鳳珠。能夠有你這種不管過了幾年,也會因為體貼我的腿而出門迎接的朋友,我真的很幸福。”
被他出其不備的誇獎弄了個措手不及,乃至於失去了怒火的傾瀉物件的奇人,很難得地真正體驗了一次無言以對。
悠舜微微一笑,享受著時隔許久的友人的反應。
“那麼,就讓我們進入工作的話題吧。”



這份絕妙的時機掌握,讓一旁的景侍郎由衷佩服。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居然可以把黃奇人玩弄於掌心之中,又在他反擊之前就乾脆地縮回自己的陣地。
這種比身經百戰的黃奇人還要高明一籌的強人,就景侍郎所知,絕對是屈指可數的珍稀品種。
雖然因為人手不足而至今都空缺著,但是能夠約束各有怪癖的六部尚書的存在,也許就是--
“景侍郎,謝謝你特意過來。我聽說大致預算已經得出了……”
柔和的聲音讓景侍郎猛地恢復了清醒。
“啊,對。好歹弄出來了。雖然只是很粗略的東西。”
他慌忙打開手裡的文書,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笑了出來。
“在秀麗突然來拜訪的時候我真的吃了一驚……沒想到突然從她嘴裡聽到‘工作’的事情。”
當時她很禮貌地低頭拜託說,‘我知道黃尚書非常忙碌,所以如果可能的話,能不能先請景侍郎幫我過目’。想到那時候的她,景侍郎不由自主感慨萬千,連眼眶都有點發熱。
“說起來不怕大家笑話,我曾經一度想要讓作我的養女呢……嘿嘿。不過現在的秀麗官位已經在我之上。怎麼說呢,感覺上很有些不可思議啊。”
“只是現在而已。”
奇人冷冷地斷言。
“一旦茶州確實安定下來了,她的官位會一下子下降吧。正是因為有相應的理由,所以才會出現那種特別處置。而且經驗的有無絕對不是可以輕視的東西。如果是擔任重要職責的官位就更加必要。就算她身邊有多麼能幹的輔助也是一樣。”
接受到他的視線,悠舜輕輕苦笑了出來。
“正因為如此,趕在那之前做出些什麼才變得更加重要。
“也就是說光是短時間的茶州平定還不能讓她滿足啊。”
奇人也通過景侍郎知道了秀麗”請求”的內容。腦海中盤算著秀麗和悠舜想要通過這次的貴陽之行抓出頭緒的案件,奇人用手輕輕撫摸著下顎。
“……話說回來,距離茶家的事件才不過這麼短一段時間,虧你們可以擬訂到這個程度啊。啊……對了,應該是燕青和你之前就組建好了骨架吧?”
“不,提出這個的是我的兩位上司。”
面對著微笑著的悠舜,奇人和景侍郎有些哭笑不得。
“……那兩個人提出了,那個?”
“對。當然了,為了讓計畫有可能實現而填充了相應內容的是州官們。”
他悠閒自得的口氣,很難讓人聯想到那個仿佛化身為厲鬼一般,擠幹了那些”隔離在孤島”之上的官員們的最後一滴精氣神,讓他們變身為乾屍的鬼畜州尹。只有曾經目睹過那屍橫遍野的州城的柴凜,不由自主心虛地轉開了視線。
但是很清楚悠舜在公務上的為人的黃奇人,僅僅通過那一個小動作就正確地看穿了內情。
“……還,還真是很著急呢。其實就算到明年再說也沒有大礙啊。”
“因為那兩位將來無疑還會面對更加嚴苛的道路,所以至少在他們獲得了能夠動用巨大權力的官位的時候,在下一個任命書到達之前,盡可能為他們提供一些肉眼能夠看到的實際政績吧。這是全體州官的共同想法。因為他們是為了平定茶州而被派遣來的,所以多做一些的話,說不定能為秀麗他們的評價加分。”
奇人揚起嘴角,美麗的面孔上浮現出了笑容。
“看來他們很得人心啊。”
“那是因為那兩位對於茶州來說就是具備這樣的價值。他們可是我們等了十年的人啊。”
奇人不由自主掩住了嘴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一樣低垂下了宛如藝術品的長長的睫毛。”
“……是我說了不恰當的話。對不起。”
“很好,這樣就可以了。那麼景侍郎,你算出來的大致的預算大概是什麼感覺呢?”
“啊,嗯。這個……”
景侍郎有些躊躇地把目光轉向了柴凜,但是柴凜卻沒有離席的意思。
“也許讓你奇怪了,不過悠舜之所以讓我同席是有一些理由的。具體的原因我們回頭會向你說明,目前請先容許我留在這裡。我發誓不會向他人提起的。”
感覺到悠舜和上司無聲的承諾後,景侍郎說出了秀麗向他拜託的事情的結果。
“恕我直言,這個還是,哪個,花費太大啊……”
景侍郎在桌子上打開了文書。大致的金額都分門別類地記載了在上面,就算是平日習慣了巨額金錢流動的奇人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個再怎麼想也不可能全部由朝廷撥款啊。”
但是對於當事人悠舜和柴凜來說,這個數字似乎並沒有超出預料的範疇,所以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
“景侍郎,這個是以什麼為基準而得出的預算呢?國子學嗎?還是太學?或者是四門學?”
“是四門學。而且是只計算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的預算。建築費用以及傢俱的費用都還沒計算在內。我記得魯尚書應該表示過吧,如果到了那時候他還在擔任禮部尚書的話,在學士.博士的問題上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協助。因此,我們是暫且按照五十名學生和十名博士的標準來進行的計算。入學費、書籍、本子,而且要以援助的形式提供某種程度的生活費……還要支付給教授和博士的俸祿,根本上就完全沒有利潤可言……這可不是州費就能填補的金額。”
“啊,因為茶州原本就很貧困啊。而且你也明白吧,我們的兩位州牧一開始就不是要建立為普通的學舍。兩位元州牧的目的原本就是為了提升茶州的整體實力。只要順利上了軌道的話,就算不是有意操作,資金應該也可以順利迴圈。”
奇人好像試探一樣地把修長的鳳眼轉向了友人。
“但是,關鍵是我們的手頭也並不寬綽。如果讓我站在戶部尚書的立場來說的話,就是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我也不可能讓這筆錢全由國庫來支出的。”
“我就是為此才來貴陽的,奇人大人。你應該知道我的職業吧?”
柴凜的話讓奇人和景侍郎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難道說,你打算讓全商聯加入嗎?這個我可沒有聽說過。”
“是啊,要說服幹部聯可不會是簡單的事情。但是這就和秀麗特製的‘鴛鴦彩花’木簡是同一個道理。只要能有回報,全商聯也會參與。”
“但是,那是因為有七彩夜光塗料的製造法以及派生權利的獲得這種確實存在的眼前利益在吧?而這個計畫卻還是屬於雲山霧罩的範圍之內。這種有很大可能性是把錢扔出去打水漂的計畫,真的會讓全商聯動心嗎?而且就算能見到利潤,在那之前無疑也要花上以年為單位的時間吧。”
“--請你不要太小看茶州。”
柴凜從正面冷冷地眺望著奇人的美貌。
“所謂的商業,首先就是要做好前三年都看不到利潤的心理準備。如果是真正的商人,就更加懂得‘等待’的重要。預估到利益後,進行慎重的事前準備,準確地計算時機,切實地掌握成果,只有做到這些才稱得上大商人。不管在那之前要花費多少的資金和時間,只要獵物的價值遠遠在那之上,就沒有需要躊躇的理由。那種會被眼前的蠅頭小利所迷惑而錯過真正的大傢伙的鼠目寸光的商人在全商聯裡是不存在的。”
看到雖然只是一瞬,但是被柴凜的氣勢所壓倒的奇人的樣子,悠舜輕聲笑了出來。
“這和政務是一個道理哦,鳳珠。著眼未來,計畫全局,準確地採取行動--所謂的大商人也就是能幹的高官。除了全商聯以外,沒有什麼能夠具有長期的視野,又敢於大手筆投資的擁有冒險精神的大商人吧?那麼,鳳珠,當你在裁決一個計畫是否可行的時候,你認為關鍵在什麼部分呢?”
“……情報的數量,以及由此可以計算出的概率能夠超過一個標準。”
就算是類似於將線穿入針眼的難度,但是一旦明白能夠通過,也會立刻拍板決定的戶部尚書。對於他那種在考慮過多方面的可能性後才得出的判斷,不管是誰都要另眼相看。如果他說可能的話,不管會出現什麼樣的難關也是可能的,如果他說不可能的話就絕對是不可能。
“但是既然要動用如此巨大的金額……那麼……一向精明的全商聯的那個標準應該相當嚴格才對。”
全商聯茶州支部長,用手指敲了敲鋪在桌子的文書。
“你說的沒錯,正因為如此,在和幹部聯交涉之前,紅州牧才會像這樣連日奔走,希望盡可能收集到有利的籌碼。照我的估算,這個金額回頭也至少可以削減三成。不過非常遺憾的是就算如此,那也不是正在發展中途的茶州全商聯可以填補的金額,所以無論如何也必須讓幹部聯參上一腳。”
“……也許,並不是不可能。”


至盡為止一直保持沈默的景侍郎的表情已經從平時的沉穩轉變為近乎沒有表情。奇人的正確無比的判斷力,有很大程度上是源於他的輔助為他篩選過的各種情報。
“確實……如果這個計畫能夠順利步入軌道的話,就有可能是相當於挖掘到了永遠的金山。如果在此時誰搶先插手,獲得相應權利的話,那份能夠計算得出的利潤應該會讓全商聯動心……只不過,作為前提條件來說,和禮部的學士.博士的保證比起來,更加重要的應該是--”
“對。秀麗為了攻克工部,今天也應該正在奮鬥苦戰之中。”
悠舜和柴凜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微微一笑。
“所以我也不能輸給上司,必須好好加油才行。為了能夠儘快整理好景侍郎今天提供的資料,請容許我們借用半天左右戶部的資料室。”

“--請你聽我說啊!”
“哦,陽玉。這個是怎麼回事?如果提出這種預算的話會被奇人揍吧?”
“你這個豬頭張狂什麼啊。給我看一下!”
因為不管說什麼都遭到完全的無視,所以秀麗已經顫抖了起來。
(唔,冷靜下來。至少能有語言的交流已經是個進步了。)
就算那只是一句”快點回去”。
秀麗挪開酒瓶酒壇的小山,找了個地方,規規矩矩地坐了下來。
她牢牢地凝視著工部尚書和侍郎……這又是非常能形成鮮明對照的一對。
(……感覺上就好像是十六衛的大將軍和生活上十分講究的尚服官……)
比起貴族子弟眾多的精銳羽林軍來,管尚書給人的印像似乎更適合去統帥那些靠著軍功爬上來的十六衛。而她之所以沒有對歐陽侍郎做出”比較有常識的龍蓮”的評價,是因為雖然他身上披掛了不少五顏六色的東西,但感覺上至少非常適合他。他們在審美上的感覺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這也讓秀麗想起了後宮時代那些不光打理王上的服裝,本身也永遠穿得無可挑剔的尚服官。
“這個哪裡奇怪了!明明是非常妥當的數字吧?我先把話說在前面,你一年分的酒錢都要比這個高得多了!你這個醉鬼尚書!”
“開什麼玩笑!那你給我從頭開始,說明到我也能明白的程度!只不過是單純的橋樑修理而已,怎麼可能需要這麼多錢!乾脆換成我的酒錢還要好得多,”
“什麼叫單純的橋樑修理!你這個無法理解古代工匠心血的俗人!”
“哼,在這裡老子就是王法!你小子未免太袒護工匠了吧?少說廢話,快點給我說明!”
--而且感情超級惡劣。
話雖如此,因為曾經在戶部尚書身邊工作過,所以秀麗能清楚地看出來,這兩個人雖然一直在吵架,但還是以驚人的速度完成著工作。
(好厲害……通過吵架將問題點清楚地列出來,然後瞬間歸納總結,及時做出判斷。)
因為戶部的人手不足,所以有很多事情都需要黃尚書和景侍郎個人來進行裁決。因此他們採用每人分別處理不同案卷的方式來分擔責任。而工部的兩個人雖然嘴上吵得厲害,但是結果上卻是兩個人一起處理一個案卷。這樣不但速度飛快,而且得出的結論也非常值得信賴。
“你這個破落戶尚書!乾脆喝過頭掉進河裡就好了!”
“你這個花裡胡哨的傢伙胡說什麼呢!啊,要是酒河的話我會很高興地掉進去的!”
……不過感情好像確實很糟糕。
秀麗一面很有興趣地守望這他們的工作,一面進行了反省。雖然是吃了十三次的閉門羹,但是自己突然闖進來妨礙了他們工作的事實並沒有改變。
(既然如此就徹底等下去吧。)
而且可以近距離看到在第一線辛勤工作的高官們的工作狀態。
現在太陽還高懸在空中,所以秀麗做好了等到他們工作結束了決心。

然後,日頭徹底地落了下來。
“……啊,哎呀呀,這下子終於可以痛快地喝酒了。”
等所有的文書都裁決完畢後,管尚書很沒有形像可言地把雙腿翹到了桌子上。
“就算是工作期間你不是也喝了個痛快嗎?真是的,自從成為你的輔助之後,就算特意熏了風雅的香料,也立刻混雜上酒氣而白白浪費。
“不用買酒就能享受到喝酒的感覺,這不是挺好嗎?你應該謝謝我才對吧?”


“少囉嗦!跟你這個人說話果然是對牛彈琴!”
也許是一整天都重複著苦戰的關係吧,歐陽侍郎的口氣也粗魯了許多。”你也回去吧。女性這麼晚回去很危險,而且也不是什麼好事。就算你坐在那裡也不會有什麼--”
歐陽侍郎注意到正在規規矩矩地飲茶的秀麗的樣子後,陷入了沈默。
“……你還真是很放鬆啊。”
“啊,我剛才有打過招呼的。不好意思。”
“原來這個房間也存在有茶具這類高尚的東西嗎?”
“因為蒙上了不少灰塵,所以我也找了好一陣子。如果不介意的話,請讓我也為您沏一杯。”
歐陽侍郎凝視著秀麗……雖然一直遭到無視,卻不見她有任何的不滿和怒火。不僅如此,感覺上反而好像很放鬆,而且樂在其中的樣子。
“……那麼請給我一杯吧。”
因為吵了半天的關係喉嚨正好比較乾澀,而且沖淡了酒味的茶香也給人非常新鮮的感覺。於是歐陽侍郎推開酒瓶坐在了秀麗身邊。
管尚書沒有抱怨也沒有把秀麗趕出去,而是一面喝著新開瓶的酒,一面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眺望著兩人。
聞到杯中飄蕩著的清爽香氣,歐陽侍郎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地歎了口氣。
“……對了,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一臉樂在其中的表情嗎?”
“啊,因為我確實很快樂啊。學習到了許多東西。對了,歐陽侍郎,你是不是,啊,不對,應該是很不喜歡我吧?”
“對。”
雖然聽到他乾脆的肯定,但是看過他一整天的工作狀態的秀麗卻完全沒有生氣。
因為她覺得,無論是兩個人不肯聽她說話,還是看她不順眼,都是沒辦法的事情。
“但是我不會就這麼乾脆放棄的。”
秀麗站起來,走到了管尚書的桌前。
“管尚書。”
“回去。”
“看在我上次送來賄賂的那瓶酒的份上,至少請你聽我說一句話。”
管尚書的目光轉向了秀麗。微微地閃過了一絲感興趣的色彩。
“一句話嗎?”
“對。”
“可以。沖著那瓶酒,我就聽你說一句。”
他們沒有承認秀麗是可以和他們平等對話的人。
沒有知識也沒有經驗,近乎撞大運一樣地獲得了官位。不但沒有燕青那樣十年的政績,而且如果沒有悠舜和茶州州官們的協助,就幾乎什麼也做不來。對於靠著自身實力爬上來的他們來說,這樣的小女孩如果和他們說什麼”我想和你們談論一下工作”,只會讓他們覺得愚蠢無比而已。
他們作為一步步走上來的官吏,對於自身的經驗和實力都擁有無可動搖的自信,並且以此為榮。
可是秀麗不能讓悠舜來代替自己。因為這是”州牧”的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讓悠舜出馬的話,他們立刻就會把自己--和影月看扁,這個計畫也就到此結束了。
知識和政績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增加。可是現在他們並沒有時間從頭做起。現在,在這裡,秀麗要自己贏取獲得他們承認的機會。通過一句話。
如果失敗了,就沒有第二次。
秀麗猛抬起臉,筆直地,毫不動搖地凝視著管尚書的雙眸。
“如果我在鬥酒中勝過了管尚書,就請你聽我講述我的計畫。”
歐陽侍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這個女孩說了什麼?
秀麗為了不讓他們發現自己已經冒出冷汗,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管尚書接下來的話將會決定一切。
管尚書沒有轉開視線,無聲地繼續喝酒,然後等到瓶子見底後把瓶子扔到了外面。
在發現秀麗並沒有退後,他壞笑了出來。
“……有意思。小姐。你會對自己的話負責吧。我可沒有那麼好心。光是會油嘴滑舌可得不到我的承認。如果你真的勝不過我,那麼也就到此為止了。”
--上鉤了!
知道自己至少拽出了他意味著有下文的語言後,秀麗擦了擦額頭了汗水。剩下的就要看自己的毅力了。
“當然。那麼為了給管尚書留出醒酒的時間,時間就定在明天或者後天--”
“少說廢話!我怎麼可能需要醒酒!而且麻煩的事情當然要越快解決越好!現在,就在這裡,立刻比。哦,陽玉,你就充當裁判好了。儘管拿酒過來。其他官員送來的新年問候酒不是還有小山那麼多嗎?”


好像化石一樣僵立在原地的歐陽侍郎,在腦子理解了事情的始末的瞬間立刻跳了起來。
“開、開什麼玩笑。她要是死了不就等於要和紅家為敵嗎?”
“我才沒有開玩笑。這位小姐是作為州牧向我挑釁。沒有什麼家族之類的東西插手的餘地。那傢伙(紅黎深)應該也沒有那麼愚蠢!”
雖然對於”那傢伙”這個詞感到有些不解,秀麗還是沖歐陽侍郎點了點頭。
“而且我們家早就和紅家沒有來往,一直都過著拮据的生活。所以不可能讓你們和紅家為敵的。不過管尚書--今天你不是一直在喝嗎?”
歐陽侍郎因為秀麗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而感到了一陣寒意。
“……小姐。對於那個酒桶來說,那種程度頂多也就是正式開喝前的開胃酒而已。而且話說回來,你的酒量真的很大嗎?”
被他戳中了痛處的秀麗撓了撓頭。
“那個,我母親好像很能喝的樣子……我自己至今為止幾乎沒喝過酒,所以不是很清楚酒量算大還是算小。”
歐陽侍郎一陣眩暈……這已經不僅僅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問題了。
“……你還是放棄吧。我這也是為你好。我老實告訴你,就算是和那種狀態的他較量,至今為止也沒有一個人能勝過他呢。如果你變成屍體回去的話,我晚上都會做噩夢啊!”
“少囉嗦!陽玉!別廢話了,快點把酒拿來!”
被扔過來的瓶子準確地打中了後腦勺,歐陽侍郎因為疼痛和怒火狠狠地瞪了上司一眼。
“如果我的頭型歪了的話你要怎麼負責啊!豬頭!我的腦袋和你哪個原本就形狀扭曲的玩意的價值是完全不同的!!”
眼看著他的後腦勺冒出了燒餅大小的腫塊,秀麗慌忙奔到了管尚書書桌的那個特大?子邊。不出她的所料,明明是大冬天,那裡還是裝滿了水和冰塊,而且還漂浮著幾個酒瓶。……對於酒執著到這個地步反而要讓人覺得佩服了。~
秀麗毫不客氣地在?子裡投了一下手巾,然後擰了一把後輕輕地蓋在歐陽侍郎的腫塊上。
“冷卻一下比較好。雖然可能比較涼,不過請你忍耐一下。”
“啊,多謝你費心了。”
“還有,拜託你把酒送來。”
“咦?”
“因為我無論如何都要請管尚書聽我講述。”
她這一天沒少看到因為管尚書而變空進而飛上天空的酒瓶。以前在酒樓工作的秀麗,曾經看到過不少塊頭巨大的男人,今天被管尚書喝進肚的酒水的十分之一的份量後統統倒在了地上。其中甚至還有人就此部上了黃泉之路。
連酒都沒正經喝過的秀麗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可是現在的秀麗的評價直接關係著茶州的評價。既然知道了這一點,”茶州州牧”就不能輸。
現在被放在天平上稱量的不是秀麗,而是茶州,茶州府的全體官員。所以就算是死--
“我不能輸,我絕對會勝過他的。”
“哼哼哼,你還真敢說啊!希望你不是只有嘴巴厲害而已。喂喂喂,快點去拿酒啦!陽玉。反正也是個難得的機會,就讓這位小姐嘗點好酒吧!你自己看著挑點高檔貨!”
歐陽侍郎看看秀麗,又看看管尚書……然後歎了口氣。
“……好吧。既然你能這個房間呆了半天也沒有異狀,那你的酒量應該不會太差。好好地努把力吧。你能做到什麼程度,也讓我見識一下。”
歐陽侍郎看著秀麗的雙眸不再像是單純地面對一個少女,而是帶上了淡淡的把她作為官吏來打量的色彩。

在太陽西落,應該關門上鎖的時間,那對夫婦終於走出了資料室。本身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的奇人,按照規矩檢查了他們有否抄寫機密文書。在此期間景侍郎為他們沏好了茶水。
“……原來如此。還有這種削減方法啊。很有參考價值。但是——”
雖然奇人從心底感到佩服地把文書還了回去,但是想到在此之前的難關,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管飛翔嗎?……悠舜,就算有你在一起也會吃閉門羹嗎?”
“啊。我想應該是吧。總之已經乾脆地吃了十二次閉門羹。因為只有他那裡秀麗也沒有門路可走,所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鬼門關吧?無論如何,如果不能攻陷飛翔的話,就難以說服全商聯。到時候這個計畫十有八九就會成為一紙空文了。”


“……用美酒去賄賂一下管尚書如何呢?”
景侍郎一面端茶一面在旁邊插嘴,不過馬上就被其他三人無情地擊沉。
“只有酒被收走,人還是吃了閉門羹。”
“哎呀,我們當然已經嘗試過。結果秀麗回來的時候可愛的臉孔都氣得鼓鼓的呢。”
“……畢竟他可是在進士時期,會假裝幫助洗盤子的鳳珠而泡在廚房,只要抓到機會就接二連三地掃空酒瓶的男人啊。”
景侍郎無言以對。
“……這麼說起來,管尚書和歐陽侍郎都是直到最後都反對女性官吏呢。”
“啊,你說那個啊……”
奇人很難得地話到一半就支吾了起來,而悠舜也露出了苦笑。前任的禮部尚書,曾經在沒有確切理由的情況下,只是出於性別歧視就猛烈反對錄用女性官吏。但是——
“……因為那兩個人和蔡前禮部尚書不一樣。所以才更加困難。”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這才是能讓他們瞭解秀麗價值的一戰吧?”
悠舜想起了秀麗和影月在茶州對眾人的宣告。
“那麼我們就讓“人”成為特產吧。因為不管怎樣,人才就是決定一切的關鍵吧?”
宣佈要建立學社的兩人,並沒有只是把目標單純地停留在學習四書五經的階段。
“不光是學問。醫藥‧水利‧農耕‧種植‧木工,我們希望建立一個能夠學習各種在現實中會起到作用的專業知識的研究機構。以前影月曾經聽說過,名醫們擁有的經驗知識,因為秘而不宣的關係,在他們去世後也隨著一起煙消雲散。這也是促成我們想到這個計畫的契機。”
雖然是很笨拙的表達,但是當時這番話確實給大家指出了從來沒有想到過的道路。
“我們來做個假設吧。如果開發出了非常好的藥物,那麼把它用在治療上就能夠收到大量金錢。絕對是一舉兩得。假如能夠開發出某種產量是普通稻米三倍的新品種稻苗,那麼稻米的產量就能一口氣增加三倍,通過全商聯販賣的話就可以成為茶州的特產。說不定會有這樣的事情哦。”
在茶州設立培養百工百匠的“人”和“技術”的第一個研究機關。
說老實話,兩位州牧的才能和他們能為百年之後著想的眼光,讓悠舜甚至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如果那個時候,工部秘藏的工匠無法前來充當講師的話,全商聯確實不會動心吧。而要說服那個工部尚書管飛翔,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種會因為副官的話就點頭的男人。如果不是州牧親自去說的話……”
“不過那傢伙超級頑固啊。”
“我的上司的頑固可不會輸給他哦。你也知道吧?如果她是那種在和全商聯交涉之前,而且是在僅僅屬於試探性質的第一道關卡就認輸的話,當初也不可能前往茶州了。”
隱藏在溫和微笑背後的不可動搖的堅強意志,真的和以前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只問你們一件事。通過全商聯來募集資金這個方案是由誰提出的?”
僅僅是看到對方溫和——可是混雜著自豪色彩的微笑,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兩位小州牧的提議。這次奇人和景侍郎真的是啞口無言了。
“沒事的。我的上司非常清楚自己所背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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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出乎意料的美味呢。“
秀麗喝下第一口酒時的感想就是這個。
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
“……哇,那個女人又喝光了."
聽說了鬥酒的事情而陸續聚集到這邊的工部官員們,最開始只是抱著半是打趣,半是嘲笑的心情來看熱鬧,不過眼看著秀麗一杯接一大杯地把酒灌下去,他們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
地板上的空酒瓶和酒壇已經堆成了小山。
——她厲害到了難以想像的程度。
“活活活,我,喝完了。”
“……小子,有兩下子嘛!”
“我才不是小子。”
歐陽侍郎一面公平地往兩人空著的大碗裡面倒酒,一面從心底感到了佩服。
“……這可不是應該不差的程度吧。能和他比試到這個程度的傢伙,能不能湊夠一隻手都是個疑問呢。而且最厲害的是你居然喝到這個程度還能保持清醒。”
“我要感謝母親的血統。”
“哼,真正的比試才剛剛開始呢。”



然後新的酒瓶的小山再次堆積了起來,全場都籠罩在了沈默之中。
這已經是弄不好會死人的量了。對於秀麗這種小巧的身形來說,當然格外危險。
這已經早早超出了酒量大小的問題。習慣喝酒的管尚書也就罷了,秀麗明顯已經只是靠著精神力在支撐。不管在誰的眼中,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雖然很清楚她已經踏入了危險地帶,但是誰也無法阻止。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們發出這樣的語言。
“……嗨,小姐。”
不久之後,歪著酒碗,管尚書看向了拼命把酒送進嘴巴的秀麗。
“你為什麼要特意選擇做什麼官吏?找一個差不多的男人,生兒育女,然後悠閒地生活有什麼不好嗎?這樣的生活也應該很不錯啊。”
歐陽侍郎好像很吃驚地看著管尚書,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秀麗將喝幹的碗咚地放到桌子上,用已經開始有些失去焦點的眼睛看著管尚書。
“……那麼,管尚書為什麼要成為官吏?”
“啊?”
“管尚書的話,絕對可以娶得到很不錯的女孩吧。迎娶一位美麗又溫柔的新娘,生幾個可愛的孩子,白天耕田,晚上……晚上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這不也是很悠閒快樂的生活嗎?你為什麼要拋棄這種生活,特意讀書學習,花了大錢去接受困難的官吏考試。而且還要一面和歐陽侍郎吵架,一面連酒也喝不痛快地工作?如果你沒有成為官吏的話,就可以過上相當不錯的生活。而且也不用在這種地方和一個小丫頭鬥酒……唔!”
管尚書眯起了多少也有些搖晃的眼睛,不認輸地一口喝光了碗裡的酒。
歐陽侍郎一面傾聽著他們的話,一面默默地為兩人的碗中倒酒。
“我原本以為只要成為官吏,就可以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僅此而已。”
“如果是那樣的話娶個酒店老闆的女兒不就好了?我也是很辛苦、很辛苦地拼命學習後才考上的。想要考上,想要到那個地方,就需多麼拼命,多麼努力,我自己也非常清楚。如果只是想喝酒的話,不可能完成那種徹底放棄青春的學習。難道不是嗎?”
秀麗近乎自暴自棄地大口喝起了碗中的酒。
管尚書也毫不認輸地端了起來,豪爽地上下滾動著喉頭。
兩個人居然同時幹下了碗中的酒。
“我就是想做官啦!有什麼不對嗎?”
“我也一樣啊!有哪裡不好嗎?”
好像鬥雞一樣瞪來瞪去之後,管尚書壞笑了出來。
“什麼嘛。這麼張狂。原來和我一樣嗎?”
“就是一樣。有哪裡不一樣?你說啊,我們有哪裡不同!酒我不也一樣能喝嗎?”
雖然舌頭已經不是很好使,不過秀麗的意識還非常清醒。
“哦,這個我承認。至少你比那些普通的臭男人能喝多了。”
“我想要你承認的才不是那種東西!所以歐陽侍郎,再拿點酒來!”
勁頭十足地把碗推過去的秀麗大聲叫道。
“什麼嘛。小姐你是想要我承認你本身嗎?”
“我還沒有那麼自我陶醉。你們兩位……現在的我還遠遠比不上。看到你們的工作後我已經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了。我知道自己只是剛起步的菜鳥。我也明白你們覺得和我這種只是撞大運的菜鳥沒什麼可談的。可是啊,我必須讓你們聽我說。我就是為此才來的。但是作為州牧的我其實只有一件事要讓你們認可。所以無論如何這個部分我也要讓你們通過,要讓你們好好聽我說。請不要不遵守約定哦。這個比賽,我就算死也會贏下來的。嘿嘿嘿……幸好茶州那邊還留了一個能幹的州牧。所以沒什麼可後悔的。”
當秀麗把手伸向重新倒滿酒的碗後,管尚書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下,陽玉。你把那個,那個,還有那邊的酒,分別倒在小碗裡面端過來。……什麼嘛,手腕還真的那麼細啊。”
“喂喂,人家好歹是女孩子。不是什麼酒瓶啦。請你取放的時候小心一點。”
秀麗的話已經漸漸變得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了。
“知道啦。真虧你可以用這個小不點身體爬上來呢。喂,不是在那邊的碗,你喝一口這邊的傢伙。”
在州牧用的大桌子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除了大碗以外都已經擺開了一溜小碗。每個都是幾口就能喝完的大小。每個都只放了一點點酒。



“……這個可愛的碗是什麼啊?”
“這個是普通尺寸。總之你從上邊開始喝吧,如果覺得好喝就說出來。”
仔細看看的話,在管尚書面前也同樣擺了一列。
“……我可不懂什麼酒名。”
“只要說是好喝還是難喝就行了。好了,先喝下右邊最上的和第二號的傢伙。”
秀麗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是還是按照他說的喝了下去。然後指著自己覺得好喝的那個。
“這個第二號的比較好喝。”
“謔,那麼接下來就是這個和這個。”
“……鬥酒……”
“啊,我們有在鬥酒啊。” `
已經被酒精侵入了思考回路的秀麗,總覺得有哪裡不同。但是又不是很明白到底是哪裡不同。
她按照吩咐一點點地喝,一個個地指。
當她喝完全部回答完後,歐陽侍郎不由自主地拍著手,而管尚書則爆笑了出來。
“這可真是厲害了。”
“……啊?”
“喂,陽玉。把那玩意拿出來,倒進這個大碗裡面。”
歐陽侍郎挑起了眉毛,然後微微露出了擔心的表情。不過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將某個瓶子裡面的液體倒進了兩人的大碗。
“嗨,小姐。這是最後一個了。如果你能喝得下就試試。”
“那如果我喝下了的話你就會認輸嗎?”
“哦,我會認輸。所以喝吧。”
一口喝下去,秀麗的喉嚨立刻感覺到了和至今為止不在一個檔次上的好像燃燒一樣的熱度。拼命忍耐著快要嗆到的感覺,她靠著意志力壓住了急速出現的頭暈目眩。
(還……差一點點……)
就在她喝完了讓她感覺格外漫長的最後一滴酒的瞬間,手中的大碗已經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
她擠出最後的力量仰望著管尚書。
“怎麼樣?我……喝完了……”
秀麗最後的意識,就是同樣喝完了的管尚書那個非常滿足似的壞笑。
在一片寂靜的工作尚書室中,響起了什麼人吞口水的聲音。
“……她喝下了,也就是說……”
“那個女人,贏了管尚書!”
“好厲害!”
好像被歡呼聲壓倒一樣地倒下的秀麗,被管尚書用一隻手扶住,然後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
“……這是繼你之後第二個能在我面前喝光這玩意的傢伙啊。這可不是僅僅酒量大就能幹下的東西。白州歸山地區的茅炎白酒——只要一口喝下去,不管多麼高大的漢子也會失去意識。對吧?陽玉。”
聽到茅炎白酒的名字,正在因為秀麗的快舉而沸騰的工部官員都冒出了雞皮疙瘩。只要是喜歡喝酒的人,不管是誰都會出於好奇心嘗上一次的酒,但是幾乎沒有人會再喝第二次。因為這是全國酒精度數最高的酒。
“雖然我當時沒有一頭倒下啊。不過萬萬沒想到在我之後,第二個能喝下這個的居然是這種小姑娘……怎麼樣,身體上有沒有什麼異變?”
“啊,既然喝了那麼多還能保持清醒,應該不會有事的。”
管尚書粗魯地揉了揉失去意識的秀麗的劉海。
“我承認。至少你具備了作為官吏必需的毅力。哦,你們幾個,工作起來的時候至少也要有這種程度的毅力!那麼瘦小的小姑娘都做得到的事情,可不要說你們卻做不到哦!吊兒郎當的話轉眼就會被她超過了!”
歐陽侍郎也好像在說看戲就到此為止一樣把工部官員們趕了出去。
關上房門後,歐陽侍郎仔細地凝視著秀麗的睡臉。
“說老實話,我沒有想到她能做到這個程度。”
“我也是。不僅僅是女性的問題,而且不管誰說什麼,在那之前她首先就獲得了高官們的特別照顧。在我們這些一步步辛苦爬上來的人看來,忍不住就想要說開什麼玩笑吧!我一直在想,實際上這位小姐本身到底是什麼程度的人物呢——”
他從心底認為,如果真心想要和自己等人平等對話的話,那麼至少也要是不僅僅掛了個空名,而是確實具有那個價值的官吏才行。因此他再三地拒絕了對方拜訪要求。如果對方在那裡就死心的話,也不過是這種程度的官吏而已。
但是因為這個女孩沒有因為徹底的拒絕而認輸,反而順著如果摔下去不僅僅骨折這麼簡單的外牆爬了上來。話雖如此,不過在她提出鬥酒之前,那些反應都還在管尚書的預計之內。如果連這種程度都做不到的話,就根本沒什麼可談了的。因為一年前他們好歹也是認可了把兩個菜鳥新人推到州牧位置上的行為。



正因為如此,在那之後的部分才是管尚書和歐陽侍郎對她的估價的真正開始。
就算是探花及第,不過剛剛進入官場還不到一年的菜鳥,當然不可能存在什麼能夠讓管尚書和歐陽侍郎認可她州牧身份的地方。
——除了一點以外。
不能用偽裝欺騙。也不能只依靠嘴頭工夫。
只有憑藉對於官吏來說,比任何事物都要重要的一切的原點。
“我給她的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這和酒量大小沒有關係。如果真心不想認輸的話,就算死也不會倒下吧。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會喝到死為止。那就是背負著他人性命的官吏必須具備的毅力。要是連這種東西都不具備的話,就真的不要怪我不把人放在眼裡了。"
“不過她確實具備了啊。”
“對。她喝下去的那個量絕對不是酒量大小的問題了。看來她的決心和毅力還是不錯的嘛。你也聽到了吧?真的是打算喝到死為止呢。而且對著我居然也敢暢所欲言。”
“不過我說啊,像你這種完全不懂得禮貌的大酒桶,就算官位不低,長相也還湊合,也不可能娶到美麗溫柔的好姑娘吧?”
“問題不在那裡!”
“我知道。沒想到她居然和你出於同樣的志願,真的嚇了一跳呢。”
“你什麼意思啊!想要成為官吏有哪裡不對嗎?”
管尚書想起了自己曾經說過一模一樣的臺詞的讓人懷念的過去,露出了壞壞的笑容。
“是男是女都無所謂了。這種有毅力的官吏能夠增加就是好事。而且她還不光是酒量大。那種能夠分辨出味道好壞的地方也很不錯嘛。”
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對方真的喝死。但是他也不打算在最後的最後又手下留情。所以他準備了最後的那碗酒。如果喝光了那個的話,不但能讓人明白她的決心和毅力不僅僅是說說而已,而且還可以強行讓她睡下。
——在看到她喝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時隔許久後終於又發現了前途值得期待的官吏。
“那你又是因為哪個理由而中意她的呢?“
“所有的理由。你這個人啊,明明比我還能喝,卻胡說什麼討厭衣服沾到酒味,結果根本就不肯陪我喝吧?所以今天算是難得地徹底喝了個痛快。如果能有這種老婆的話,每天晚上的暢飲一定會很快樂吧?”
“到時候你會先因為酒錢而破產的。話說回來,你要讓她在你膝蓋上呆到什麼——”
歐陽侍郎猛地醒悟了過來。
“……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和你之後的那一次啊。真是的,居然也讓我喝到了這個程度。她都喝下去了我怎麼可能不喝呢。不用擔心。明天中午酒就會醒的。你和悠舜說一聲,讓他明天過來講述一下他們的計畫。還有,別忘了叮囑他讓小姐好好睡下去。否則我怕這小丫頭爬都要爬過來呢。”
活動著顫抖的手腕,他撫摩了一下秀麗的腦袋。
“雖然我很想把他抱回去,不過現在的這種狀態實在是不可能啦。所以拜託了,陽玉。人家都說了對女孩子的態度要小心一點,所以你也慎重一些哦。”
“我知道。但是……怎麼辦才好啊?”
“她的父親是什麼人啊……啊,對了,既然是紅一族的人,那麼和李侍郎聯絡應該比較好吧?他和他那位性格惡劣的養父不一樣,應該會認真地應對才對。"
就在他一個人嘀嘀咕咕的時候,管尚書已經一頭紮在書桌上睡著了。
“然後——不用去麻煩他。”
因為背後傳來的聲音而下意識轉過頭後,歐陽侍郎倒吸了一口涼氣。
“玖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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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絳攸禮數周到地出門迎接按照書信中所寫的那樣來拜訪自己的紅玖琅。
因為沒有什麼表情變化,所以容易給人有些冰冷現像的側臉。維持著大貴族特有的冷然風格和態度,玖琅凝視著許久未見的名義上的侄子。
“好久不見了。絳攸。”
“玖琅大人你還是這麼精神就好。伯邑少爺和世羅小姐還好嗎?”
玖琅的眉頭突然不愉快地皺了起來。
“……玖琅,你沒有必要對我的孩子使用敬語。要我說幾遍你才明白。”
“但是——”
“不過一族人說什麼,你也是黎深的兒子,我的侄子。對此你應該引以為榮,而不是顧慮什麼奇怪的事情。你應該也作出了足以讓自己挺胸抬頭的成績才對。”
正是這種淡淡的語言,忠實地顯示出了紅玖琅的為人。
“玖琅大人……”
絳攸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深深地低下了頭。
真是的,這個孩子也被教育得完全讓人無法想像他是在自己的二哥身邊長大的。玖琅也在一如既往的撲克表情背後仔細地觀察著絳攸。
容貌、性格、官位、頭腦、氣度,不管那一樣都完全無可挑剔。
——兩個人都是。
“那麼,絳攸。我就單刀直入地詢問了。”
好像理所當然地一樣在上座的椅子上坐下後,玖琅沒有說什麼多餘的場面話,而是直接了當地進入了正題。
“絳攸,你有意思繼承梨深哥的衣缽嗎?”
一面冷靜地觀察著緩緩睜大眼睛的侄子,玖琅一面把手交叉了起來。
“如果你打算在將來的某一天繼承哥哥所擁有的職責和權力,成為紅家的宗主的話,那麼不管使用什麼手段,我也會讓一族的人閉嘴,全力推舉你。因為我認為最適合成為紅家下任宗主的人就是你。但是——你應該明白吧?你不要說什麼還沒有想過。”
玖琅筆直而冰冷的雙眸貫穿了絳攸。
“條件就是,和秀麗成婚。”
第六章
平緩地,平緩地,身體舒服的搖動著。
能夠感覺到抱著自己的人已經盡力讓身體不會搖盪,而這一點也讓人非常的舒服。
除此之外,對方還用溫柔的動作對待自己,讓自己睡在了什麼地方,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和面頰。感覺上就好像變成了小貓,受到愛撫一樣。
然後,仿佛是為了不驚醒她一樣,感覺上被輕輕的——同時是緊緊地抱住了。
秀麗輕輕睜開了眼睛。
——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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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這裡是……我的房間?”
茫然地讓眼睛習慣了一陣黑暗後,在頭腦思考出頭緒之前,嘴巴中先洩露了這樣的詞語。這一來,秀麗才終於注意到自己是橫躺在自己的臥床上面。
“……???”
她茫然地摸索著微妙的模糊記憶——在斷斷續續的畫面連接到一起的瞬間,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
“咦?為什麼我睡在這種地方——難道說剛才全都是做夢——唔,嘔。”
被好像眼珠都要翻轉過來一樣的嚴重目眩所襲擊,她搖搖晃晃地用手撐住了床面。
……吐出的呼吸都滿是酒臭氣,讓她說不出的噁心。
她用手摸索著旁邊的小桌,找到水杯後一口氣灌了下去。
“……不是……夢啊。……我、我贏了……呢。”
管尚書確實說過,只要她能把最後的那個幾乎要嗆死人的酒全部喝光,他就認輸。自己應該是已全部的體力和精神力為代價而——喝光了才對。
那之後好像有什麼人把她送回了紹可府。
如果能夠得到管尚書的承諾,至少也算是上了一個臺階。
……多半應該,沒事。
秀麗因為安心而長長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不過那個充斥在裡面的酒臭味讓她的心情立刻低落了下來。
不知道該說是無奈還是臉紅的感受讓她沮喪的耷拉下了肩膀。
“……我這算什麼嘛,眼看就要十八歲的女孩,這個樣子實在……”
突然將視線轉向了庭院——秀麗開始搖搖晃晃地從臥床上爬了下來。
一方面是為了醒醒酒,一方面是因為她曾經決定,一旦完成了工部攻略這個第一目標,就要去看一下某樣東西。
雖然是裹了好幾層衣服才來到庭院的,不過也許是殘餘的酒精的作用吧,她並沒有感覺有多冷,那種撲打在面頰上的刺骨寒氣反而讓她覺得很舒服。
她步履蹣跚地搖晃著靠近了目標,抬起頭仔細打量著眼前的樹木。
“……啊啊,真的……長大了呢。”
是劉輝送給她的,櫻樹。
距離絳攸向她詢問是否打算成為官吏,已經過了一年半的時間。
(明年也許會結下一兩個花蕾吧。)
難怪父親在書信中如此表示,不知不覺它已經長得如此大了。
秀麗用手環繞著還稱不上粗壯的樹幹,將額頭貼在了上面。
在那個酷熱的夏天,秀麗的夢想還僅僅是幻想。即使知道這一點也還是無法放棄,不惜打扮成侍童的模樣也要進入朝廷,就算明知道是過了夏天就要煙消雲散的夢境,也衷心禱告自己能夠實現一次。
可是在夏天結束的時候,夢想和這棵櫻樹一起落入了秀麗的掌心。
櫻樹是一種誓言,代表著她不會讓夢想之花再度凋落的誓言。
自從在櫻樹下發誓要步上官吏之道後,她就決心直到能做出成績為止,都不再和對方見面。
“……我也算是做出了一點成績呢。算是長大了一點,對吧?……”
風就好像回應她一樣吹過,讓樹梢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嚓,好像是踏著積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因為已經多少有了預感,所以回頭後秀麗並沒有感到驚訝。
比例勻稱的修長身體。也許是因為面頰有些凹陷的關係吧,雖然五官的端正沒有什麼兩樣,不過臉孔整體給人的感覺卻成熟了不少。不過這一點在另一個地方已經見過了。長長的頭髮隨風飄蕩,雖然勉強可以看到靜靜的抿著的嘴角,但是因為背對著月亮的關係,無法連他的表情地都看得一清二楚。
秀麗面對這只是維持著沈默站立在那裡的他出了燦爛的微笑。
要對他說出的臺詞,已經在腦海中思考過上百萬遍。
“——我回來了,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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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孤獨,就好像是纏繞在王座上的影子一樣的東西。只要劉輝還位於王位上,就無法逃避那個東西。”
自從一人把秀麗送回來後,就一直在煩惱著是等待她醒來呢,還是就這樣離去的青年,最後還是沒能離開她的身旁。
紹可明知道他偷偷地把秀麗送了回來,不過還是貫徹了假裝不知情的態度。而且還制止了恨不能立刻去把對方趕走的黎深。
如果連做夢的時間都不留給他的話,他的心遲早會消失吧。
紹可為弟弟倒下了至少超過十杯的茶水。
“所謂的王就應該是如此吧?”
黎深鼓著面頰鬧彆扭一樣地說道。
“是啊。可是他和他的兄長們不一樣,完全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教育哦。然後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他在絕妙的時期遇到了秀麗。”
如果沒有遇到的話也就不會知道。說不定就可以索性看開,身為帝王就是這樣的事情。
“……黎深,無論是絳攸還是藍將軍,都是優秀至極的臣下。但是,在他們兩個人必須在紅藍兩家和劉輝陛下之間做出選擇的話,你認為他們會選擇哪一邊呢?”
“那當然是家族了。”
“嗯,事實上這個新年他們也沒有任何遲疑的暫時的離開了臣子的位置,為了紅藍兩家的工作而奔走。他們完全沒想過這樣會讓王上變成一個人孤單單地工作吧?因為紅藍兩家比起王上來更要優先,這種家族的氣質已經無意識的滲透在了他們體內。……如果是在陛下還是皇子的階段就相遇的話,也許又會有所不同,但是……他們和劉輝陛下的相遇還不到兩年的時間……”
如果要讓絳攸和楸瑛在今後對於王上的自身奉獻上勝過于黎深以及藍家兄弟們的忠誠,一定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所以追根究底的話,對於那兩個人——不,是對於今後相遇的任何人來說,劉輝陛下也自始至終只是‘王上’。沒有任何人需要名為‘劉輝’的男子。在清苑太子和先王陛下都已經不在的現在,已經這一輩子都不會出現直呼他名字的人了吧。”
紹可閉上了眼睛。……在來到府庫是他喃喃自語時的話語,好像冰冷的露水一樣落入了紹可的心中。
……他絕對不會說,自己寂寞。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允許他這麼說。
“劉輝陛下本身也很清楚這一點。他也知道自己作為君王已經多麼幸運,已經擁有多麼出色的部下。他知道絳攸和藍將軍的存在有多麼可靠,也很高興他們想自己獻上的忠誠,也明白他們也許會成為貫穿自己一生都無可替代的重要棟樑。寂寞這種東西對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奢侈。這個他也很清楚。所以就算他注意到了,不管多麼親密,在他們和自己之間也隔著一層肉眼無法看到的薄膜,他也什麼都沒說。因為他知道就和無法擺脫影子一樣,這是在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的事情。……可是呢。”
紹可維持著閉著眼睛的狀態,深深歎了口氣。
“……他看到了原本不應該看到的夢境。沒有影子的自己的夢境。”
黎深好像有些焦躁一樣,讓扇子發出了啪的一聲。
“你是說那就是秀麗嗎?”
真的是除了那個時候以外,就不可能再次看到的夢境。因為王上裝出了昏君的樣子,所以相信這一點的秀麗才會接受霄太師的拜託。正是因為當時的秀麗對於王上很有意見,所以她才沒有任何顧慮。如果要讓秀麗對於現在的劉輝作出同樣的事情的話,就算是秀麗估計也很難辦到了。因為那是秀麗並不認同王上的前提下才做得出的事情。正是因為兩個人在那種時候,那種條件下相遇,所以才能做得出的,沒有影子的夢——
“……秀麗啊,對於劉輝陛下來說,多半是在沒有使用命令,而是進行請求後就呼喚了他的名字的唯一一人。而且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都只有她一人。正因為如此,只有在面對秀麗的時候,劉輝陛下會展現不同的表情。”
絳攸和楸瑛覺得不對勁,就正是因為如此。
只是因為乍看起來態度上沒有差別,所以他們不明白而已。他們會覺得王上在他們兩人面前和平時一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王上完全是用平時的態度和他們接觸。可是,之所以只有在王上面對秀麗時他們感覺到不對,是因為那不是他們至今為止所見過的“劉輝”的面孔。雖然不是針對他們本身展現的,但是通過秀麗,他們兩人一直都看到了“劉輝”的面孔。因為和秀麗在一起時都是“劉輝”,所以當他用“王上”的面孔進行普通的應對後,他們就不由得感到了很大的不對勁。


面對秀麗的面孔,和面對他們的面孔,表面相似,實質卻完全不同。
如果是說能讓他覺得可以依靠的物件的話,那麼紹可以及宋太傅等人都可以算上。當然也包括絳攸和楸瑛。
可是,能夠接受“劉輝”存在的人,現在就只剩下了秀麗。
在明知道這一點的情況下還允許秀麗的漫長旅行的劉輝,讓紹可從心底感到尊敬。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專心致志地思念著秀麗。
“沒有人可以代替秀麗啊。在作為明君而聲名遠播的同時,他的每一句話也都將成為‘王命’, 就算後宮中迎娶了其他的女性,讓他們稱呼自己的名字,那也只會被認為是命令而已。如果完全不知道的話還好。可是他……又做了那場夢。”
面對還是帶著不滿表情的黎深,紹可露出了苦笑。
“……如果我這麼說你也許會明白吧。他啊,比起你或是龍蓮來,都要更加更加孤單。畢竟你還能找到修理、絳攸,以及黃尚書和悠舜。而且今後你能掌握的重要的人只會增加,而不會減少。龍蓮通過秀麗以及影月的存在,今後也可想而知會一點點地增加重要的東西。靜蘭也是。如果他走上了作為君主的道路,就不可能再讓藍將軍或者白大將軍直呼他的名字,然後一起喝酒了吧?現在的靜蘭只要希望的話,就可以把重要的東西都掌握在掌心之中。可是呢,‘劉輝’陛下,在今後一生中都無法在獲得任何東西了。”
黎深第一次失去了表情。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劉輝陛下只能緊緊抓住唯一的夢想。因為他知道,如果失去了這個的話,他的手掌中將不會再留下任何東西。”
當時,他將臉孔貼在桌子上,輕聲的嘀咕。

[“秀麗她,是否還會呼喚朕的名字呢?”]

那個?那的夢境的殘香,是如此的甘甜,卻又如此的無奈——一直殘留在心中無法捨棄。因為已經看到了,所以無法再裝成沒有看到。
因為害怕在分離的時間內這個夢境就已經遺失,因為害怕確認這一點,所以王上一直磨磨蹭蹭的拖延著和秀麗見面的時間。
可是,他不可能永遠不去見她。
對他而言已經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失去了秀麗的話,他一定會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吧?)
不會在被任何人叫起,只能在不斷落下的冰冷的雪片下枯萎。
正因為擁有聰慧、溫柔的心靈,所以才會注意到永遠的孤獨。而且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他的心並沒有脆弱到可以用崩潰這個手段來逃避的成都——所以一切都只能埋藏在心內。
他只能孤單一人地,一直行走在冰一樣的君王之路上。
“劉輝陛下沒有奢望什麼,只是默默地在我們逼他坐上的王位上不斷努力。而他唯一的任性……就是秀麗。”
啪嗒,黎深的扇子響了一下。
“那關我們什麼事。”
黎深的眼睛中閃過一道寒光。
“不管怎麼樣,為了秀麗著想的話,都不能把她交給那個只會流鼻涕的小鬼。難道不是嗎?哥哥。”
紹可低垂下眼睛,輕輕歎了口氣。
****************************************
看起來好像在搖晃。
因為劉輝手扶著頭,好像祈禱一樣的低垂著腦袋,所以秀麗擔心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下意識地朝著他伸出了手。
但是因為秀麗本人腳腿也已經不太聽使喚的關係,所以她自然反而因為一陣眩暈而讓身體倒了下去。
——等她注意到的時候,劉輝已經攬住了她的腰部,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秀麗。”
“嗯?”
“秀麗……秀麗。”
劉輝用乾澀的聲音,不斷呼喚秀麗的名字。
用面頰磨蹭著她柔軟的頭髮,過了一會兒,劉輝輕聲地嘀咕了出來。
“……你遵守了,約定啊……”
——我希望你看到的不是王上,而是我。秀麗做到了劉輝對於她的請求。
劉輝知道,自己既然是王就不應再這麼任性。他也明白,就算秀麗誤會了她的意思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是雖然明白——他還是害怕真地面對這一幕。
雖然想要見面,但是又害怕見面。可是不能永遠地避而不見。既然一度抱起了沉睡的他,就無法就在這麼離去。
……而不管什麼時候,秀麗都可以想摘花一樣輕易地奪走自己的心靈。
原本任憑他擁抱的秀麗,因為覺得這個姿勢不舒服而扭動了一下身體。
“……其實啊,說老實話,我也煩惱了很久呢。畢竟不知道為什麼,和你這個人越是距離遙遠的話,就越覺得你是個好君王。可是……”
在晉見的時候,秀麗見到的是過於拼命的想要維持君王的臉孔的劉輝。那種竭盡全力維持快要剝落的君王面具的樣子,和提心吊膽的害怕山茶花掉落的自己沒有什麼兩樣。
他並不是遊刃有餘的君王。她還在邊緣的地帶勉強支撐。
而他那種總覺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也讓秀麗有些擔心。
“沒關係……那種事情沒有關係的。”
劉輝抱著她的手臂加重了幾分力量。
即使猶豫過,可是秀麗還是用爽朗的笑容呼喚了自己的名字。這已經讓他無比的高興。
因為終於目睹到了對方發自內心的微笑,所以秀麗也好像被他帶動了一樣笑了出來。
“……對了,秀麗。”
“我知道。渾身都是酒臭吧?”
“嗯,相當濃厚。”
“……你就不能說的客氣一點嗎?”
如果換成秀麗以外的這個年紀的少女的話,聽到這番話後絕對會因為過於害羞而一把推開他跑掉。
“不是,我不是說那個。”
劉輝把臉頰貼在秀麗的頭髮上聞著味道。居然在外面的寒風吹拂下都沒有消散,是在只能用厲害來形容。……而且在送秀麗回來的時候他就懷疑過。
(這個味道……該不會是茅炎白酒吧……)
這可不是應該在鬥酒中出現的東西。因為度數太強,喝下去也就沒什麼可比的了。但是——
(怎麼想都是這個味道……而且還有其他的……)
面對聳動鼻子聞來聞去的劉輝,秀麗的額頭冒出了青筋。這絕對是屈辱。
“抱歉了,我就是一身酒臭的女人!拜託你不要再聞了。”
“……哪裡,因為不管哪個都是最上等的名酒,所以對愛酒的人來說這個味道反而是無比誘人吧。不過管尚書喝的酒居然比朕的還要好呢……可惡,這個就連我都沒有喝過。”
因為是在耳邊發出的呢喃,所以秀麗顫抖了一下。
但是就算想要離開,因為酒上了頭的關係,身體完全使不上力。
“……虧你居然能喝這麼多啊。”
“因為有必要讓他們見識我的毅力啊……雖然說起來很丟人,但是我的長處到現在還只有這一個。”
“我並不覺得意外……你別看紹可那個樣子,其實他很能喝哦。”
“咦?是這樣嗎?他在家裡基本上都不喝啊。”
“他相當能喝。不過因為他說過自己的夫人比她要強得多,所以這也算是血統吧。”
秀麗一時間相當沮喪……居然和影月正好相反……
劉輝微微挪開了上半身,在鼻子幾乎能碰觸到的近距離凝視著秀麗的面孔。他用指尖撩起秀麗兩鬢的短髮,然後輕輕抬起她的下額讓她的面孔沐浴在月光之下。雙手到被他摟住的秀麗無法動彈,只好無奈地決定觀察劉輝的面孔。
端正白皙的美貌還是一如既往,但是還是——
“……在晉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怎麼好像很疲勞的樣子?”
“……因為正月難免都很忙啊。”
“啊,這倒也是……是因為這個原因嗎?總覺得你看起來比以前還增加了兩城的男子氣概。那個,該怎麼說好呢。啊,對了對了,是有了陰影的感覺嗎?”
其實劉輝自從受到了秀麗返程大報告,就一直悶悶不樂的煩惱來煩惱去,連覺也沒睡好的關係。
劉輝低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輕拂開了秀麗脖子上的頭髮。
“秀麗也更加美麗了……而且不止是增加了兩成。”
秀麗瞪大了眼睛。
“啊?啊,晉見的時候是因為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的關係吧。而且絕對是山茶花更引人注目。如果看到現在的我,大家還是會覺得只是清秀的程度吧?臉孔什麼的根本沒有改變。”
劉輝閉上了嘴。其實她已經擁有了比山茶花都黯然失色的光彩,只不過本人還沒有注意到而已。那種從內部滲透出的魅力,就算去掉了一切的盛裝,也不可能消失不見。
……不過因為外表本身沒有改變,她沒有注意到也不奇怪吧……
“啊,沒有戴冠冕是不是不太好呢?因為吧“蕾”設計成了花簪,所以就沒法再佩戴冠冕了。我也問過悠舜,但是他說因為不是元旦,所以沒有關係。然後因為大家說什麼光是花簪的話不好看,所以不容分說就給我帶了滿頭的花,結果變成那個樣子。啊,不過呢,所以我想到了一點事哦。”


秀麗不由自主又埋頭於思考。
“我是不是應該提議女性官員的准正裝以下的裝束不要包括冠冕呢。畢竟這樣輕鬆得多。雖然我的冠冕已經比普通的小了一些,但還是很重很硬,讓肩膀都酸痛得要命。而且頭部也被壓得很疼。如果就連我都是這種感覺的話,那麼對於其他女人一定更加痛苦了。要是上了歲數那就更不用說了。如果是正裝的話還可以忍耐,但是非正裝的時候也這樣就太難受了,所以如果不使用冠冕,而是用簪子或者是寬幅的發帶顏色來表現官位的話應該也可以吧‧‧‧如果是現在提出的話,可以趁著大家都忙比較容易通過吧?我覺得能讓身體輕鬆的辦法還是快點變成正式規定比較好。”
秀麗的眼神開始浮現生機勃勃的光芒。
“啊!我居然不小心說了出來!剛才的你就當作沒聽見吧。就算我今後上了奏章,你也要裝成事先不知道哦。這麼說起來你是王上啊。好像有點不太公平吧?”
劉輝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秀麗還是在擺出官吏的面孔時更加生氣勃勃啊。”
“那時當然吧。我現在可走在一直尋找的夢想的正中央呢。這些都多虧了你哦。”
好不容易才讓手臂有了活動空間的秀麗,?的拍了一下劉輝的脊背。
“謝謝。”
劉輝再次用力抱住了秀麗。他的眼睛,突然好像玻璃珠一樣失去了感情。
“……如果讓朕坦白的話,朕……沒有秀麗,非常寂寞。”
“嗯。”
“我愛你。”
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在秀麗聽來和“寂寞”沒什麼兩樣。
“……我愛你。”
一面擁抱著他一面輕輕傾吐著的聲音,小到了似乎會被樹葉摩擦的聲音遮蓋住的程度。
“我只愛你一個人……永遠只愛你。”
他好像小孩子一樣用面頰在秀麗的頭髮上磨蹭。冰冷的手指好像確認存在一樣沿著秀麗的脖頸,摸索著她的輪廓,停住了下顎的部分。因為下顎被抬起而仰起頭後,面對的是至近距離下的、好像會將人吸入一樣的雙眸。繼續持這好像是忍耐著哭泣的表情,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拉過了秀麗的頭部。嘴唇就好像索取心靈一樣的湊了過來。
看起來仿佛重疊在一起的雙唇,卻在千鈞一髮的地方被秀麗雪白的手掌遮擋住了。
“……”
維持著這個模樣,兩人在沈默中暫時彼此凝視。
不久之後,遮擋著自己嘴唇的手掌悄悄鬆開,劉輝輕輕的嘀咕了一句。
“……朕不在意什麼酒的味道哦。”
“可我會在意啊!不對不對——你給我在這裡正坐。”
至今為止的氛圍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在秀麗嚴厲的指導下,劉輝莫名其妙但是規規矩矩的在櫻樹下面正坐下來。於是秀麗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想要接吻(而且是未遂)卻被要求正坐,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劉輝忍不住想。
秀麗不緊不慢的咳嗽了一聲。
“你給我聽好了哦,其實呢,在茶州我啊……對於人生進行了很多思考。”
“嗯,嗯。”
雖然還是搞不清楚,不過劉輝決定還是先老實的隨聲附和為好。
“結果呢,我注意到自己好像破綻很多的樣子。”
“……”
你現在才注意到嗎?劉輝忍不住想。而且這些破綻,大部分都是因為秀麗本身的溫柔和愛情所以那些被吸引的物件(←自己)也特別容易趁虛而入。
(畢竟甚至到了肯和我在一張床上睡覺的程度啊……)
劉輝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遙遠的日子。現在想起來就好像是夢境一樣。
好像泉水一樣溢出的溫柔,讓他不只一次的對秀麗伸出手。抓住這樣的機會,好像撒嬌一樣索取著愛情,劉輝就是靠著這樣不只一次的填充了孤獨。
“所以我已經決定了,今後要多打一些精神。”
“咦?怎麼會這樣!”
劉輝不由自主洩露了真心,但是馬上又重新調整了想法。秀麗本身能夠擊退那些湊上來的害蟲的話,至少能減少不少不安。但是。
“什麼叫怎麼會這樣!”
“朕覺得你完全可以把朕當作例外嘛。”
“那麼,你剛才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畢竟順水推舟地就想要那麼做了不是嗎?……連接吻也不行嗎……太嚴厲了”
“——我還決定了一件事。”


啪,秀麗用手掌打了一下地面。
“你仔細聽我說。”
“哦。”
“這個嘛,我仔細想過後決定了,雖然這種機會難得一見,不過要是有男人對我動心的話,我還是盡可能的迅速做出回答的好。”
劉輝扭動了一下身體。
秀麗再次咳嗽了一聲。
“現在正好,我會好好說清楚,所以你一定要仔細聽哦。”
“不要!”
面對一電光火石的速度調轉面孔的劉輝,秀麗的眉毛跳動了一下。
“你說什麼?喂喂,你居然給我賭起耳朵來!我說你啊,既然是男人就做好心理準備豎起耳朵聽清楚!”
“不要,你這是男女差別待遇!”
“不要給我說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
就在兩個人在櫻樹下推搡的期間,劉輝突然嚴肅地看著秀麗。
“你給我聽好了,雖然然朕說了朕愛你,但是朕可一句也沒有說想要聽到你的答案!”
“這算什麼意思!啊,我明白了,你這就是所謂的做過了就跑!”
“做過了就跑!你也太能冤枉人了吧?根本就什麼也沒讓朕作不是嗎?這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再說了,朕怎麼可能做得出那種在一夜情後就逃跑既失禮又浪費的事情。
面對真心冒出怒火的劉輝,秀麗吃了一驚……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自己對劉輝說了相當失禮的事情。
“不,不好意思。回頭我會好好查一下那句話的意思,下次絕對不會再用錯了。”
“你等一下!”
“幹什麼?你要教給我嗎?”
“就、就是因為你會對男人說這種話才會出現破綻。如果朕是壞男人的話,現在事情早就不得了了。”
秀麗還是完全聽不動。不過她注意到話題被轉移開了。
“你打算用這個糊弄過去嗎?那可不行!”
“不是,但是朕也絕對不會聽的!”
“你在說什麼呢?傷口的話當然是在越淺的時候留下越好吧?我已經想過很多了!你不要給我捂住耳朵!可惡,你怎麼這麼頑固啊!”
“朕、朕當然要頑固了吧?要是那麼簡單就能想開的話,朕早就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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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深惡狠狠的看著庭院那邊,用扇子打了一下手掌。那個流鼻涕小鬼要怎麼樣都無所謂。關鍵的是,對於現在的秀麗而言,他毫無疑問是最糟糕的物件之一。
“既然只要叫他的名字就好,那麼就算不娶過門也無所謂吧。”
聽到弟弟冷冰冰的語氣,邵可歎息了出來。
“我說黎深啊,如果在真心傾慕的女性口中聽到‘我們一輩子都是好朋友哦’這樣的話,絕對是痛苦到極點的事情。”
“做好朋友有什麼不好嗎?那不是很棒的關係嗎?”
“那麼我問你,假如在你告訴秀麗你是他的叔父後,她卻笑著說‘我們還是一輩子保持外人的關係吧’,你也能說這是很棒的關係嗎?”
“……………………”
黎深越來越白的臉孔,說明了這非但不是很棒的關係,而且簡直可以媲美世界的終結。
黎深的缺點就是對於自己不在乎的人完全沒有興趣的微妙心態。
“就算如此,你至少還可以有血緣關係這條稻草繩可以抓啊……可是男人與女人之間就什麼都不會剩下了。因此如果是認真的話,不管多麼丟臉也不會放棄的。就如同我一樣。”
面對瞠目結舌的黎深,邵可展現出了苦笑。
“我覺得自己的頑固不死心也算是天下一絕了。就算一次又一次的被妻子甩掉,我也不肯死心。就算是在心靈接近之後,她也知道最後的最後都堅持說‘其實不結婚也無所謂吧’。”
讓她最愛、最愛、最愛的妻子,比任何人都要頑固。
在好不容易聽她說出我愛你的下一個瞬間,同一張嘴又會輕鬆地表示“不過做好朋友也不錯”。這樣的經歷到底發生過多少次呢。
“那個可是相當折磨人的……”
被自己認定是畢生唯一伴侶的物件,讓邵可體驗了數不勝數的被甩經歷。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後退。當然更不用說是做朋友。
她希望那個人成為自己的妻子。希望可以向心愛的人傾訴自己無盡的愛意。希望她能夠接受自己這份情感。
因為邵可是凡人,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捨棄想要讓最愛的女人把自己作為男人來愛的願望。特別是因為他知道,這對自己而言是最初也是最後了。



“在讓她成為妻子之前,我可真是辛苦到了快要送命的程度啊。雖然我不能沒有她,她似乎卻並非如此。我們沒少吵架,而且也沒少讓她生氣、頭疼。”
黎深想起了過去感情良好到近乎過分的長兄夫婦,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你說的是我那位嫂子?”
“她也愛我。但是她總是堅持說只有那樣是不行的。不對……有點不一樣。她當時是說,因為愛我,所以才不能成為我的妻子。”
她好像閃電一樣銳利的眼神並沒有因為相愛就渾濁。“你要給我看清楚現實啊!大笨蛋!”面對懇切向他說明道理的妻子,雖然邵可知道她是為了自己著想,但還是執著地抗拒到底。現在想起來的話,來來回回就是一句“我才不管”的自己,明顯更加盲目啊。
一直處於平行線狀態的吵架最後之所以能夠結束,還是應該歸功於邵可驚人的一例。
在好不容易得到妻子近乎自暴自棄的承諾後,邵可有生以來第一次相信了奇跡。
“她一個人也能生活下去。不能沒有她的反而是我。秀麗也和我妻子一樣哦。在失去妻子之後,拯救了我和靜蘭的就是年幼的秀麗。”
是秀麗小小的手掌,把在絕望的深淵中茫然若失的自己和靜蘭拉了上來。
就算不依靠什麼人,就算不獲得什麼人的保護,秀麗也可以一個人行走下去。那繼承自母親好像柳條一樣柔韌、堅強、善良的心靈,不管發生什麼也不會折斷。
正因為如此,想要獲得那顆心才格外困難。
不依靠他人,也不尋求保護,不管面對什麼樣的難關也要靠自己的力量跨越。如此颯爽前進的女兒,根本沒有給男人留下帥氣的伸手相助的空間。
可以給與他人洋溢的愛情,自己卻什麼都不需要。就算想要為她做什麼也無事可做。如果想要獲得這樣的女性,男性就必須展現出其他的東西。
就如同邵可拼命對妻子做過那樣。
“……想要讓秀麗帶著愛情過來可是相當困難哦。雖然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毫不吝惜地把感情投注到他人身上,不過因為成為官吏的關係,她對自己的夢想越發的一心一意。所以難度就更加提升了吧。我覺得反而是政治婚姻也許會讓她乾脆點頭吧?”
“開什麼玩笑!怎麼能讓秀麗進行政治婚姻!”
和親生父親的滿不在乎相反,反而是叔父大人恨不得跳起來猛烈反對。
“我可是很努力的強忍住了燒掉或是丟掉的念頭,特意選出了相親的物件資料帶過來。是到如今你還在說什麼啊!”
邵可再次眺望著從中午起就一一檢查過的求親人士的資料。
“因為玖琅給了她那個木簡,所以遲早周圍人都不會放過秀麗吧。而且現在的秀麗如果考慮結婚的話,就必須是在家世、官位、才能上都經過考量的政治婚姻。你也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早早的挑出了候選人拿過來的吧?就算在我看來,也都是很不錯的人選呢。”
黎深哼的擰過頭去,然後輕輕的嘀咕了一句。
“……我可絕對不想把她交給藍家。”
“哦。”
“也不想把她讓給七家。”
“嗯。”
“應該說我不想讓她嫁進任何一家。”
“這個嘛,如果一直維持著紅家直系的身份對於她的出人頭地倒是比較方便。雖然還不如藍家就是了。伯邑也是個好孩子。雖然比秀麗小了幾歲,但既然是玖琅的孩子,前途必然不會糟糕。”
“……在讓他迎娶秀麗之前,伯邑也許就會和哪裡的女孩子私奔了哦。”
“啊,也許是吧。”
黎深惡狠狠的瞪著笑嘻嘻喝茶的邵可。
“你想要說什麼,哥哥?”
“應該是你想要說什麼才對吧?玖琅已經開始行動了哦。”
“我應該教育過絳攸自己的道路要自己選擇。”
“不是你,那是你夫人的教育成果吧?”
黎深一口氣把杯中的茶水喝下去。到了這個程度,恐怖的父茶也因為太過稀薄而和白水沒什麼太大區別了。或者說那個還能不能成為茶也是個疑問。
?!杯子放到了桌面上。
“……與其給了其他男人的話,還不如讓她成為我的新娘!!”
邵可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面對毫不遲疑地乾脆大叫出作為叔父而言的禁斷臺詞的弟弟,邵可深有感觸地歎了口氣。
“不會無法忍受而拋棄這樣的你,還能夠作為夫人和你相處下去的,這個世界上也就只有百合了吧。雖然很對不起黃尚書,不過我真的覺得幸好她能夠嫁給你。絳攸能夠成長為出色的青年也是托了百合的福啊。”
“請你不要說那種好像喜歡八卦的老太婆一樣的話。真是的,她都變得那麼美麗的回來了!要人怎麼辦才好啊?哥哥你就不在乎她被不知底細的混小子搶走嗎?“
“哈,最後還是要看秀麗自己的決定。而且你不用擔心,照現在這個樣子,秀麗還不會選擇拉起劉輝陛下的手的。那孩子很聰明。”
咚,這次是邵可把空的茶杯到了桌子上。
“而且,劉輝陛下也很清楚……如果他的想法和我的考慮一樣的話,劉輝陛下應該比以前的我更加慎重、堅強而且小心翼翼。而且真的是非常拼命哦。”
他想起了直到最後的最後還在拒絕自己的心愛的妻子的話語。
[“我的夫君啊,有些事情不是只靠愛與被愛就能解決的。” ]
……他覺得,非常相似。
“無論是君王結婚,還是官吏結婚,都已經是政治問題。彼此的感情如何反而要在其次。劉輝陛下是原本就很清楚,而秀麗則是在茶州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才會面對面交鋒。無論是秀麗還是劉輝陛下,都一步也沒有後退吧?劉輝陛下只能依靠自己一個人,面對秀麗、朝廷……縹家,以及以你為首的婆婆一樣的官吏們。不知道他可以堅持到什麼樣的程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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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的答案,在她前往茶州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
所以那個時候他也很小心地避開了最後通牒。如果在這種地方一個不小心聽到的話,以前的功夫不都等於白費了嗎?
“你要明白!朕、朕是有遠大計畫的!”
劉輝為了不輸給秀麗,努力的表現出嚴肅的態度。
“我再說一遍。我應該一次也沒有說過要聽你的回答。”
“你不是剛剛才說過什麼愛不愛之類的很丟臉的臺詞嗎?”
“那個,那個只是為了補充精神才說的。我很寂寞,而且……因為你會返回茶州,所以要補充一下精力……也就是說只要你知道朕的心意沒有改變,目前來說就足夠了。”
“我想要早點分出勝負啊!”
“朕的佈陣還沒有結束,所以絕對不行!”
“你以為自己的敵人會說那好吧,就這麼乖乖聽話嗎?”
秀麗呼呼喘著粗氣,狠狠的瞪著劉輝。
“……你以為完成了佈陣就能有幫助嗎?”
“就是為了有幫助才佈陣的吧?”
“沒用的。”
“那就到時候再說!總之現在就算你進攻,朕也只會選擇逃跑!”
劉輝鬧彆扭一樣的扭過頭,輕聲嘀咕了一句。
“至少也要給我一個進行最初也是最後的賭局的機會嘛!”
秀麗緩緩歎了口氣。
……她知道。就憑他所擁有的權力,秀麗本人的意志其實根本沒有意義。明明只要說一句話就能讓一切結束,但是他卻不那麼做。
他自始至終都尊重秀麗的意志。
不僅如此,他還在籌畫什麼。所以他表示在那之前不需要回答。
“……即使我保證不會有所改變。”
“不好意思,朕很有耐心,而且特別不懂得死心。”
不可能死心。
劉輝想要的,並不是友人的秀麗。
“……好吧。那我現在就不說了。算是暫時休戰。”
在靠著櫻花樹盤腿坐在那裡的劉輝身旁,秀麗也同樣靠在樹幹上,攤開雙腿坐在了那裡。
“……可是,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和什麼人結婚了的話怎麼辦?”
“嗯,只有這一點讓我擔心。不過你不是在春天保證過,在那之前會通知朕嗎?”
“然後你就從我身邊踢走我未來的相公嗎?”
劉輝好像霜打過的葉子一樣垂下了腦袋。
“……朕也許……會這麼做。朕不能保證。”
“你還真是老實啊。”
秀麗啪的用手彈了一下劉輝高到讓人覺得可惡的鼻樑。
“我問你一件事。你打算讓我回茶州嗎?”
“……?當然。”
“謝謝。我會記得你這句話。”
就算訴說寂寞,也絕對不說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邊。就算表示了我愛你,也會像這樣鬆開秀麗的手。從來不會說出請你等我這樣的臺詞。
秀麗決定記住這個從來不會把感情強加給自己的劉輝。
就算,那個時候會真正的到來。
因為劉輝自始至終都那麼坦率,所以秀麗也坦率地表示。
“就算我愛上了你,也一定會說出和今天一樣的話。”



“朕知道。所以我現在不會說。”
“你每次都讓我說出很過分的話。”
“因為朕不會受傷,所以沒關係的。而且我知道其實你有多溫柔。”
劉輝伸出雙手,握住了秀麗的手。秀麗沒有揮開。
好像冰塊一樣寒冷的手掌,就好表示劉輝的寂寞一樣。
東邊的天空開始泛白。在兩個人親密的手拉手眺望著那邊的同時,劉輝輕聲嘀咕了出來。
“……秀麗。”
“嗯?”
“……還是不能接吻嗎?”
雖然好像是小狗一樣寂寞的聲音,但是秀麗並沒有被騙。
“不行。”
在嚴厲拒絕之後,秀麗偷偷的決定,不能告訴他那個時候自己差點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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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從頭到腳完美的轉變為化石的絳攸,玖琅揉了揉太陽穴。
“絳攸……你認為不是你的話,誰還能成為黎深哥的繼承人啊?伯邑嗎?”
“那個……我,已經被給予了李姓……”
“啊,對那個我也很吃驚。就算是討厭紅家,也不用給自己的孩子冠上其他的姓氏嘛。抱歉,因為我沒有想到,所以什麼都沒能為你做。”
面對性格超級認真的玖琅的謝罪,絳攸露出了苦笑。性格相差到這種程度的三兄弟還真是少見。
“實際上比起伯邑也是你更適合擔任紅家宗主。因此一開始我就是把伯邑作為你的輔助來教育的。因為那傢伙把你當成哥哥一樣崇拜,所以這樣他反而更加高興。”
“啊——您、您說什麼?”
紅玖琅的為人就是一旦下定了決心,不管使用什麼手段都要達成目的。絳攸這時候才想起來,因為他的緣故,就連那個黎深都不得不坐上了紅家宗主的位置。太、太厲害了。
“不,那個——玖、玖琅大人……”
“你再磨蹭下去的話,秀麗可要被其他家搶走了。我和黎深哥並沒有隱瞞將那個木簡給予秀麗的事情。只要有一定眼光的人,就會明白那意味著什麼吧?當然了,你也是。”
絳攸倒吸了一口氣。
“沒錯——那件事已經表示出,秀麗位於能夠左右紅家宗主的位置上。當然,只要調查一下,她身為紅家直系長女的事情也很快就會被發現。對於明白這一點的實力者們而言,她的價值現在已經升到足以和公主匹敵的程度。現在這個時候,黎深哥哥那裡大概已經收到了絡繹不絕的提親了吧?擁有紅家直系血統,又可以左右紅家的女孩,足以讓他們心動到不惜一切工本的程度。”
“玖琅大人——是預料到這一點才把那個木簡……”
“因為這樣可以方便我選擇具有將來性的男性。”
這其中的意思,絳攸清楚到不能再清楚的地步。
玖琅的表情紋絲不變,再將有開口之前就搶先對他的想法表示了諒解。
“我並沒有勉強你們結婚。但是,在想要作為官吏向上的時候,紅家之名就會成為武器。如同在茶州時一樣。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好像茶仲障一樣執著著秀麗血統的傢伙也會增加。我只是想要在玉石混淆之前現行挑選出玉來。如果是能夠注意到那個木簡,至少就證明了他們有配得上秀麗的資格。黎深哥哥也是因為那麼認為,所以才默認了那個木簡的事情。而且特意出席宗主朝議,為秀麗的價值作出了背書。”
玖琅用手指彈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絳攸。如果現在的秀麗考慮結婚的話,就需要一個擁有相當的地位、家世、能力,而且能夠理解秀麗的物件。對不對?”
“——”
“你當然也該知道,這不是出於體面之類的理由。而是想要晉升的話,就必須要這樣。不管別人說什麼,權力都始終不會沒有用武之地。假如秀麗不是紅家直系的長女,那麼在茶州的事情就不會進行得那麼順利了吧?而且首先王上就不會讓她作為州牧前往那裡。如果不是因為她是紅家直系,茶一族就沒有任何躊躇的理由。那個名叫香玲的女孩也是因此才挽回了一條性命。追根究底的話,真正牽制了茶一族動作的還是這個身份。有權有勢的家族力量,在現實中一定會派上用場。正因為如此,想要出人頭地的男性會希望迎娶家世良好的女孩。而且——”
玖琅的目光筆直,甚至有些冰冷的貫穿了絳攸。


“秀麗希望出人頭地。不對,是她無意識地知道,必須出人頭地。”
“……”
“如果打算採用女性官吏只到秀麗為止的話,那麼其實出不出人頭地都無所謂,和什麼人結婚也都無所謂吧。就算在適當的官位上辭官,也不會有人囉嗦什麼。但是既然並非如此,秀麗就有必要出人頭地——而且是登上萬人認可的最高官位。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女性錄用就不可能再得到認可。秀麗的故事也會單純的作為王上的一時興起,作為風流韻事而結束。這也是理所當然。既然都已經動用了王上和國家之力改變了制度,當然不能用一句‘我只是想要做官吏試試’就打發掉。再讓大家真正認識到女性參與正是確實實在價值之前,秀麗的價值始終都脫不了風流韻事的範疇。不僅如此,甚至會出現宣稱‘反正女人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貶低女性整體的傢伙。秀麗所背負的,就是這樣的東西。難道不是嗎?”
“……你說得沒錯。”
“反過來說的話,如果不是看到秀麗體內那種要一直向上的精神,以你為首的高官們應該也不會起那個推行錄用女性官吏的制度吧。……茶州的事情我也知道了。秀麗會成為很好的官吏吧。她會和你一樣,成為紅家的驕傲。”
仿佛無表情一樣的面孔,和淡淡的安靜口氣,讓絳攸錯過了道謝的機會。
“已經無法後腿。也無法在中途示弱退場。而且原本秀麗就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不僅如此——她還會因為一心希望能和你站立在同一個場所,從而一步一步的登上臺階吧?而到了那個時候,秀麗的名字才會第一次在歷史中有這意義。”
“是。”
看出絳攸露出好像回味起那一天般的微笑,玖琅在沒有被他發現的情況下笑了一下。
“但是,現實非常嚴峻。如果想要在朝廷上出人頭地,就需要擁有權勢的家族作為後盾。很幸運的,秀麗已經擁有了紅家直系這一無可挑剔的武器。假如沒有嫁到任何一家的話——雖然聽起來可能不太好聽——秀麗的所有權就屬於我和黎深哥哥。這個名字也足以發揮效力。”
“……是。”
“只不過,既然秀麗的名字擁有價值,那麼周圍的人不可能對她置之不理,因為她是最優秀的新娘候補。與此同時,那些對秀麗的存在看不順眼的官吏,也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她嫁出去,以便把他從官吏的位置上拉下去吧?就算姓氏不會改變,如果嫁了人的話所有權就會屬於夫家。如果被奇怪的地方搶走的話,她的前途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了,這樣的可能性我和黎深哥都會在事前就摧毀掉——但是總而言之,我想說的就是今後這樣的話題絕對會不可避免的纏繞住修理。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事前選擇出玉來。我們要確保修理就算是嫁人後也可以繼續擔任官吏,而且那些男人必須擁有足夠的地位、家世和能力,以便代替紅家作為她出人頭地的後盾。”
“……”
“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希望你能和秀麗結婚,改為紅姓,繼承下任宗主的位置。而秀麗就可以盡情的在出人頭地的道路上奔跑,遲早有一天掌握朝廷。這個能讓秀麗也留在身邊的一石三鳥之計,是我目前最想採用的方案。”
然後,玖琅非常若無其事地說出了炸彈發言。
“所以,我已經為你向紹可哥哥提親了。”
“啊——咦?”
“家族內部的婚姻就是這個樣子。”
“咦?那個,那個,等一下——太快——”
“絳攸,你不想和秀麗結婚嗎?”
面對對方追問地視線,絳攸失去了語言。
“討厭女人的你,也很難得地接受了秀麗吧?秀麗也很傾慕你。不管是哪種類型的愛情,我想你們也可以成為很好的夫婦。就算沒有激烈的戀情,也可以彼此認可、尊敬、支撐,攜手走過今後漫長的道路。這是作為夫婦的理想形式。我認為你和秀麗應該可以做得到這一點。而且……”
接下來的語言,被玖琅咽回了肚裡。
(……也有的愛是在不知不覺中培養出來的)
絳攸是否也是如此,現在還難以判斷。
“……無論是對於你還是秀麗,我認為這都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低垂著頭的絳攸,猛地抬起了面孔。
咚,玖琅再次敲擊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我不是說過嗎?想要出人頭地的男人,都會想迎娶家世良好的女孩。因為可以通過女孩獲得她娘家的權力,提升自己的官位。而秀麗就採取相反的辦法就好了。你擁有紅家的力量,在這個年紀就成為了吏部侍郎,而且還具備出眾的才能,所以就有你來成秀麗出人頭地的踏板!借助她力量,拉起她的手,為她指引道路,讓她名副其實的達到作為官吏的最高層。如果是你的話,應該做得到這一點。”
絳攸的眼睛睜到了大得不能再大。
他微微顫抖著手扶住額頭的樣子,讓玖琅感到了滿足。看起來他的心情還是有了動搖。
“就算要繼承宗主,至少也是幾十年後的事情。在那之前,你可以維持著李姓好好思考。如果有你個丈夫的話,就算讓秀麗成為紅家宗主也沒有關係。”
玖琅決定嘗試一下乘勝追擊。
“不過,最不適合成為秀麗的結婚物件的,就是王上和靜蘭。”
玖琅的手上已經掌握了所有情報。最讓絳攸介意的應該就是這兩個人吧?
不出所料,絳攸吃了一驚。
“如果和王上結婚的話就要進入後宮。不可能再繼續擔任官吏。不管再怎麼能幹,如果作為妃子參與政事的話就屬於專橫。如果事情變成這樣,一定會有那種想要借此彈劾紅家,削弱紅家權勢的傢伙出現,讓朝廷陷入混亂。秀麗不會愚蠢到連這個也不瞭解。如果進宮的話,她一定出於自己的意志,再也不參與政事了吧?茈靜蘭——就不用說了。”
正因為察覺到玖琅要說的是什麼,所以絳攸什麼也沒有說。
“不管作為個人擁有多麼高的能力,也沒有意義。不管過去是什麼樣,現在的他也只是一介武官。茈靜蘭的名字可以讓全商連行動嗎?可以做到讓當權者提供便利嗎?如果需要為了修理在半刻之間籌集到百萬兩金錢,現在的他又做得到嗎?不僅如此,他甚至無法左右一個官吏。光是有愛,光是能在身邊支撐,不會派得上任何用場。實際上在茶州他也沒有起到太大作用。如果他原本是文官也就罷了,武官的話再怎麼晉升也沒有意義。……算了,也許該說不愧是他吧,他自己也很清楚的樣子。就算結婚也只會成為秀麗的絆腳石。而選擇了這個的就是他自己。因為明明有過成為文官的機會,他卻因為過去的關係而進入了右羽林軍。”
玖琅毫不留情。——而且……非常正確。
“算了,這些話也不過都是以是否和秀麗結婚為前提的。你只要在腦子的某個角落記住就好了。”
玖琅緩緩地站起身來。
“只不過,時間不會等人。狀況隨時都在發生變化。實際上已經絡繹不斷地有人向秀麗提親,這其中也包括了藍龍蓮的名字。”
絳攸的表情刷地產生了變化。
“藍——龍蓮!?”
“不錯。藍家最初就算打算迎娶秀麗,多半也是以藍楸瑛作為候補的。但是秀麗和藍龍蓮在國試上相遇,與杜影月一起在她心目中佔據了特別的位置。——這樣藍家當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藍龍蓮”不是生來的姓名,而是被選擇的人才能繼承的名字。這個取自藍家紋章“雙蓮龍泉”的名字,在藍家的漫長歷史中,也只是偶爾會冒出來一次。而繼承了這個名字的人,基本上都成為了藍家的宗主。
知道這個名字意義的人,在整個朝廷中也只有一小部分而已。
玖琅徹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算了,他們看起來也只是試探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認真的。我只是要告訴你,如果像這樣磨蹭下去的話,就有可能被其他家族搶先。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玖琅對絳攸輕聲說道。
“我衷心希望,你也能認為自己是最適合秀麗的物件。”
然後,玖琅離開了房間。
***********************************
“靜蘭,你是不是也該去休息一下了?畢竟你也喝了那麼多。”
楸瑛好像關心一樣地咚咚地拍著他的脊背。就算他狠狠地瞪了過去,藍楸瑛也只是和平時大不相同,笑得非常奇怪。
“我沒想到還能有和你如此喝酒的一天啊。兩位大將軍也都非常滿足哦。因為又增加了能夠跟得上他們的部下。你不用介意在鬥酒時輸給他們的事情。不可能贏得了他們的。……而且我也輸了嘛……”



靜蘭以前一直覺得在這種什麼也沒有的場所喝酒是很麻煩的事情。
“我都說沒事了。下次我會小心讓他們不要在你臉上亂畫的。沒辦法,這也算是他們喝酒時的老毛病了。……不過,哎呀呀,沒想到鬍子和圓圈都這麼適合你呢。能夠讓大家笑成那樣也是很厲害的事情哦。所以你不要再這麼生氣地揮舞寶劍了哦……”
必須讓心靈披上鎧甲,如果不無懈可擊就活不下去的遙遠過去。明明知道已經不需要那個樣子……卻還是主動選擇了那樣。他原本認為那樣的才是自己。可是——
“好不容易能和你一起喝酒,大家都很高興哦。因為你平時總是逃得那麼快,所以格外覺得難得。對了對了,有很多後輩都表示想要向你請教哦。好不容易等到你正式入軍,你卻一下子跑到茶州去,大家都失望得要命。如果不介意的話,在你走之前和他們好好練練吧。”
在正在進行著第三十六次鬥酒的兩位大將軍發出“也要和我比試”的怒吼的同時,長槍和大劍都朝著他們飛了過來。靜蘭閃開了這些會致命的兇器後,它們全都戳進了桌子直到沒柄。
原本認為煩人的吵架卻不可思議的溫和,那番話傳進耳朵的時候也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大家都很期待著你的回來。”
能夠聽到體貼的真心話的場所,明明隨時為他開放著,他卻一直選擇了無視。
……在前往茶州之前,靜蘭只要有邵可和秀麗就滿足了。他主動選擇把自己封閉在那個能夠保護兩人的箱子中。可是不久之後,秀麗主動走出了箱子。追在她後面的靜蘭,原本以為會移動到其他的同樣的箱子中,結果卻發現並非如此。
“……嗯?啊,不過也是。畢竟秀麗不是那種讓你不能不為她做些什麼的,什麼也不會的女性嘛!”
自己好像無意識地嘀咕了什麼,於是得到了楸瑛這樣的回答。雖然乾脆的回答讓他有些惱火,但是怒火很快就隨著酒水一起消失了。
……不要妨礙秀麗,在茶州的時候,燕青曾經如此反復強調。
無論是燕青、影月還是悠舜,他們都很清楚要走的道路和自己所在的位置。……只有自己一個人,始終沒有對為什麼前往茶州得出答案。燕青只是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從箱子中走出的秀麗,和至今為止那個甘於接受保護的她不一樣,主動選擇了不能不靠自己的力量披荊斬棘的道路。面對已經確定了該做的事情的她,只是茫然地伸出手過去的話,那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是因為想要和至今為止一樣待在她身邊就決定前往茶州的自己,對於家人和武官的分界線,紅秀麗和紅州牧的分界線,始終都還是掌握得十分曖昧。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半吊子,所以迷失了維持距離的分寸。——而箱子已經毀壞。
(……道路。)
不能不進行考慮。這次無法再找任何的藉口,無法再以任何人作為理由。
……即使如此,自己也還是可以“選擇”。因為還有不止一個人對自己伸出了手。
閉上眼睛,他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變成孤單一人的弟弟的身影。
——和以前的自己一樣,弟弟今後,乃至於一輩子都必須位於那個只容許完美的場所。孤單單一個人面對早已經沒有逃避的餘地,而且也沒有選擇可能的道路。
當年的自己還有年幼的小弟弟,但是,現在的弟弟身邊卻沒有任何人。
不再是皇子的自己,已經無法再對他伸出手去。
他看著那個歎息著拔起戳在桌子上的大劍的男人。
他還記得在遙遠的過去,這個男人對自己露出的面孔。在跪下的他低垂著的面孔下面,隱藏著和他口中的敬意相反的,對藍家的忠心耿耿。
是因為小孩子還不擅長隱藏自己的心思吧——他記得自己當時發出了冷笑。
和他之上的哥哥們一樣。就算彼此相信,也無法付出最終的信賴。在有用的時候就要利用。藍本家的男人下跪稱臣,王家的男人接受他的效忠將他收為屬下,始終都不過是這種程度的東西而已。
直到現在他也不懷疑這一點。
現在的藍楸瑛和李絳攸無論如何都還是無法成為“清苑太子”,但是——
靜蘭緩緩地露出了微笑。
……劉輝的心靈依靠,還是留下了唯一的一個。
靜蘭從心底向上天感謝那兩個人奇跡一般的相遇。
然後,他想了起來。最開始選擇武官的時候,自己是想到了什麼。
自己的幸福,位於什麼地方。
於是,他看到了“道路”。

“這麼說起來,我一直都想要問你。”
一面拼命努力著不要和正在進行第三十七次鬥酒的大將軍的視線撞到一起,楸瑛一面在拔出了大劍後繼續去挑戰長槍。雖然靜蘭很難得地喝醉了,不過楸瑛多半也醉得不輕。否則的話他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吧?
“如果,在王上和秀麗之間只能選擇一個的話,你會怎麼選擇?”
微微睜開了閉著的眼簾,靜蘭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他毫不遲疑地說出了答案——然後這次終於深深地墜入了夢鄉。
楸瑛很辛苦地把長槍拔出來之後,在自己的杯子中倒了杯酒。
“原來如此啊。”
他一面苦笑一面試圖倒酒,不過在視線轉向視窗後就停下了動作。
因為穿著不合時宜的文官服飾的友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所以他開始準備新的杯子。
“真沒想到他居然能找到了這裡……啊,原來如此,如果不努力去思索道路的話,反而不會迷路嗎?”
因為沒有去依賴原本就很不可靠的方向感,所以才能如此到達目的地吧?
是什麼東西讓絳攸的注意力全都被奪走,很容易就可以推測得出來。
楸瑛想起了來自兄長們的書信,以及突然在貴陽出沒的小弟。
……在水面下,確實有什麼狀況在蠢蠢欲動。
總而言之,對於第二隻迷路的頑固小羊來說,也只有酒才是特效藥了吧?楸瑛如此想到。
終章
“恭喜你,紅州牧。你真的很努力啊。我已經聽相公說過了。”
面對前來邵可府拜訪的柴凜,秀麗捂著一陣陣刺痛的腦袋,拼命擠出了笑容。
“謝謝你。總算是……把人拽出來了的樣子。”
“我拿來了對隔日宿醉特別見效的藥物。吃一點吧。”
一面看著老實地點頭吃藥的秀麗,柴凜一面好像想起了什麼一樣詫異地說道。
“我是因為悠舜的拜託去向朋友要的這個藥,不過他說差一點藥物就全都用光了呢。好像是軍隊裡面有相當的人已經爬都爬不起來,而且其中還包括他認識的文官什麼的。”
“哦……”
“啊,對了,悠舜說你在朝廷中一下子人氣沸騰呢。那些對自己的酒量頗為自負的官員們,都為了向你提出挑戰,而翹首以盼著你的上朝呢。”
秀麗沮喪地聳拉下肩膀。……絕、絕對是哪裡弄錯了。
“話雖如此,暫時還是要請你自重一下了。畢竟第二決戰已經迫在眉睫。”
秀麗啪地揚起面孔,柴凜颯爽地笑了出來。
“誘餌都已經湊齊了。接下來要釣的就是全商連。這次將由我代替相公陪同小姐上陣哦。用這個大工作來為我全商聯茶州支部長的身份劃下句號也很合適吧。讓我們把該釣的獵物全都釣上,意氣風發地返回茶州吧!”
此時頭疼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秀麗用力地點頭肯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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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州--紅杜府中,影月和香鈴兩人正在用餐。燕青由於工作的關係,已經離開了州府。
“我吃飽了。”
香鈴仔細地凝視著影月的一舉一動。當影月為了收拾空空的餐具而要前往廚房後,香鈴用尖銳的聲音叫住了他。
“等一下!”
“啊?”
香鈴用嚴肅的表情牢牢凝視著慢吞吞回頭的影月。然後--
“……你不是影月。”
這個低聲的斷言,讓影月吃驚似地睜大了眼睛。然後在下一個瞬間,這張面孔已經不再是影月。
那雙好像貓兒一樣吊起來的眼睛中,閃動著不可能屬於影月的諷刺的光芒。
“虧你居然能注意到啊。值得表揚。”
陽月俯視著香鈴已經動過筷子的盤子。
“如果你想要讓影月長久留下來的話,今後就要徹底地排除酒精。別說是在菜裡,就算是聞到也不行。”
突然,陽月好像覺得自己說了什麼蠢話一樣皺起了眉頭,轉身就走。
香鈴不由自主叫了出來。
“你--你是怎麼回事?你和影月--實在相差太大了!”
陽月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在他接下來轉過頭來的時候,眼神已經好像冰塊一樣寒冷。
香鈴不由自主後退了幾步,但是視線卻沒有轉開。
她想起了影月在前往金華途中對克洵所說的話。
〔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有得是金錢和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的話,不管在什麼時候,他的話都在一一介意著”時間”。
香鈴的胸口劇烈地疼痛了起來。
自從想到了那一點後,她就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想了很多很多。儘管她其實--並不想考慮--突然讓影月的態度硬化的理由。
他當初對自己表示沒有那個餘暇,其實指的並不是心情--
“你--你是不是打算侵佔影月的身體?”
陽月冷靜地俯視著用快要哭泣出來的表情大叫的香鈴。
當明白她絕對不會轉移開視線後,陽月哼了一聲。
“……我告訴你那小子真正的名字吧。”
“咦?”
“是月。影月是我為他取的名字。”
撩起了有些長的劉海,陽月大笑了出來。
“因為我覺得那非常適合選擇了成為我的影子的那傢伙哦。”
“什麼--?”
“這算是女人的第六感吧?說起來還真是尖銳呢。--星星已經墜落,剩下的時間只會好像沙粒一樣地流逝。如同你所想到的那樣,‘杜影月’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且是永遠的。”
香鈴瞪大了眼睛。在她理解了那個意思後--身體開始不停地顫抖。
“你……騙人。”
“你自己也知道不是騙人吧?如果即使如此你也想要盡可能挽留他的話,就只能排除酒精了。否則只會讓剩餘的時間越來越短。”
“是--是你!”
陽月挑起了嘴角,冷然一笑。



“是啊。幾乎相當於被我殺死啊。因為只要‘陽月’外出的話,‘影月’的生命就會相應縮短。所以這麼說起來的話,故意在自己的盤子中倒下酒,試圖試驗是不是只靠酒味就能讓我出現的你,也是殺死影月的幫兇哦。”
陽月輕輕抓住並且甩開了沖自己揮來的纖纖素手。雖然香鈴因為用力過猛而摔到了地板上,但是陽月的冰冷眼光卻沒有任何改變。
“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知道那小子可以支撐到什麼時候。雖然不知道算長還是算短,不過讓剩下的時間過的更有意義一點怎麼樣?影月從一開始就是這麼做的。他以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亡的身體,算是做得很好了。盡可能做自己想做的時候,竭盡全力去抓可以抓得到的東西,我至少承認他那份毅力。只要碰到酒我就會出現。條件就僅此而已。那小子是會死還是怎麼樣,都和我沒關係。”
把想說的都說了之後,陽月看也不看香鈴一眼就調轉了身體。
從跪在地上的香鈴的眼睛中,流淌下了幾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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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影月先一步進城的燕青,大致掃了一眼堆積在桌子上的工作後--目光停留在了一封書信上面。
“是茗才寄來的啊。那個什麼‘邪仙教’牽扯了他這麼長時間嗎?……哦,不過總算是要回來了嗎?”
原本應該很快就回來的茗才,在秋天的末尾寄來了書信。一方面是希望靜蘭的虎林郡視察可以延期,一方面是表示自己要暫時停留在那邊。
理由是在虎林郡那邊出現了某個名叫”邪仙教”的可疑集團。
“……因為現階段對方沒有進行奇妙的說法,所以暫時回來嗎?……居然讓茗才用上了‘現階段’啊。看來那小子這次相當慎重呢……”
如果概括起來的話,茗才的書信應該是下面這樣的內容。
(如果不把這種信仰集團放在眼裡而採取無視的話,他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好像老鼠一樣繁殖到無法對付的程度。可是在他們轉明為暗也很頭疼。所以我希望派人來進行嚴密監視,逐一向虎鈴郡的丙太守進行報告。)
“……所以你才要靜蘭延期嗎?算了,如果是丙大叔的話倒是不用擔心什麼。……嗯?”
書信的最後還附加了大約是茗才在逗留期間查出的內容的簡單調查書。燕青緩緩地看了一輪。然後因為最後那行字皺起了眉頭。
“‘邪仙教’教主--‘千夜’?”
那就是在前往金華的期間,和秀麗同行的茶朔洵曾經使用的化名。不過燕青要在很久之後,才注意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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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影月的時間比國試前所預計的還要少嗎?”
一面在高樓上和宵太師交杯換盞,葉醫師一面看向了茶州的方向。然後眯縫起了眼睛。
“那個樣子的話,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就算是有你這個傳說中的名醫嗎?黃葉。”
“少說傻話了!只是因為拖拖拉拉地活了這麼久,而擅自積累了很多時間吧?只不過你選擇了政事,而我選擇了醫術而已。但是,就是因為偶爾會有這種完全超越這些的傢伙出現,所以生活才格外有趣啊。比如說茶鴛洵,再比如說黑洲的一堂主。”
對於葉醫師的話,霄太師只是點了點頭。
然後--兩人的目光同時險惡了起來。
“你居然也玩起了偷聽偷看這一套,未免太缺乏禮貌了吧。縹家的小子。”
宵太師翻手丟出的杯子,懸浮著停在半空。
然後空中出現了一隻拿著杯子的青白色手掌,接著是手臂--最後在距離兩位老人有一點距離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有著好像在銀白色中撒下了一縷金色的月光色頭髮的青年。
“ 非常抱歉。因為實在是很難得的光景,所以我一時失禮了。”
這個大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即使面對著兩位老人冷徹的目光,也完全沒有張惶失措。而是在嘴角露出了一個傲岸的笑容。
“你跑到貴陽來幹什麼!快點給我回山裡去吧!去去去!害我還要撒鹽!”
雖然葉醫師把原本用來給下酒菜調味的鹽都灑了出去,不過夜色一樣的青年卻很輕鬆的就避開了。
“我會回去的。只要得到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
好像唱歌一樣的聲音,讓霄太師和葉醫師的眼神更加增添了幾分冰冷。
“……如果你打算四肢齊全的回去,就先做好空手而回的準備吧。小鬼!”
”普通的人類如果太過奢求,只會導致自己的毀滅。”
兩個人的語言好像冰塊一樣寒冷。
可是夜色的青年嘻嘻笑著化解開了冰一樣的箭矢。
“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可不是普通人類哦。我會做我想做的事情。 對了對了,在茶州一定會發生有趣的事情哦。杜狀元也許會見到非常幸福的夢境吧。雖然那也許只是短短一瞬間的,脆弱的夢境。”
隨著縹色的衣襟的搖擺,夜色一般的青年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兩位老人的險惡表情沐浴在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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